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醉月楼闲坐听戏文
抬眸打量一眼那林万宗,快速收回目光,印之端直了身体,暗中绞了绞衣袖,听苏岱介绍,“这是江印之,平日不常出门,喜好大约饮茶与吃食,旁的我倒还不清楚,印之可自己说说。”
男子目光炯炯,印之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子奇异之感,从也不曾有人这般作引见,她不是谁的女儿,不是谁的孙女,不是谁的妻子,只是江印之。
这话似给了女子勇气,轻轻呼了呼气,柔声道:“你说的对,却也不全,我还喜欢刺绣,习字,读话本子,听戏,还有,扫街,如今大约就这些。”
印之尽力使语调平稳,显得镇定自若,不过后头仍有些微微发抖,好在林万宗是个大咧咧的,并未注意,只有苏岱瞧着她微红的脸面不动声色笑笑。
“嫂子这喜好倒与我相像,日后可多与岱兄来我家茶坊坐坐,今日他捎回去的日铸雪芽,嫂子可煮了尝么?”
林某人自来熟惯了,见着谁都能闲扯两句,是以场面倒还活络,此时苏岱轻咳一声,“回去便用晚膳了,哪儿来的闲工夫煮那茶?”
那女相男子撇了撇嘴,不过问一句罢了。
印之瞧一眼苏岱,细声问:“是与我带的么?”
“诶,可不是么,岱兄素日就不是个会享受的,喝茶叫他品,就会说一句‘此茶香气四溢,不错’,哪还会要什么禊泉水,自然是与嫂子带的了。”林万宗取了苏岱的杯子,喝尽了茶水,站起身来。
“嫂子,岱兄,改日再聚,楼下要开场了,小弟我先行一步。”
说话间行了礼,一溜烟下了楼。
苏岱望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印之总觉着这笑里另有意思,心道这可是比话本子好看些。
“那茶是我与你要的,那日恰听你让桃枝泡了,万宗素来挑嘴,他的东西定是好的,便讨了些,搁在屋里那矮几上头,你自去收着,那禊泉水倒要尽快用。”
男子提起筷子,拈了段清蒸鲈鱼,正巧楼下敲锣打鼓开唱了。
印之抬手理了理耳边碎发,掩了笑意,“知晓了。”声音淹没在花旦的咿咿呀呀中。
苏岱却看清了口型,小女子美目横波,稍有不慎,大约真就沉溺其中了罢,蓦然错开目光,朝外头望去。
天色墨蓝,三两星星点缀其上,弯月肚子倒圆,薄云轻轻遮掩。
抖开折扇,轻摇两下,目光从扇骨中借过,只见印之侧身朝着窗外,面上笑容可掬,抬袖伸至栏杆外,素手耍弄夜风,清眸流盼,倒像偷了月光,不觉一哂。
“包夫人呀,人生苦短,尽欢要紧,为甚么捂紧了钱袋?”
“是呀,将那个织锦的地衣送到鲁相公家里去罢,晚些到包府里去拿银子。”
楼下动静颇大,印之听得明白,不觉定定地入神,半晌不动。
月渐西去,苏岱以折扇扣桌,小桌轻晃,印之方才转回身来。
“江印之,咱们早些回去罢,我有几日没睡好了。”男子温声道了三遍,印之皆未听清,是以苏岱伸出手指作离开状。
印之掩面笑笑,点了头。
二人自楼中出来,印之犹依依不舍,回头瞧了两眼。
“还会再来的,莫要这般舍不得,待会儿又该睡不着了。”苏岱收拢了折扇,晃了晃水囊,来时怎么竟忘了。
“下次来这戏大约不唱了罢。”印之回望一眼,喃喃道。
“你说《包夫人深陷散财门》?这戏我书房里有,写得倒是别致,值得一观,回去拿与你瞧,今日真不能听了,我困得厉害。”苏岱神色恹恹,慢慢说着。
又是拣被,又是揉腿,真是不得好眠,不觉抚了抚自己的额头,爱听戏么,过些日子祭社,请个班子来家热闹热闹也算个主意。
印之闻言自然没有说的,柔声道:“知晓了,回去罢。”
苏岱正要抬腿,却听这小姑娘轻喊一声“等一下”。
转头只见她微微抬手,纤细手指点了点衣袖,男子禁不住扑哧一声,却还是拽了印之的袖子。
确实讨喜。
怪哉,困时不在家,如今洗漱了,却全无睡意。
苏岱翘着脚,歪在床上随意翻着《包夫人》,这原是几年前瞧过的东西,不知为何今夜温习一遍,又品出些旁的意思,津津有味起来。
未察印之已立在床尾,喊了他两声也不应,拣了空隙,缩在角落。
这般样子实在难受,不免大声些问他:“苏岱,你不是困了么?”
温软女声猝不及防入耳,男子微微一怔,瞧了瞧情况,识相的将床铺让了一半,规矩地躺好,低声道:“我才替你找书去了,随意翻了两页,谁知愈发有意思,一时入了迷。”
印之“嗯”了一声,背过身子睡了。
而后讪讪下床,搁了戏本,熄了蜡烛,放了帷幔,卷了被子,闭眼。
洗漱后本就不困,才瞧了戏,愈发精神,那包夫人用自家相公的银子养白眼狼不说,最后也没得个好下场,反便宜了比周扒皮还精明的当铺老板,叫人为之悲叹呐。
苏岱也是痴的,入了神,不觉就脱口而出,“可悲啊”,伴着轻叹一声。
身旁女子蓦然坐起,“当日你说,不拘着我,咱们各自欢喜,方才在醉月楼你说困得厉害,我顾及着你,便听了话;现下你若不睡,又说话算话,那我如今十分想听方才那戏,你就与我讲讲罢。”
印之有理有据,慢条斯理地说了一串,惹得苏岱嗤笑一阵,翻身坐起,“你早想说了罢!”
于是二人各自裹成球状,两面相对,一个讲,一个听。
“说浔都乡下有个地主家的女儿,父亲宠爱,为她请夫子,上学堂。却不想家中表面还支持的住,内里却亏空尽了。这时城里来了个包大夫,是个鳏夫,倒心仪这女儿。她父亲做主成了两人婚事,包大夫还了家中的债,带着女儿住在城中。”
“这女儿读过书,持家有道,人谓之有闺秀气质,贵妇人多邀她聚会,一来二去,世面见多了,倒愈发瞧不上自家相公。此时恰遇见一个姓鲁的相公,举止言谈相投,二人便有了私情,这鲁相公惯大手大脚,包夫人为了与之相配,便也送他昂贵之物,哪知这人是个骗子,收了东西就跑。”
苏岱咽了咽口水,印之忙催:“然后呢?”
“然后这夫人伤了心,不久郁郁而终。”
“可才听唱的还有个当铺老板,这又是怎么回事?”
“夫人向当铺借了印子钱,她死后由包相公还了。”
听完结局,印之翕动着嘴,半天说不出来话。
苏岱深吸一口气,温声道:“再不睡,明日起不来练拳了。”
想到这个,那人倒是赶忙躺下了,今日也是累着了,没一会儿就呼吸均匀,睡熟了。
男子心觉好笑,不过戏折子讲完,心无牵挂,也慢慢睡去。
江印之梦中辗转反侧,包夫人有些学识,然到底为家境所累,不得自主,她那父亲舍得教养,怕也是为了攀附。
到底她是任人鱼肉的,情夫只为钱财与美色,怪道:“何以我之所爱,时刻腐朽”。
不过那包相公又何罪呢?
一夜神思恍惚,虽睡过去了,总不得好眠,浑身酸软,因而困倦得厉害,赖了床。
苏岱却是得了个好觉,那姑娘昨夜背过身睡的,倒也没多动弹,是以照常醒了,瞧着里边那人的模样,今日是练不了拳了。
兀自起身洗漱,练了半个时辰拳脚,神清气爽,浑身舒畅。
印之近巳时才醒,记起体养自然气之事,着急忙慌胡乱收拾了仪容,才要去院子,只见那人已换过常服,面色红润,生了双微弯的眼,总似堆着笑意。
“用过早膳再练罢。”男子打量了她一眼,便错身越过她去。
时辰实在晚了些,今日天又阴着,实在打不起兴头,才深吸吐纳几回,印之便心猿意马,想包夫人去了。
苏岱见状无奈摇头,手中的柳枝甩的呼呼响,“江印之,想什么呢?”语气却像是哄骗人一般,又慢又轻。
印之不察,木木道:“这包相公为何就心甘情愿给夫人还债呢?”
“这人总是有些痴病的,包相公的心意全系在他夫人身上,虽说是真心,然而此人愚钝麻木,且软弱不堪,可怜可恨。”
苏岱经她一提,心思也偏了,二人聊的兴起。
偏巧瞧见香附在那蔷薇架下料理花事,印之那听戏的瘾虫又勾了起来,抿嘴一笑,“你等会儿”。
片刻不到,这院子里便摆了桌椅,缬草、香附拿了本子,百雀灵鸟般低回婉转,吐字又清,倒是有模有样的。
他二人房里得闲的丫鬟小厮在后头偷着瞧,桃枝素日活泼,下人们大多与之玩笑,今日闻说院中摆戏,便央她去与主子说说,能否叫他们也站着后头瞧瞧。
桃枝头回被人姐姐长,姐姐短的叫,喜不自胜,替人说了这一回话。
印之平日待下人和善,此事无伤大雅,又是顺便,自是同意的。
哪知没一会儿子,二人身后便乌压压聚了二三十人,问叶,桑枝更是带了自己的板凳占了前头的位置。
“哟,好热闹的场面呐!”忽地传来一尖锐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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