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择易避难
数日后举行了盛大的国典,十二国使臣皆至德阳殿前拜谒曹操,贡献方物,曹操下诏嘉勉,并有赏赐。随即设宴款待群使,郭满趁机在酒席宴间提出请求,希望朝廷可以下诏封吕布为王。
众臣大多表示赞同——吕布既驻西域,在他们看起来就是蛮夷啦,封远夷为王,虽然不合如今的爵制,却也是汉代流传下来的惯例,那还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曹操却跟是勋预先商量过了,于是便命是勋致意郭满:“旧袭汉封,以凉州五郡为公,今既欲王西域,当归凉国。”
——我可以封吕布为王,但是西域王而不是凉王,你得先把凉州那五个郡给我还回来。
郭满没料到这一出,不禁瞠目结舌,犹豫半晌,才说:“此非满所敢应也。”我必须得回去跟凉公请示呀。
是勋说了,要么西域还归西域都护管理,凉公不过暂时护送都护向西而已,既已成功,便该返回凉国——朝廷可以酬其功绩,把高昌城加封给他。要么封拜凉公为王,把整个西域都交给他,不仅如此,你要是有本事继续向西、向南,所获土地皆可归属——“西有康居、月氏、安息,直抵大秦,南有天竺,凉公岂无意耶?”可那就得先把凉州五郡给还回来啦。
——这主意他早就在跟蒋干的密信中商量过了,觉得有一定把握,才会这么提出来。
郭满嗫嚅道:“我主所属,皆中国人也,若得归凉,亦在中国,无怨;若驱之化外,不得返归乡梓,恐人心离散耳。”别的不说,我就是凉州人,要是收了凉国,把我赶西域去……我肯定要找机会逃归祖宗庐墓所在呀。怎么还能定心服侍吕布?
是勋摇头道:“卿言误矣。若封凉公以王西域,则西域亦中国也。譬如卿为西平大姓,朝廷若使辽东为守,去家千里。而乃不愿受乎?乌垒至西平,与西平至辽东,孰远?”其实距离也差不太多哪——“卿于西域事凉公,亦如适别郡为吏耳,候年齿高。自可东归,何伤耶?”
有些话是勋是不会说出口的。他拿辽东类比西域,可是倘若郭满离开家乡西平,去辽东做官,然后平州叛乱,官军把幽、平之间的道路一掐,声言要么投降,要么似你们这般人就别想再回老家啦,你说郭满又该怎么办?
当然啦,如今凉国五郡虽然名为藩属。其实也泰半掌控在朝廷手中,吕布在西域若有不稳的迹象,照样可以联络杨阜,卡住敦煌、玉门,使其部下中国人心离散——还不还凉国,也就那么回事儿,又何必眷恋那片并不能真正实际掌控的土地不撒手呢?
随即是勋扯一扯郭满的衣襟,说你不必为难,我会写信给凉公,说明朝廷旨意。请他做出抉择的,你帮我把信带回去就成了。
然后这边郭满才刚领着使团离开洛阳,太子曹昂突然上奏,以体虚多病为由。请辞太子之位。
——千百年来,主动请辞太子的,曹子修这还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毒一粪)。
其实曹操早就有易储之心,而曹昂本身也并没有贪恋储位的心思,他既好儒,又向佛。觉得老爹这帝位来之不正,虽然自己无可阻拦,却亦羞承宝位也。再加上几个兄弟明争暗斗的,曹昂不傻,也不是瞧不出来。人生本来苦短,又何必一定要惹得老爹不高兴,兄弟们不满意呢?而且自己心里这个坎儿过不去,也不可能真正治理好国家……算了,我还是闪人吧。
当年册为太子,基本上就算是曹操逼他的,如今曹操终于决定放弃他了,只为新的太子人选还没有择定,又恐触怒了曹昂岳父吕布,使西陲再起纷争,所以一直拖着这事儿没办。如今既然吕布请王,曹操就趁机跟他做个利益交换啦。
于是指示曹昂主动上奏,请辞太子位。然后按规矩三辞三留,到第四回的时候,终于假惺惺“被迫”首肯。乃以次子、安丰王曹丕继为太子,祭告天地,随即降封曹昂为榆中王。
同姓诸王,按照新的爵制,分郡王和县王两种,以曹昂帝长子的身份,又是主动辞位,而不是因罪获贬的,就该封为郡王啊,可是偏偏只给了他一个县,而且这县属金城郡,其实是在吕布的凉国境内……
曹操的意思,赶紧把凉州五郡还回来吧,要不然瞧你女婿都没地方可去了。
废黜曹昂并没有引发朝局多大的波荡,因为这早就是意料中事了,群臣从数年前就开始各有所戴,唯独曹昂因为如同被软禁在宫中一般,所以反倒没几个拥护者。再说此乃曹昂以身体问题为借口,“主动”请辞的,就算还想保他的,也找不到借口上书劝阻啊。
至于曹丕继嗣,固然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也让某些人捶胸顿足,但终究无论按嫡庶排序,还是按年齿排序,曹昂之下都是曹丕,他最具有继承合法性。事情敲定前大家伙儿还能私下谋划,争斗不休,等事情真敲定了,在没有揪着曹丕什么大错的前提下,也都不好开口阻挠。
再说了,以曹操的个性,是那么容易收回成命的吗?
但是随即杨修的下狱,就确实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
杨德祖是鄄城王曹植的党羽,此事尽人皆知,杨修本人也并不避讳,多次在曹操面前夸赞曹植。如今曹操先立了曹丕为太子,旋即逮捕杨修,谁都清楚是要削诸王党羽,以稳固曹丕的太子之位啦。
杨修的罪名是:“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谁都清楚“交关诸侯”乃获罪之由,但就表面上看起来,“漏泄言教”则更为严重——当储位未定之时,有几个臣子不“交关诸侯”的?哪怕基于法不责众的原则,都不能因此而独罪杨修啊。但“漏泄言教”就不同了,用后世的话说乃是“泄露政府机密罪”,足够餐那项上一刀。
在原本的历史上,杨德祖就是因此而死的,只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情况略有所不同,案审多日,曹操还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宰掉他。因为在原本历史上,虽然“军国多事,(杨)修总知外内,事皆称意”,权威很盛,终究论官职不过“丞相主簿”,是个机要秘书而已,说杀也就杀了。而如今在魏国的新官制体系当中,杨德祖贵为秘书监,秩上二千石,秘书还是秘书,不过是皇家秘书长——骤杀九卿之贵,这个决断并不容易下啊。
群臣多劝曹操赦免杨修,只有是勋暂不表态。于是曹操特意把是勋唤入宫中,当面恳谈,问他:“杨德祖可杀否?”是勋一本正经地回答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况外姓乎?”
曹操心说我知道你并不怎么喜欢曹植——起码比起曹昂、曹丕、曹彰、曹冲来,你跟子建的交往最少——跟杨修在政见上也常起龃龉,你要我贬谪杨修,那是一点儿都不奇怪,但你是宏辅一向与人为善,从来也没要我杀过什么人哪?哦,赵达可能例外……然而赵达一介下臣耳,也不能跟杨修相提并论啊。杨德祖世家(弘农杨氏)出身,其父杨彪为前朝三公,他本人也向有盛名,又执掌中枢机要多年……你建议我杀杨修,就不怕引发舆论的批评吗?
所以他追问了一句:“如此,是可杀之耶?”
是勋不肯正面回答,却反问了一句:“陛下以为,制法刑人,所为者何?”
曹操说那当然是为了惩前毖后,既抵偿罪过,又警诫效尤啦。是勋点点头:“要在警诫效尤也。譬如某甲杀害某乙,而即捕杀甲,乙乃不可复苏,其罪如何抵耶?再如某丙窃某丁钱,且无可偿,而即捕流丙,丁亦不得钱,其罪如何抵耶?乃欲使后人知杀人、盗窃必罹刑法,不敢妄为也。今陛下捕修,亦为警诫群臣,立储天家事,臣子不得妄涉也。”
说完这些,话锋突然一转:“臣子交关诸侯,为一旦得逞,所辅者正位,乃可久富贵也,非真爱其人,乐为其死耳。彼乃本无死志,何必以死威慑之?使彼等知交关诸侯,必失富贵可也。刑徒尚可复起,人死不能复生,非谋叛之罪,无杀戮之惨,而骤害公卿性命,恐朝中人人自危矣。”
我同意法办杨修,以儆效尤,但并不赞成杀他。虽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他貌似也还不当死罪吧?而且这人确实有才啊,陛下向来爱才,就不觉得杀他可惜了的吗?
曹操皱眉道:“朕始用之,而今恶之,不欲再相见也。既宏辅云不当杀,乃可讽有司判流。”是勋摇摇头:“德刑均出于上,何必使彼德臣?”
曹操会意。于是数日后便即判定,杨修罪不可赦,理当大辟,奏上,曹操大笔一挥,云其向有功绩,可免死罪,逐出京师,贬为杨州别驾。别驾在前汉时为州郡佐职,实掌其政,如今却只是一个虚衔而已,平常也就有点儿奉长官之命,召集各部门开会的权力罢了。
再说那天是勋返回家中,是复已经搬回来住了,就私下问父亲:“今天子召见阿爹,得为杨德祖事乎?德祖亦世家子,政见与陈长文稍同,即可趁便杀之也。”是勋摇摇头,说我劝皇帝不要杀他。为什么呢?
“天子今可杀彼,异日乃可杀我,使天子喜杀大臣,非吾等之福也。要在使其不能复起可也。”
是复说您怎么能够确定皇帝隔几年不会再念叨杨修的好处,不再复用他呢?还是一刀两段,最为简洁干脆。是勋笑道:“杀之固易,然行事择易而避难,若成惯习,亦非福祉。”什么事儿都觉得动刀子最简单,这种心理可要不得啊,终会使人丧失警惕心,从而万劫不复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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