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往来竹亭二三小事
书房的案几之下,还有一件蓑衣,印之兴起披在身上,自小窗望出去,竹亭天然几帘雨幕,若隐若现。一旁墙上挂着一个竹编斗笠,顺手取下,穿戴好,低头打量一番,不觉沾沾自喜。
饭堂里苏岱拣了三个瓜,洗净去皮,切成小块,摆在一陶盘中,大大小小,个头并不均匀,不过那颜色白绿相间,掺杂着些淡橙色,十分和谐可喜。
“苏岱,我瞧着还像样么?”女子温声开口询问。
那人闻声抬头,仔细瞧了瞧,斗笠颇大遮了眼睛,只露出一点白白的下颌,双手扯着两根红色系带,蓑衣下裳不长不短,正巧到她小腿肚子,不觉轻轻颔首,“像样的,常言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不过这蓑衣也有意思,谁穿都像个外出打鱼的。”
说话间微微带着些嬉笑意,女子犹低首将红带子仔细系上。
男子摆弄着手边两盘甜瓜,口舌生津间,伸手拈了一块入口,凉丝丝甜腻腻,细细绵绵,不觉脱口而出,“当真是好瓜!”
印之抬手推起斗笠一侧,瞧见那人好似回味悠长的模样,轻笑一声,“左右这蓑衣我也穿着了,不若咱们端着瓜,往竹亭里去坐会儿?”
听闻此话,苏岱亦有些心动,实现越过女子,自书房的小窗望出去,只见一帘雨幕,缓缓道:“这会儿跑这一趟,回来衣裳大约都湿透了,不知几时能干呢?”
“床底下的樟木箱子里还有几身干净衣裳,落了这么些时候,大约该停了,不必担心。”
苏岱无奈点头,那人一旦动了心思,便是没有由头也要想出由头来,叫你答应,偏偏她的由头总是挑不出错。
屋里有个摆在桌上烧水的炉子,大约是冬日用的,里头还两块碳,印之一道塞在布袋里,装的圆滚滚的捧在怀中,颇为仔细的盖好蓑衣。
男子身上挂了两个水囊,又将瓜果装在竹制的茶叶罐中,一手提着一个。
而后,二人相视一眼,抬手将门闩拿起,趁着风势不猛,急忙扯着门环锁上,立时大步往竹亭跑去。
土地岁算不得烂泥,却黏住了鞋子,又有三两水坑,踩上一处便沾湿大半条裤腿,竹亭为三角尖顶,雨水自檐上落下成片,人过便浇一身。
最终,二人颇为狼狈的入了竹亭。
印之捧着布袋呆愣愣站着喘气,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松了手,将里头的东西一次在石桌上排开,除了方才的小炉子,又有两只描金的青瓷茶碗,一只成套的茶壶,零星几个小罐子不知装的什么。
苏岱淡淡扫了一眼,默默摘了斗笠,蓑衣脱在石凳后头,卸下身上的水囊等物,在竹亭边沿拧干裤腿衣袖上的水。
稍待一会,印之仍在那处摆弄,斗笠上的雨水斜在桌面,隐隐瞧得出水渍。
轻轻摇了摇头,默默绕到她身后,替人将蓑衣斗笠放好,女子轻声道:“这处水烧的慢,本想先将炉子点上再安排自己的,不想麻烦你替我做这个。”
“既已经点上,便往一旁拧拧水,这么湿着,怕是要伤风了。”苏岱从她手里取了火折子,收好,又取出帕子,将桌面石凳擦拭干净。
印之拧了拧衣裳,二人这才对座在石桌上,小炉子上煮着茶,白龙山的白茶无需待水煮沸放入,随凉水一道入壶等待即可。
茶罐中的瓜块,眼下已没了方才的香味,边边角角磕了些,不似原先好看,女子取了一小块入口,甜腻清爽仍在,不觉笑眼微弯,“甚好。”
苏岱将衣袖挽起,只见一旁石凳上摆着几张素白帕子,上头压着一小罐子,有些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印之手边不停,“摘瓜那回日头太大,这几日又大雨,扫晴娘太晴,眼下想做几个扫阴娘,不过晴又不雨才正好。”
“这可是贪心了些,什么天色哪能由得了几个娃娃?”男子嘴角浅浅挂着笑。
印之轻顿一顿,“天色或许不由这几个娃娃,不过我愿意信的。”
苏岱听了这个便不言语了,微微颔首,伸手拈了一块瓜。
“这竹亭瞧着也奇怪,一进来,分明叫雨围着,却觉着雨声好似稍小了些”,女子将额角沾湿的头发稍理一理,又继续道,“不过也是,竹墙算墙,石墙算墙,雨墙自然也算了。”
话到后头,倒是自己将自己逗乐了,对座那人亦是嗤笑一回。
印之将石凳上的东西摆在桌上,六张帕子,一人三张。
苏岱斟了杯茶,抿了抿,“想想你说的那话,眼下咱们仍算是换了个屋子,便是废了这番功夫,咱们总在屋子里头。”
女子并不应声,低头摆弄。
二人照着上回的法子坐,没一会儿,便有了六个成型的,笔墨在屋内,是以此时,瞧着还只是圆球胖身子。
苏岱以为事了,正要起身活动活动,却听女子出声道:“还缺一笔,你忘了么?”
“笔墨在屋里,此刻我可变不出来。”男子轻声笑笑。
印之语带促狭,“扫晴娘用笔,扫阴娘可不需。”说话间慢慢打开那几个小罐子,原是她的口脂与胭脂。
苏岱不知所以,见她从腰带中取出一根小木棍,沾上一点红色,与那娃娃随手点了三点,又以指腹搓揉一番,再瞧使,竟也有了些脸面样子,不禁轻笑出声。
“呐,你试试罢。”
那人面色得意,苏岱瞥她一眼,抿嘴笑笑,伸手接过来,以木棍取色,郑重其事描摹眉眼。
印之以为他许是要照着丹青的手法作画,这娃娃脑袋小,不知能成什么模样,正要凑上去瞧,那人倒是自己亮了出来,只见那圆球之上,另画了两个圆球,登时憋起笑来,“你方才那模样可不像是在画这个。”
苏岱抬手状似有胡子的模样抚了抚下颌,“倒不是为这个才一本正经,想着该送这扫阴娘一个来历才好,回头写在本子上,旁的人瞧了,说不准也能叫人信以为真。”
此话一出,女子心头一动,目光炯炯打量他,温声道:“不若我现编一个,你听听呢?”
那人略一扬眉,伸手作请状,面上透着些探究意。
印之站起身来,慢慢踱步道:“话说,白龙山上有个白龙洞,一日有个尼姑到此,行路疲累,正巧瞧见这个洞,宽阔避风,石头生得便是床榻模样,一时心中惊奇感叹。
夜来躺在石床上,梦里只觉好似有个细语声同自己说话,奇怪之间,忽地醒来,自此便好似受人支使一般,身不由己,喝酒吃肉了此一生,老来才觉清醒。
天晴或是落雨下雪皆不由己,只有这天阴还合自己心意,是以日日盼阴不盼晴,便做了这个扫阴娘,后来传开,便也成了一桩习俗。”
苏岱心头一震,轻叹一声,“江印之,莫要再念着《闺梦》了。”
女子闻言,也愣了一回神,喃喃道:“我并没念着这个,怎么会…”仔细思量一回,又觉自己才编的确像是从《闺梦》化出来的,一时心中奇怪。
“不说旁的,单看你这故事,虽说新奇在,扫阴娘的来历却只在后头,并未讲明为何这尼姑只盼天阴?”苏岱心知自己方才胡乱提了《闺梦》,或许那人又要思量一回,忙温声转了话头。
“那尼姑只在天晴天雨时身不由己,因而只盼天阴了。”印之将胭脂盖上,边思索着开口。
“尼姑为何非得厌弃喝酒吃肉?”那人继而又问。
“她自然得守规矩,不好破戒。”
苏岱一时嗤笑出声,并未反驳,仍开口问道:“那她睡梦中又到底听见了什么,才如此这般呢?”
印之伸手穿过雨幕,瞬时视线清明,思忖一会儿道:“山中本有精灵在,那白龙洞里便住着白龙之灵,那尼姑在精灵的石床上睡了一晚,那精灵便入了她的体内,二人共一身,只因灵怪之物难控,是以她那身子才多不由己。”
男子定定半晌,面色有些难看,好一阵才恢复过来。
如常道:“这么一看,似乎也成。”后头仍有话想说,却只是翕动着嘴,而后轻叹一声,松了眉头。
语调一变,“你却提醒了我,回了屋子将你这个理成话本子,再起个好记的名字,回头叫人摆在铺子里先卖一阵试试,保不齐,咱们便能倚着这个赚些游玩的银子。”听着倒有些拍手叫好的意思。
印之经他这么一夸,耳朵里只闻两字“银钱”,前还想着无所依附的事,这会儿便有了机遇,日后银钱之类亦可自给自足,心中欢喜难掩。
立时便想将这个随口胡诌的故事当话本子记下,急切的收了东西。
二人仍是穿戴好蓑衣,带着东西奔回去。
扫阴娘在竹亭中挂了三个,又在屋里挂了三个垂在窗边,不过,并未见效,外头的雨仍没有止歇的兆头。
此后辰光,大都在做饭,写话本子上消磨了。二人厨艺不精,不过煮个毋米粥,胡乱炒个鸡蛋,又有红薯解馋,滋味也算得不错,只有一桩十分恼人。
时候不长的时候,被褥衣衫还干,屋子里长通风还清爽,愈往后头屋里的每一处都是湿潮的,被褥也潮,衣裳也潮,到了难以分清干湿的境地。
调味罐里的盐巴,糖粒变得黏黏的,柴火从柜子里拿出来点上时会先冒烟。写东西的纸摸上去也是潮潮的,即使通着风,屋子也有了股隐隐的霉味。
是以,二人只要见着风势稍小,便往竹亭里钻,如此来往几回,笔墨纸砚皆留在亭内,那话本子经印之写下,又由苏岱删改几遍,前因后果愈发详实,眼下也算是一本有模有样的东西。
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打开东窗,偶尔能感受到夜来凉风混合着湿润的泥土气味,好叫屋子里带上些凉爽的新鲜气味,掩去屋内隐约的霉味。
似睡非睡之间,恍惚听闻蝉鸣,眼前笼着一层晃眼的光晕。
印之抬手轻轻揉了揉眼睛,屋子里仍是昏暗的,只是窗外一抹明亮尤其显眼,缓缓支起胳膊朝东窗望望,今夜有月。
大约是天要晴了,蝉鸣清晰起来,月亮皓洁,使得长久的灰暗之中带了些朦胧亮色。
长久不见之物,再次瞧见,亦有久别重逢之感。印之对此心旌摇曳,虽只能守着东窗里半露那点月牙,便很满足了。
身侧那人睡得正沉,此时此刻若是自己独享,固然是一桩美事,不过,明日与他谈起,或许要怨我小气,只顾着自己赏月呢?
倘使推醒苏岱,他这几日皆难入睡,眼下好容易睡梦正酣,或许亦是要怨我呢?
他怎么总是要怨我?江印之,近来真是思虑过重,他何曾怨过你?
女子稍动了动身子,伸手在苏岱肩上拍了两下,那人只稍挪了挪位置,并无旁的动静,再拍两下,仍是不见反应。
印之无奈躺回位置,支起手肘望着东窗,心道:好歹你与我在一处,我瞧见了,也算是你瞧见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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