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为何不能?”我又问。
“因为不是我将她拘入瀑布之下的,”山祖说,“是她自己决心接受洗炼的。”
……啊?
“她自己要去的?”我懵了。
“为免山上其他玄师多虑,她同我商议,由我假装责罚,还假定了一年之期,”山祖道,“其实她要不要出来,全看她自己,我并不会阻拦。”
“这样做的用意是……”
“许是为了放下执念吧,”山祖说,“她对沈落,终究还有情愫,如此阻绝天地,沉心静思,也许就可以想通了。”
“我可以去见她吗?”我问。
“想见便去见,”山祖答,“何况我说不许,你就不去见了?”
我笑笑。“望您长寿平安,有灵暂且别过。”
“如若你再见到三娘,替我问个好。”山祖沉吟道。
我走上回去的路,回头远远望见山祖还站在那里,就这么看着我,也不知道他想看出什么。
走到之前和九枝分开的地方,九枝正伸着脖子焦急地等待,我冲他挥挥手,他笑起来,经历过这许多,我忽然觉得,有他一笑,就胜过世间所有。
想来我娘,当初也是这样的心吧。
月离坐在地上歇息,抬头看看我。“如何?”
“没如何,”我说,“山祖也没说太多话。”
“不惊讶么?”月离问,“山祖是狐妖。”
“惊讶是惊讶的,但懒得多想,”我说,“累了。”
月离笑笑。“沈落的事,他都知道了?”
“一早就知道了。”
“那便好,”月离伸个懒腰,“免我再跑一趟。”
我想一想,问他:“月离,你能告诉我,芳岁在哪儿么?我想去见见她。”
月离没答话,端详我一阵,半晌才说:“往那边没有现成的路,你从这里望西面走,能看见一条瀑布,那就是了。”
“但她未必会见你,”他说,“你和九枝去碰碰运气吧,我渴了,要回堂里取酒。”
你就是不好意思见她。我心想。
不过我没说出口,带着九枝径自去了。
走着走着,渐渐听到远处声音越来越嘈杂,不多时,先看到了那条飞瀑,从几丈高的地方落下来,像条银练高挂在一座山头。
再往前,便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站在瀑下潭中,万钧的水流砸在她身上,她仍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别往前走了。”一个声音传进我耳里。
堂主就是堂主啊,还有隔空传音的本事。
“是怕水打湿了我衣服吗?”我明知故问。
“我……不想见你,”芳岁道,“你请回吧。”
“你想不想的,我都来了,”我耍赖,“现在让我回去,不合适吧?要不我就坐在这等你,什么时候你想见我了我再起来。”
说着,我真就拉着九枝坐下了。
芳岁叹了口气。
“我有愧于你,”她说,“沈落的事,终究因我而起,却让你担下了重责。”
“和你有什么干系,”我说,“他早有预谋,你不帮他,他也会想别的办法窥探那些禁术,你只是不巧被他利用罢了。”
芳岁沉默片刻。“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和我说说?”
“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的事,”我说,“你的过去,他的过去,你们因何而生的情愫,还有,你的孩子现在何处。”
芳岁没答话,良久,她一挥手,一片水雾向我弥漫过来,将我包裹住。
“你要知道的,都在这里头了。”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渺远。
须臾,我像是进入了一个幻境。
我看见一个瘦弱的小女孩,一个人独自走在乡间小路上,艰难担着两桶水,她自己也只比水桶高一点,走得摇摇晃晃,水也洒了半桶。
回到家后,她娘亲却没有体恤她,反怪她回来得慢,在她头上打了一巴掌。
“那便是我,”芳岁说。
她生在苍州一户人家,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芳岁自六七岁起,就有做不完的事,同龄的小女孩还无忧无虑之时,她要看顾年幼的弟弟,除此之外,就是帮家里做些活,担水、补衣、做饭,小小年纪,她便都会了。
她没有自己的衣服,都是哥哥穿过的旧衣改一改,平日里做事慢一些,都要受责骂。
由是长到十四岁,那一年,爹娘忽然对她说,已替她寻好了一家人,过几个月便出嫁。
芳岁没说什么,她知道周围女子到这年纪,大都是要嫁人的,她自不愿意,可又有什么办法,这是女子的命。
但得知此事后,不过几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奇妙的男子。
这人和她见过的男子都不同,温和宁静,却气度逼人。他自言是一座什么山上什么堂的堂主,说芳岁有道根,是难得一遇的奇材,想带芳岁去山里,做个什么玄师。
芳岁爹娘起初混不答应,直到堂主拿出了一笔不菲的钱,他们才眉开眼笑,教堂主把芳岁带走了。
反正他们安排芳岁嫁人,也是为了换礼金,供芳岁哥哥考学,只要有钱都好说。
他们甚至都没想过,这男子所言是真是假。
好在男子没有骗人。他带着芳岁跋山涉水,一路上了云鸣山。
上山后,她才知道,是山祖遥知到她的出世,等到她长大,特意教堂主去把她寻来的。
恩义堂本不收女子,到她才破了例。
自此,芳岁便成了恩义堂的玄师。
“你爹娘,后来有再问过你么?”我忍不住问。
“没有,”芳岁平静地说,“堂主给他们留了传信的办法,但这许多年,他们从未来过只书片语,我寄回家中的信,也从未有过回音。”
她声音里听不出悲喜。“我想,他们早已把我忘了。”
堂主没说错,芳岁果然天赋异禀,不足一年,便学会了堂主所授的一应本事,备受堂主和山祖器重。
那时,大嬴和北人战事方休,百废待兴,山上玄师并不多,江南妖鬼却极盛,有了芳岁后,才出现了一点点改观。
芳岁十八岁那年,上任堂主下山除妖,染了怪病,没几日便撒手人寰。
临终前,他将堂主之位,交由了刚擢升为统领的芳岁。
当时恩义堂已渐渐壮大,芳岁做堂主后,除却了不收女子的规矩,垂青和棠华,便是因此上的山。
也是那一年,芳岁遇上了他。
一日,天降暴雨,芳岁在堂中感到山下一阵浓烈妖气,匆匆出山,却只看到一位遍体鳞伤的少年,抱着一名死去的年长女子出神,身侧还有一具妖怪尸首。
这少年就是沈落。
他年十五,自梧州而来,爹爹暴戾,动辄对妻儿打骂,沈落娘亲反抗时,不慎失手杀了丈夫,本要投官认罪,却被沈落说服。
二人一路逃亡至云鸣山附近,不幸遇上一只妖怪,沈落娘亲横死当场,沈落暴怒,拼死相斗,竟杀了妖怪,自己活了下来。
见他孤苦无依,芳岁迎他上了山,教授他玄师之法。
沈落亦是天纵的才能,上山不过半年,本事已超过了大多同门,人又通朗明善,芳岁瞧他瞧得欢喜,便时时带着他,像待自己亲弟弟一样,二人关系也逐渐亲密起来。
芳岁的回忆到这里,忽然变作了一些残言絮语。
“师姐!”内堂的门开了,沈落冒冒失失闯进来。
“说多少次了,不要叫师姐,”芳岁嗔怪道,“不能喊堂主么?”
“那多严肃啊,”沈落嘻嘻笑着,“师姐在我心里的分量,可比堂主重要多了。”
芳岁忍不住笑了笑。“着急忙慌过来,有什么事?”
“我想出一个驱杀厉鬼的好法子!”沈落说,“想先给师姐看看。”
入夜,一条街上,一只张牙舞爪的蝠妖悍然杀来。
“师姐先走!”沈落和芳岁都负了重伤,沈落抢在芳岁前面,把她往后推,“过阵子月离他们就该赶到了,我先想办法应付!”
芳岁咬咬牙,扶住沈落胳膊。“这种时候,我怎么能退。”
她同沈落肩并肩,怒视着前方蝠妖。“沈落,还记得我教你的,二人同心的术法么?”
内堂,沈落赤着左边臂膀,不时嘶声喊疼,芳岁站在他背后,小心地为他敷药。
敷药处,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
“怎么这么不小心,”芳岁皱着眉说,“你知道那屋内有凶相,还要闯进去?”
“屋里有孩子啊,”沈落嘴唇都白了,还佯装轻松,“不是师姐教我的,身为玄师,救人济世和自身安危,常常只能择其一,我选了前者。”
“……下次尽量不要了。”
“师姐放心,我可是你教出来的,而且做玄师的,不就应当如此?”
“师姐,你怎么了?”城内一条大路上,沈落和芳岁同行。
“没什么,”芳岁定定神,“只是……想到一些事。”
“什么事?”
“是……看到那家人女儿中了邪魔,做爹娘的求遍各处,又不惜用自己的血,为女儿驱邪,我想到我爹娘……”芳岁说,“他们……想必不会为我这么做。”
“你爹娘待你不好?”沈落问。
“他们眼里没有我,”芳岁说,“自小,我从没受过这样的顾惜。”
沈落想了想,露出笑脸。“但你现在有我了呀。”
“你?”
“是啊,你爹娘待你凉薄,刚巧我没了爹娘,你我二人彼此顾惜,不就好了?”
芳岁默然良久,随即也笑了。
凄风苦雨,沈落独坐在山头高处,呆望着山下。
“你怎么在这里?”芳岁冒雨走上来,“是怕自己死晚了吗?”
沈落半天无话,许久才说:“师姐,我们做的事,真的是有用的么?”
“何故一问?”
“我今日去的那户人家,夫人只是没有生出儿子,就被迫服下假道士做的符灰,五脏六腑都烂了,死后怨念才招来了厉鬼,我能除掉厉鬼,可她呢?”沈落喃喃道,“她何曾被人救过?”
他顶着满脸的雨水,低下头。“师姐说,我们四处奔走,是为了从妖鬼手中救人,可人害人的,又该如何?近年来,所见之事多是如此,纵使除尽妖鬼,却能怎样?”
芳岁看了他一阵,在他身旁默默坐下。
“你不要想太多,沈落,”她说,“人世的事,我们无能为力,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够了。”
沈落又沉默一会儿。“师姐,你能摸摸我的头么?”
“……嗯?”
“小时候不开心了,娘亲都会摸摸我的头,”沈落闷声说。
芳岁面露不忍,犹豫一下,轻轻摸了摸沈落的头。
“你在意的,我也想过,”她说,“但我们只是玄师,不能改变世道,世间女子之苦,也许慢慢会变好吧。”
沈落抬起头,却不看芳岁。“师姐,我有句话想说。”
“你说啊。”
“若我说……我欢喜于你,师姐怎么想?”
芳岁一愣。
到此,我忽然明白了,芳岁为何给我看这些。
那时的沈落,确是天真无邪之人,谨遵玄师道义,没有半分恶念。那时的芳岁可能也想,两个不幸的男女,能在这山上相互依傍,成一对眷侣,是好事吧。
只是,变故很快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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