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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老太太拿起一只六福梅花白瓷杯,呷了一口,小拇指上的暗红丹寇在烛火下微微张扬着,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老太太五官端丽,年轻时那是俏生生的一朵花,孟佪几个的长相亦是随了她,快五十岁的人了,保养的非常好,除了眼角边的皱纹子,那张脸确实白里透红,很是耐看,那手也是异常保养的好,老太太是个极爱手之人,年轻时,那手指像一节一节的翠绿青竹,饱满青莹,但随着年老,手指像那失了水分的干竹,外面有了微微的细纹,老太太还是爱它,每日里净手,用调制的甘油涂抹,再涂上暗红的丹寇,老太太的母亲曾说过,这是一双生来享福的手。

        老太太把茶杯放下,看着自己年老的双手,想起了年轻时,如今媳妇都熬成了婆,她叨叨着和自己儿子说着年轻时候的事,那时候她是怎么受的苦,怎么将他们兄弟姊妹拉扯长大的,说到孟磊时,更是一把心酸一把泪,说是没人能体会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酸与苦楚,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来。

        孟佪叹气的看着她。

        老太太倒也不是故意说的那般心酸委屈,如果不是真的这般心酸委屈,眼泪哪能说来就来,而且自己儿子也好不容易送上门来,要是能用这眼泪打动打动他,让他听话一点,乖一点,自己这点眼泪算什么。

        说到最后,老太太长叹一声:“行了,我也不多说了,让青氏抄点经算么子事,她如今吃着我孟家的,用着我孟家的,如若没有我们孟家,他们家也是那饿死的份儿了。”

        “而且你不知道,你二哥身子骨越来越弱,大夫每次给他诊脉后都吞吞吐吐,我这个做母亲的是真怕,他是我一手拉扯长大的,真正的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

        老太太又是一声长叹。

        孟佪心中却是一惊,原来二哥快不行了,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的,那她就成了寡妇,成了他的寡嫂,他倒是也听说过弟弟娶寡嫂的。

        心中砰砰砰的直跳,阻都阻止不了的想着,人有时候忽然跳出来的想法,会把自己都吓一跳,简直是异想天开,他母亲怎会容许,怎会容许呢?心里随之而起的又是,他把二哥放哪儿了,那是他的亲二哥啊!心思转了几百个胡同。

        老太太有些乏了,道:“佪儿,虽说你是路上遇到那青氏了,但她一介女流,又是你名义上的嫂子,你这做叔子的要避避嫌。你父亲最是注重名声,也别说你父亲,这哪家不注重名声的,尤其是这些官宦家,要是被皇帝治一个管家不当的罪,那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会被皇上轻轻松松一句话给抹去。我知道你天生有几分劣性,但母亲越来越老,望我在这有生之年,能盼着你懂点事才好。行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孟佪心虚,也不再多说什么,便朝外走。

        这一场母子之间的对话,好巧不巧的被姜姝听了去,她本是来送经文的,这两日赶着抄写出来的经文,但没想到听到了这么一袭话,她带着珠儿飞快地走回了自己的禅房,握着经文的手指用力过了头,那本经文被抓的变了形。

        珠儿道:“小姐,再抓就要抓坏了,那小姐这两日的功夫就白费了。”

        “先前还不知道小姐为什么忽然针对这青氏,原来小姐是因为孟公子,这孟公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珠儿听到方才的那袭话儿,总算是明白了过来。

        姜姝把经文愤恨的丢到了地上,也不去接珠儿的话,只是冷笑一声,穷人家倒是有那娶寡嫂的例子,但这富贵人家却是没有这样的先例。这男人果真是贱的很,心甘情愿跟他的不要,偏偏要那得不到的,既然她得不到自己想要,那他也不要得到的好,最好连想都要想的那般好,他喜欢简单,那么她就让事情变得复杂好了。

        姜姝招了招手,示意珠儿过来,珠儿正捡起地上的经文,随之便附耳过去,主仆两说了几句悄悄话。

        姜姝看着珠儿走出了房间,心里头微微泄气,忽有种开弓没有回头箭之感。

        次日,还是乌云密布,阴霾霾一片,这山里头泥土混合草木的气息更加浓郁,孟佪一手撑伞,一手提灯,从阿静的禅房里走了出来,他看着外头黑压压的一片,自己手里的这盏灯几乎都要融入于夜色当中。

        今日他提前离开了阿静的禅房,这几日两人共同画了一幅山水画,画里彰显出气势恢宏的气派,也彰显两人之间的默契和那种海纳百川的胸襟。

        大概过两日就要下山,孟佪在心中思虑良久,还是没问阿静的真名,也许他们正是因为不知道对方的真名真姓,反倒能够这样把酒畅饮,将心中所想坦荡倾言,无所顾忌。

        有些东西能够遇见一回就已知足,也许有些东西能够偷偷恋上一回也已知足,或许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要挑明了才完美,也许放在心里头的东西才是最完美的。

        他今日会提前走,也是因为她,母亲说得对,他们之间的身份尴尬,避嫌于她于自己都只有好处,他倒无所谓,但要是累及她,她一个女子怕是没有活路,而自己也是一事无成,又能够怎样安排好她。

        远远就看到那间小禅房,微弱的一点明光,但今日里那禅房的门是大敞开的,雨声虽然颇大,但孟佪还是从那雨声中听到了呼救的声音。

        虽然朦胧不太清晰,他心头一急,忙跑了过去,一个女子怆惶地跑出了屋子,又狼狈地摔到了他刚走过去的脚上,那身形是那样熟悉,但绝没有这般狼狈无措过,他忙蹲下身来去查看她。

        紧接着一个粗犷的汉子声音传入耳:“小娘子,你这是要跑到”

        话未说完,汉子就看到了孟佪,高大的孟佪让他心中惊惧又觳觫,顾不及其他,撒丫子就跑。

        所有的事情几乎是发生在一瞬间,孟佪都来不及有任何的反应,那名汉子已经不见了人影,而他扶着她站了起来,她就在他怀里小声的啜泣起来,抽抽噎噎的似是已经在极力忍受。

        她身形娇小,脸埋在他胸前的衣襟处,他感觉到温温热热的气息,心里升起一股保护欲,随着那抽搭抽搭的啜泣声,他的心仿佛要化了一般。

        佛门清净地,竟然会有恶汉跑进来行非礼,若是今日自己晚那么一会,后果不堪设想。对了,又有谁会跑到这佛门净地来呢?如若不是有人支使,谁知道这偏僻的禅房里有个女子。

        孟佪想起姜姝,她那张攻于心计的脸忽地闪过,一丝阴冷的寒意自他心中冒起,想不到她不仅攻于心计,心思还这样毒辣,这跟杀了人又有何两样。

        眼瞧着那汉子已经跑了,自己若此时去找她辩解,她死不承认,他能奈何?毕竟是无凭无据,也许她会反过来说风凉话,只说自己怀里的这个女子倒霉罢了,反倒还会玷污了她的名声,那姜姝一样达到了稍许目的,指不定又有什么风言风语传了出来。

        思来想去,此时只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反而是最好的,只能忍下这口气,是因他才连累到她身上,让她差点惨遭毒手。没想到姜姝对他执着到了这种地步,真是请佛容易送佛难,但这样歹毒心思的女子留在身边绝对是个祸害,说是来给父亲贺寿的,离父亲贺寿的日子还有那么些时日,若中间再出现什么岔子,那真会防不胜防。

        这样的祸根在自家后院,后宅怕也是不得安宁,看来得想法子。

        青黛心绪稍稍平复,她吸吸鼻子安静下来,随即便往里走,走到门槛处,一双手从后扶住了她,将她扶进去坐下。

        孟佪站在禅房里,禅房里乱成了一团,可以想象方才屋里激烈的斗争,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想必是费了顶力来反抗的,心头万般滋味堆积,也只是闷不做声的拾掇起地上的东西。

        屋里不一会便恢复了原样,就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青黛则在想着是谁想要陷害她,从那次姜姝丢耳环,风吹向她开始,就没有消停过,想起昨天早上,姜姝忽然和她说的那些话来。

        “这世间哪有什么该做,哪有什么不该做,只有人想不想做,孟二嫂嫂你说对否?”

        心中倏然敞亮起来,那位姜小姐想必是察觉到了什么,她那点隐隐约约的不怀好意也许是因为孟佪,毕竟她想不出来还有谁会陷害她,上次被冤枉时,她便是哑巴吃黄连,又急又冤,但有冤也说不出来,叫人闷着一窝子的冤火,急得上不得下不来,那团子冤火最后只能堵住了自己,要不是孟丹碰巧看见,怕是自己会被冤死。

        没想到这次更狠厉了,如若自己被玷污了清白,或许就会传出她在佛门净地勾引汉子的传闻来,她被孟府赶出去放到边,怕是谁都不敢再和她有任何瓜葛,她家定会被戳着脊梁骨骂,那是逼着她全家去死,好狠的心,想起方才,青黛生出一丝胆寒来。

        她看向书案上自己抄写的那本经文,将它拿了起来,也许老太太忽然让她抄写经文,也是被她撺掇,她那样会讨老太太欢心,老天天又那样的喜欢她,老太太说是听闻跪着抄写经文好些啊!膝盖上的疼痛移到了心坎上,从背后浸出冰冷的寒意来,这宅子后面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她算是领教到了一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浑身一颤,止不住的心寒胆颤。

        孟佪见她打着哆嗦,问道:“可是冷。”说着把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

        青黛忙道:“多谢三弟,不冷的。”她看了看他,终究是没说一声谢谢,这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他而起。

        孟佪双手停在了半空中,稍有些僵,然后穿上了外袍,低低道:“那我送你回去。”

        青黛点点头,扶着书案费力的站了起来,孟佪瞧了眼她双腿,干脆将她打横抱起,拿上所有的东西走出了禅房。

        一路上只有雨点的声音,两人都沉默着,孟佪终究没忍住问道:“若我没来,你待如何?”

        青黛轻声道:“若你没来,我便以死明志,这样保住了清白,或许老太太会对我有那么一丝怜悯,有那么一丝愧疚,而这丝怜悯和愧疚若给了我的家人,那我的家人也能一世无忧。”

        孟佪双手不自觉的将人抱紧了些,她真的很轻,小小一团的,像只幼小的雏鸟似的,让人心里疼得紧。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了这个他料想到的答案而疼得紧。

        他这样的心疼于她,又怎能娶她人,心口这样的难受,看来这辈子他只能做母亲口中的逆子做到底了,要不就不娶,要不就等着她,等他有所能力将她护住为止,心里禁不住的颤抖,他又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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