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不寿

八月的南京仍是如蒸笼般闷热，林涵湘用膳时越发失了胃口，因着苦夏整个人清减了不少。

        沐世玉早年间落过水而受了寒，虽不似妹妹沐世芸那般严重，但终究在年幼时伤了根本。春日里他的手脚总是犯凉，夏日的气候于他却是更觉得舒适。

        他住在观海殿内也不闲着，晨起后、午膳前便先练武，他如今小小一人，还只从马步等基础的开始扎起，倒是能纹丝不动地坚持下来。林少君进宫一回瞧见了，还称赞他“比方随瑛有用得多”。

        午后日头太大，即便他能坚持，林涵湘也不舍得让他在烈日底下受罪，便拘了他在书房内背书。沐子英早已为他开蒙，如今三百千我早已学完，已经开始在念《论语》了。

        林涵湘在此间生活了二十来年，论语也是学过的，每日也不要他多学，但一定要明白文中的内涵。

        沐世玉念念有词道，“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他抬头望向林涵湘，不解问道，“可是喜欢与厌恶不都是由心而发的情感，而您曾说人心的情感并非自己所能控制的。”

        林涵湘摸了摸他的额头，解释道，“爱与恶，是每个人都有的情感，而儒家所说的“仁”，便是教导我们为人处事不能只由着自己的喜恶而行。”她举了一个例子，“你喜欢常凝惠吗？”

        沐世玉用力摇了摇头，拧眉说道，“她想取代娘亲的位置，又害到了妹妹，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林涵湘接着问道，“那你觉得你父亲对她是何种情感？”

        沐世玉思索片刻，望着林涵湘小心翼翼说道，“父亲也为她害了妹妹而生气…但是却又舍不得她……”

        林涵湘淡淡笑道，“你对她本就有负面的感情，她犯了错，自然是错上加错。你父亲心中欢喜她，所以即便生气，还是认为她这是无心之过，而将世芸之死归咎他人。”

        沐世玉若有所思地问道，“那是我对？还是父亲对？”

        林涵湘反问道，“你觉得你或是你的父亲算是‘仁者’吗？”

        沐世玉怔了怔，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我尚不能明白。父亲一直教我，对父母长辈要孝顺，对兄弟姐妹要友爱，对朋友要真诚，对君上要由不二忠心，如此便称得上是‘仁’。可是父亲面对常姨娘的问题，却是存了私心的……若是他手下兵士，犯了错必然会受到惩罚！”他迟疑着又问道，“若是您，您会如何处置常姨娘呢？”

        林涵湘微微笑着，说出的话却是狠绝，“若是由我处置，常氏当时便该陪葬。”但事情过去两年，她早已冷静下来了，“但她确实非存心要害世芸，虽有错而罪不至死。我当时对她产生了杀心，也因为我早已对她见之生厌。然而你父亲当时轻纵她，不对她施以惩罚也并非就是‘仁’，同样是因为私情。对她这样的，放纵便是恶事，若不能引她改善，便一定要施加约束。”

        她拍了拍沐世玉的肩膀，“你往后下定决断前，一定要经过深思熟虑，不能凭自身喜恶而轻易判断。”

        沐世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晚膳过后，林涵湘也不拘着沐世玉继续学习，由着他与宫人玩耍一会。

        顾见惜因自身不能生育，一向对年幼的孩子更多几分心软，陪着沐世玉翻了一会花绳，还总是让着他。

        但沐世玉颇有几分早慧，察觉之后就有几分不悦，嘟着嘴气道，“我不喜欢你了，不想跟你玩了！”

        顾见惜咯咯笑道，“世子不喜欢我，那喜欢谁呢？”

        她本意是想哄着沐世玉说“喜欢林涵湘”，也是为了讨林涵湘欢心，谁料沐世玉思考了一会竟一板一眼地答道，“我喜欢木香姐姐。”

        林涵湘噗嗤一声笑出，还欲玩笑几句，沐妍却与赵尚宫一道急急小跑进殿内，“表姐……哥哥不知为何突然旧伤复发而高热不退，府里报进宫来，陛下命我带着世玉回家看看呢！”

        林涵湘倏地变换脸色，起身便道，“宫中派了太医了吗？我与你们一起去，路上你再与我细说。”

        皇帝自然已经拍何长安去了，原也不打算惊动沐世玉和林涵湘，谁知沐子英饮了何长安开的药后，这急病更加重了三分。

        林涵湘坐在马车内，只觉得似是被热出了一身的汗，衣衫被汗水浸湿后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但她的注意力此刻都在震如雷鼓的心上，倒是忽视了这份不适。

        她的耳边好似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何时到了靖国公府，她又是如何下车的，此刻是全然不知不觉，被顾见惜搀扶着往正院，一路上皆是慌乱不安的婢女来来往往搬着东西，又似是漫无目的地瞎转悠。

        林涵湘被扶到沐子英的榻前，兀自不敢相信他是真的凶险，执起他的手呢喃道，“表哥身子骨一向强健的，这是发生什么了？不是说要回山西了，这是怎么了？”

        高热烧得沐子英面色潮红，面目却无丝毫扭曲难受，他静静地躺在床上，除了脸色泛红，看似都一切如常。但从相握的双手传给林涵湘的灼热，却喻示着他情况不那么好。

        沐子英此刻只觉得浑身滚烫难受，说是旧伤复发，最难受的却是如被火烧的心口。他似也感受到林涵湘的气息，嬛嬛睁开眼来，勉强扯起嘴角一丝笑来道，“我对不起你，我曾许下的承诺怕是不能兑现了。”

        林涵湘不知他所说的承诺是哪一桩，是说要带她出宫的，还是……

        沐子英眼神迷蒙，自嘲着笑道，“好在你并不是只有这一条路……”他望向沐世玉，“世玉今后要拜托你了。”

        林涵湘听不得他这如遗言般的话语，哑声说道，“你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之成长怎可缺少你的陪伴。你定要好起来，才能亲自教导他！”

        沐子英摇了摇头，面上有些灰暗，“这是你欠他的。”

        林涵湘怔愣地望着他，“表哥……”

        “我不知晓是谁要害我，总归离不了那两人，但却是想不通如何能害我至此。”沐子英目光微微涣散而不能聚焦，但仍是伸出手，以指腹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别哭了，至少你不必再多为难了，这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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