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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夜色将至,大片的晚霞逐渐退去,紫雾早已消散殆尽,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岑可宣坐于屋内,隐隐觉着有些心慌,唤丫头璃儿替自己煮了碗能凝神静气的茶,本打算喝完茶便早点入睡,哪知刚喝了不过两口,就瞧见消失了大半天的豆岚喜滋滋地过来传话,说是宫主今晚要设宴款待御景山庄的客人,特地来通知她,要她半个时辰内出席。

        果然如此,她早该料到的。无奈地看了看笑弯了眼睛的豆岚,不禁疑惑道:“你也要去?”豆岚笑道:“我要去帮忙准备酒水。”说完,如同一只鸟儿般欢快地离开了宁馨阁,显然心情极好,热情极高。这是豆岚头一次对宫中的宴会如此积极主动,实在让人啧舌。

        岑可宣摇摇头,忽又为难起来,宫主设宴款待御景山庄的客人,自己这即将嫁过去的人必然要露个面,不过,自小便没见过几个外人的她,却突然就要去见那传奇般的人物,再联想起白日里的遭遇,这实在是……岑可宣望向涑兰,涑兰似笑非笑地说:“今日月圆风清,确是个设宴的好日子。”岑可宣没好气的道:“那你怎么不去?”涑兰摇摇头,作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道:“我又不是紫云宫的人,为何要去?”言下之意,紫云宫中的宴会,他毫无出席的理由,也根本不想露脸。

        这话倒是实话,江湖中人人望而生畏的紫云宫,涑兰却是来去自如,仿佛是自己家似的,这实在让人费解,然而岑可宣自小便见到他在紫云宫随便进出,早已当成了习以为常的事,反而没想过太多,见怪不怪了。

        折回房里翻出一件碧绿的衣裳,裙面上绣了几朵精致的粉白梅花,这是月初豆岚给她做的新衣,也是岑可宣十七岁生辰的礼物,穿在身上比平日少了份随性,多了份娇贵,御景山庄的客人毕竟远道而来,她自然也不能失礼。

        涑兰却是不以为意,他歪坐在床边打着呵欠懒懒道:“你可是慕容齐的义妹,随便怎么穿他也不会觉得你失礼。”岑可宣斜睨他一眼,露出不屑的神色:“我又不是你,随便何时都一副散漫闲人的姿态。”话刚说完,她再细细咀嚼涑兰的话,才又问道:“你说‘他’是什么意思?”涑兰意味深长地道:“你精心打扮不就是因为有个白莫寅吗?”

        岑可宣面上霎时烧红,强作镇定的否认:“这与莫寅公子无关。他们毕竟代表了御景山庄,于情于礼,我都是不能疏忽的。”虽然她的确对初次见面时自己的狼狈形象耿耿于怀,亦隐隐盼着精心打扮一番,出落个玲珑标致,以免令白莫寅认出。时日一长,他渐渐忘却桥边一幕,便再好不过了。她对此自然求之不得。

        回忆起白日里的种种,心中烦闷复再,又听得涑兰毫不在意的语气说道:“是啊。今天不知道是谁才见了人家一面就紧张得跟什么似的……”岑可宣立马否认道:“我才没有……”涑兰道:“我说是你了吗?”

        岑可宣涨红了脸,无言以对,只好有些恨恨地瞪他,见涑兰正坐在自己床边上,她立即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一边把人往外拽一边愤愤道:“你给我下来,谁让你随随便便坐我床上的。”谁知涑兰一个翻腕便脱了他的手,像泥鳅似的一下子滚到床里面,把锦被往身上一裹,露出一双桃花眼笑得满脸春风得意。

        岑可宣再次大喊:“你给我下来。”涑兰摇摇头,笑道:“我困了。”岑可宣冷笑一声:“困了眼睛还睁那么大?”涑兰轻哼道:“笑话,谁规定困了就要闭着眼睛的?水里的鱼不都是睁着眼睛睡觉的吗?”岑可宣冷笑道:“那你是鱼吗?若是的话,不如让我一脚把你踹回水里如何?”

        涑兰懒洋洋枕着双手,翘起腿道:“小宣宣若真有本事一脚把我给踹进水里,那我也会大发慈悲的去求水中的鱼神下场雨来给我们小宣宣降降火气,可怜我这好心眼的,以怨报德,某人却只会狗咬吕洞宾,真是世态炎凉,世态炎凉啊!”

        岑可宣被他那神神叼叼的模样气得发笑,懒得理会他,冷哼一声后便自顾自回到梳妆台前,微微低头,对着那面昏黄铜镜开始装扮。既然豆岚不在,她也只好自己亲自来了。

        铜镜中映出她姣好的容颜,并不十分清晰,却透着一股子动人的灵巧,乌眸黑发,白肌红唇,她轻轻地给自己抹上点点胭脂,白皙的面颊瞬间红润了不少,见涑兰毫不避讳地望向她,她面色微红,没好气道:“不是困了么,快转过去,把眼睛给闭上。”

        涑兰眼睛眨也不眨,却淡淡地道:“睡不着。全是胭脂味儿,难闻死了。”说着还稍微皱了皱眉。

        胡说八道,她平日多是素颜,甚少装扮,床榻上哪会有那么浓的胭脂味儿?岑可宣********在即将要面对的白莫寅身上,实在无暇他顾,低头闷闷地整理了一下妆容后,便甩下涑兰独自往设宴处赶去。

        涑兰仍旧懒洋洋躺在床上,双眼直直望着头顶的床帘,许久,才喃喃自语道:“南海的姑娘,从来都不用胭脂的。”

        宴席摆在一处院落中,两列铺开,琉璃盏置于桌面,又设玉盘珍馐,葡萄美酒,堪堪一副奢华作派。这院子离采轩殿不远,背后一池荷花,四周数枝紫竹,同十几株梨花相间相衬,又有徐徐夜风,此般景致用妩媚一词形容再适合不过。院内四角,银色雕花烛台相并而列,约莫一人高,有宫女掌灯在侧,双丫髻,淡碧绸衫,垂眸静然,如画中女子。弯月挂于云端,月光倾泻如纱,夜间在此处设宴,月明星稀,竹影婆娑,别是一番动人美景。

        院内主客皆已入席,除了宫主慕容齐外,还有紫云宫的诸位护法作陪,岑可宣好奇地四处望了望,发现华玥不在,心里有些奇怪,也未作他想。自御景山庄而来的客人已经各自落座,院中舞女着轻纱起舞,裙裾飘飞,身姿曼妙,因紫云宫的女子皆是练武之人,她们的身姿自然比普通的舞女多了几分韧性,妩媚妖娆。

        位于首座的慕容齐看见岑可宣后向她点点头,她会意,有些窘迫地赶忙找好位置坐正,这才开始细细打量御景山庄的人。

        最惹人注目的自然是白莫寅,他依旧一身似雪白衣,青丝墨染,神色淡然,在这幽冷月光下,如同离世般高雅。方才岑可宣赶来时,他停住握在手中的酒盏,竟然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却让她惊得立刻低下了头,再不敢朝他多看半分。而这最初的怯懦,也因而让她错过了他眼神中那个最幽深难测的瞬间。

        坐在白莫寅旁边的是一名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算起来倒是与岑可宣同龄,一身黑衣把原本青涩的面容趁得稍微成熟了几分,头发高高竖起,神色中带着那么点桀骜不逊的意味。这少年之前听得今晚能见到慕容宫主和四大护法,本是有几分期待的,此刻见着后,却偏过头不冷不淡的道:“你果真没有骗我。”

        在他身侧,一名少女垂首而立,正是白日为白家兄弟引路之人,名唤绿儿。少年的眼神缓缓寻扫着四周,似笑非笑的道:“不过啊,我看这四大护法倒不比你好看多少。”他表情难测,不知是在赞美绿儿,还是在贬低四大护法。

        绿儿听了少年的话,面上微微一红:“四位护法岂是奴婢能比的,公子若见到华玥大护法,便不会这么说了。”

        “华玥?”少年这才想起,四位护法,他只瞧见了三位,于是问道:“华玥姑娘为何不在?”绿儿低声道:“华玥大护法身体不适,在房内歇息。”少年点点头,看不出明显的情绪。绿儿也不再多言,欠了身,退到了一旁站定。

        岑可宣望着绿儿那娇小的身影,不禁陷入了回忆。幼年时她曾在这院中的某处挖坑设过一个陷阱,不大,约莫三尺多深,虽不至于完全装下一个人,却也能实实在在令人跌个大大的跟头。她用软竹条和枯草铺在地面上,再扯来一大把青草简单修饰,如此折腾半天,又仔细瞧了半晌,看去同旁边无异,这才总算满意,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折身到远处的紫竹下坐定。罗裙盖在伸长的双腿上,脊背微微后靠,还特地折一根野草挂在嘴边,闭上眼睛假装休憩,耳朵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不过半刻,轻慢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闭上眼睛的少女,嘴角不自觉泄漏了窃笑。她算准了涑兰今日必自宁馨阁而来,更笃定他瞧见酣睡的自己会上前戏弄一番,从宁馨阁的小道至她所在的位置,那陷阱是必经之路。

        想到此处,她自己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同时还默默提醒自己,千万要稳住,不要露了馅。如此走神一番,终于又静下心来,却蓦然发现原本正靠近的脚步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而她想象中涑兰落入陷阱时的狼狈惨叫,并没有传入她的耳中。

        怎么了?她犹豫着,想要睁开眼睛,又怕前功尽弃。

        “小宣宣,坐地上干什么呢?”她听见那人带着戏谑的声音,咬牙,还是张开了眼,见涑兰远远站在小道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一副很是好奇又带些关心的表情。岑可宣仍不死心,欲引他上前,于是故作矜娇的偏过头,不予理会。果然,涑兰并未就此离开,继续道:“小宣宣生我的气了?”岑可宣哼了一声,仍然不开口。

        他倒是不介意,突然故意拉高声线,开始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今日天气可真不错,闭上眼睛睡个懒觉,简直快活似神仙。不过真是可惜了豆岚那丫头,偏偏这个时候跑去紫竹林。”

        豆岚去了紫竹林?她顾不得许多,连忙问道:“她去干什么?”涑兰假装惊讶的道:“你不知道?她的一个镯子不见了。”岑可宣愕然。涑兰见她面露疑惑,还非常好心的解释道:“对了,就是上月,你说会帮她收好的那个。”

        岑可宣本就只是一时思虑不及,经他如此提醒,立马就想了起来。是了,那是三个月前,正值年末,宫中丫头婢女们的住宿安排正巧有些混乱,需要稍作调整,此事由四大护法之一的吟秋负责,豆岚也在调整之列,随着这次变动搬了新屋。她前些年为学刺绣,原住在离宁馨阁不远的绣坊七彩楼内,同宫中绣娘们同睡,白日前往宁馨阁伺候,如得小姐允许,便常常过去学习,夜晚入睡前,还能日日摸索一番。

        其实她的刺绣技法早已经学有所成,只是搬动房屋之事有些繁琐,一拖再拖,正逢调整,吟秋便干脆让她搬了过去,住进了宁馨阁中的小屋。岑可宣自是求之不得,既是贴身丫头,当然随住最好。豆岚也乐得高兴,只是途中拿着一个银镯子过来,找到岑可宣,面带忧愁,说此物是年幼时亲人所赠,极是重要,带在身上怕丢失,房间里又有其他丫头出没,若被人错拿了去,更是麻烦。想了半天,实在没有办法,于是只好找到小姐,希望能帮她在宁馨阁的房内找个地方放好。

        那镯子闪着灼灼冷光,并排绕了两三圈,有约莫一寸宽,中间生生镶嵌着一粒血红色珠宝,流光溢彩,虽然好看,却竟是极为粗犷张扬的风格,十分像外族番邦女子的饰物。这东西从未见豆岚佩戴甚至提及过,岑可宣露出疑惑的眼神,豆岚即刻解释道,她的外祖父似乎是来自西域的商人,带着她的娘亲前往洛阳贩卖香料和药材,并在当地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离开。这镯子是来自家乡的祖传之物,娘亲嫁与汉人的爹爹后,再没有跟随外祖父回到家乡,只留下这个镯子以作纪念。后来家中遭遇变故,爹娘双双毙命,这镯子便成了她对双亲唯一的念想。

        当然,这些事豆岚说得也不十分确定,毕竟双亲离世时,她年龄尚小,关于父母的记忆,就越发模糊了。初一听来,这身世竟是和岑可宣不出一二,她的心中立马充满了同情和悲伤。自己那逝去的爹娘何尝不是早早离开了自己,就连唯一的哥哥也不知身在何方,是生是死。想必紫云宫中,如她们这等无父无母的孤儿不在少数,因在世间无牵无挂,方能死心塌地效忠于宫主。

        不过,她倒是从没看出,豆岚这小巧玲珑的姑娘,竟留着西域人的血。

        岑可宣与豆岚情同姐妹,这点小事,岂有不答应的道理?爽快的应下后,当着豆岚的面就将这镯子同自己的珍爱之物放在了一个小木盒里,藏在柜中锁好,许久都未曾动过。岂料前日听得涑兰说起紫竹林的仙神传说,她心中有结,欲祈求岑子非归来,于是夜里偷偷跑去紫竹林埋了一堆珍惜之物,彻夜祈祷,难道竟是把豆岚的那手镯一起带走了?岑可宣低着头,已然有了焦急之色。

        涑兰继续侃侃道:“于是我就提醒她,可以去紫竹林找找,特别是最密集的祭祀台一处,有一株最老的紫竹……”岑可宣听到这里,面色微变,心里更是凉了一截——涑兰这混蛋,明明什么都知道的,她怎么就忘了呢,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看似游手好闲,一无是处,却真正是无所不知。

        她站起身来,想要朝前,忽想起自己的陷阱,心知未曾瞒过涑兰,也懒得顾忌,直接使出轻功,脚下几处轻点,直直越过他落地。身影掠过时,竹叶晃动,哗哗作响,耳边听得涑兰阴阳怪气的惊呼:“哇,小宣宣轻功好生厉害。”她心里暗骂:这个装疯卖傻的骗子!忍不住停下脚,回头骂了一句“你混蛋”,这才又转头,气呼呼的离去。

        那日寻到豆岚后,立刻将还在紫竹林绕圈的她拖回了宁馨阁,一阵翻箱倒柜,终于是找到了那个银镯子。紫竹林埋下的东西,岑可宣是万万不想变动的,生怕神灵动怒,不得显灵,关于岑子非的事,她一点也不敢马虎。好在这银镯子尚未被拿走,看来涑兰这次也只是想唬她玩儿而已。说来也奇怪,豆岚前些年一直舍不得戴的镯子,这一次却不知何故,突然就想要了,那丫头嘴里解释道,镯子本就是给人戴了,藏起来岂不可惜了。岑可宣点点头,心道: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虽不知她改变想法的理由,但这件事到此也算是告一段落,没有戏弄到涑兰,岑可宣心中虽有遗憾,也知道这并非易事。涑兰那个老狐狸,也不知年岁几何,早已练得一双火眼金睛,洞悉一切,要想算计他,实在难于上青天,她阅历尚浅,未曾涉世,还需再接再厉。

        在漫长的岁月里,同涑兰斗智斗勇,装疯卖傻,也算是一个极富乐趣的挑战。当然,这个乐趣更多的是涑兰单方面的感受,另一方面,岑可宣经受诸多失败,倒也越战越勇,且不说经验的急速增长,心理上的承受力也越发变得坚不可摧。一个小姑娘能够多年来孜孜不倦的想办法去捉弄一个自己完全捉弄不了的人,这当然是有秘诀的,那就是将自己数不胜数的败局火速抛却脑后。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草草开了个头,不得如愿,便忘了收尾。几日后,又听得宫中有人在陷阱之处跌落,岑可宣这才想起自己造下的孽,心里却暗暗好笑,也不知是哪个倒霉的家伙,吃了这个闷亏。数来数去,暗地里也猜想了无数人,仍未得头绪,事后经豆岚传话方知,那可怜的遭罪之人,竟是殿外的丫头绿儿。那个眼角弯弯,巧笑如兰的小姑娘。

        护法吟秋亦得知此事,想必是知晓了来龙去脉,并未曾多言,只是唤人取了土来将坑填满,不过半日,简单了事,岑可宣却一直对绿儿颇感歉疚。当然,那个小丫头至今不知当年是吃了谁的亏,既是岑可宣做的事,吟秋不让追究,她自然也没法多问。几年过去,地面已经铺了厚厚的青石板,石缝合得非常紧密,岑可宣踩在上面,已然是实实在在的充实感,无半点虚空。明月依旧,小姑娘却已娉婷。

        此刻正给这少年斟酒的却是豆岚,她今晚很是主动,见绿儿退至一边,立马逮着这个空隙上前给少年斟酒。纤细的小手轻轻抬起酒壶,倾倒,眼睛却在往别住瞄,手上的动作也越发迟钝。忽然,耳边传来一个极为不悦的声音:“酒已经满了。”豆岚吓了一跳,连忙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面前的酒杯已经填满,酒水在杯中摇摇曳曳,波光潋滟,差点溢出。

        少年面色已经有些转沉,冷冷地看着她。她面色通红,耳朵发热,支支吾吾地道:“对不起……对不起。”那少年轻哼一声,并未理会她,倒是旁边的白莫寅听闻身旁的动静,微微转过头来。豆岚已经心乱如麻,见那少年已然不想再多理会自己,急忙欠身告了退,低着头快步回到岑可宣身后,如石雕般规规矩矩站好,低垂的眼神犹自有些惊慌。

        岑可宣从落座起就一直注视着他们那边,却听不太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一会儿,但见豆岚没说两句就匆匆绕了回来,面容竟有委屈之色,不禁疑惑道:“怎么啦?”豆岚摇摇头,并不说话。静默半饷,她不知为何又忽然凑身过来,小声地对着岑可宣的耳朵说:“方才那少年,是白家的三公子,白景枫。”岑可宣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缓声评价道:“白三公子不愧是名门出身,虽然看起来不如莫寅公子沉稳内敛,却很有一股旁人没有的贵气。”言语间不乏赞扬之意。

        豆岚却轻哼一声,不屑的道:“什么贵气,说好听点称他一声三公子,骨子里不过是个好色之徒。”岑可宣诧异的看她一眼,道:“他又怎么惹着你了?”豆岚道:“方才我在对面斟酒,听他先是调戏小绿,又妄想要见华玥大护法,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岑可宣皱眉:“他要见华玥姐姐?难道,今日他们没有见过吗?”豆岚奇怪的道:“华玥护法一直身体抱恙,未曾露面啊。”

        岑可宣听后却低头沉默了下来。白日在长廊相遇时,华玥明明亲口告诉她是要去接应御景山庄的客人,那副难掩的焦急模样自然不会是装出来的,难道会是为了其他什么事情吗?可是她为何要撒谎?又有什么事情能让平日冷清如冰的华玥如此动容?思索再三,仍旧不得其解,只好作罢,叹了一口气,对豆岚道:“白家三位公子,这次只是接我就来了两位,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对面的人,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似表面那般简单,但也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无法道出其一二。

        豆岚却一直没有回应,岑可宣疑惑地转过头,才发现豆岚虽然好好站在她的背后,眼睛却望着白莫寅的方向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无奈地摇摇头,心道:当初随意说过这小丫头看上人家了,倒好像真的说准了,随即伸手戳了戳豆岚的额头,豆岚霎时间恍过神来,收回视线茫然道:“小姐你说什么?”岑可宣板着脸佯怒道:“问你话呢。”豆岚赶忙眨着眼睛赔笑:“那你再问一遍,我方才……方才没听清楚。”岑可宣叹了口气,这才望着白景枫幽幽道:“我觉得这白景枫和白莫寅长得可不怎么像,怎么看都觉得他们不像是亲兄弟,你说呢?”

        虽然白景枫相貌也是极好的,但与白莫寅相比,轮廓眉眼间,并没有明显的相似之处,气质更是截然不同,根本看不出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豆岚笑道:“他们本来就同父异母,自然不会太像。”岑可宣惊道:“那白玉枫呢?”说完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大了些,不过好在此刻院中弦乐声声,竟也没人注意到她的惊呼,方才松了口气,暗自提醒自己要多加注意才是。对于自己将来要嫁的人,她实在没办法冷静地对待。

        豆岚显然比她更为谨慎,看了看四周,这才凑近她的耳朵低声道:“现任庄主,也就是小姐未来的夫君白玉枫白庄主,同眼前的三公子白景枫自是一个娘亲所生,那就是谭婉儿谭夫人。而莫寅公子……”说到这里,豆岚再次把声音压低道:“他是白老庄子的妾侍所生,又是次子,所以才没有得到庄主之位。”话语中竟有些忿忿不平。

        岑可宣会意的点点头,心道上天也算公平,这白莫寅既已经如此出众,让他的身世低人一等又有何不可?若所有好处都让他一人占了去,那他的两个兄弟岂不白活了?刚要将这话说出来,她却突然注意到了豆岚话语中“妾侍”这个词。

        岑可宣缓缓重复道:“你说……妾侍?”豆岚不解道:“怎么了?”岑可宣想了想,道:“不管怎样,我要嫁给白玉枫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对不对?”豆岚点头,仍是不解。“那么……”她蹙眉,突然想到了一个事情,“你说白玉枫他已经娶妻纳妾了没有?”既然他老爹都能有妻有妾,做儿子的如此效仿也不无可能,自己今后嫁过去,会不会是同他人共侍一夫?如果是的话,那又会是怎样的女子?

        豆岚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小姐原来在担心这个。”旋即轻松的安慰她道:“小姐可是宫主的义妹,凭小姐的身份,他怎么可能让小姐做妾?”岑可宣摇摇头:“妻也好,妾也好,我是问你他可曾与其他女子有过白首之约?”她虽然并非诚心要嫁他,但若是破坏了另一个女子的爱情,岂不是罪大恶极?

        “这个嘛……”豆岚偏头想了想,若有所思的道:“说起来,他还真有过一个婚约。”岑可宣惊道:“什么?”竟真的有。豆岚解释道:“传闻白玉枫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名唤杨可儿,是御景山庄的长老杨天铭收养的义女,他们两人自小一起长大,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很是恩爱,还曾经被江湖人以金童玉女相称,羡煞旁人无数。三年前白庄主大寿之日,就已经当着天下人的面给两人订了亲……”说到这里,豆岚不知为何就停了下来。岑可宣道:“后来呢?”豆岚闻言顿了顿,面色倏忽变得感慨:“后来……”岑可宣急急追问:“后来怎么了?”豆岚瘪瘪嘴,叹息道:“杨可儿死了。”

        这个回答令岑可宣大为震惊,她原以为不过是一场有始无终的情缘故事,竟不知对方已然早早离世,料想其中纠葛曲折恐怕断不如表面这般简单,她本就对外界诸事颇为好奇,白玉枫又是她即将下嫁之人,了解一些过往自是必要,于是立马来了兴致,好奇的问道:“怎么死的?”豆岚道:“说是自杀的,在浮山的无回崖边,跳崖自尽而亡。”

        无回崖,有去无回,有死无生,传说御景山庄历代的罪人,都是在此投崖以示惩戒。岑可宣吃惊不小:“自杀?”豆岚重重的点头,喳喳呼呼道:“据说她自杀前夜还独自去见过莫寅公子,我看啊,定是因为莫寅公子俊雅不凡,她心中动了情,却不愿背叛与自己有婚约的夫君,所以向莫寅公子表明心迹后,就决定以死谢罪。”岑可宣皱眉:“你方才不还说她跟白玉枫二人情投意合,青梅竹马吗?”豆岚理所当然的道:“所以她才要以死来向他谢罪啊。”既是谢罪之地,也不无可能。

        岑可宣却不愿意相信,如此深厚的感情,怎会经不起这般考验?她认定是豆岚胡乱猜测,此中的内情,恐怕只有当事人方能得知,于是就此打住,没有再问,反倒是有些好笑地看着豆岚,问她:“你从哪儿听来这么多?”豆岚嘴角一翘,笑得骄傲:“我知道的事情可多啦。”

        岑可宣存心想挫挫她的锐气,便打定主意暂时不要理会这丫头,任她自个儿得意去。眼下自己嫁去御景山庄已是板上订钉的事了,既然躲不掉,那不如稍作观察,细细斟酌,也好有备无患。想至此,她终于收敛心神,静下心来听他们谈话。

        慕容齐今日着一身绛紫长袍,青丝如缎,头插一支白玉簪子,腰间系着青色缎带,坠有一块碧绿的双龙玉佩,浑身上下带着慵懒气息。他此刻正握着酒盏,含笑说道:“昔日本座北上浮山,还曾感叹御景山庄或许后继无人,没想到不过十年,便出了莫寅公子这样的人物,这实在让人欣慰啊。”他的语气颇有种怀恋的意味,倒好像真的与御景山庄交情颇深一般。

        岑可宣却听得迷茫,难不成宫主跟御景山庄真有什么渊源?若有旧交,又何故潜她去偷取御景山庄的至宝?不过她倒是极少听到宫主如此直接地夸赞他人,忍不住想多瞧上对方两眼。只可惜身侧伸出来的几支竹条遮住了她的视线,又及那些舞女曼妙的身姿挡在中间,她无奈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隐约听见他声色平静的道:“宫主过奖了,莫寅常年离家出游,已是极为不孝,近些年亦未曾替家中排解过半分忧患,宫主的欣慰一说莫寅实在受之有愧。即便眼下,御景山庄也自有家兄主持大局。”

        岑可宣暗自惊叹:这白莫寅虽然被誉为江湖上的传奇人物,甚至有天下第一的名号,在宫主面前言语间竟还是以晚辈自居,谈及家中之事,语气听来也毫无狂妄,倒没想到他是个讲话如此滴水不漏的人物,想起白日里那清冷孤高的面容,还以为此人颇为冷漠,难以接近呢。

        “这倒是提醒了本座,听闻白老庄主数月前不幸逝世,实乃江湖一大憾事。说起来,本座与他也还算旧识,如今十余年未曾踏足御景山庄,前些日子正想着也是时候去拜访一番了,竟没想到……”慕容齐忽然惋惜般摇了摇头:“到底是命运弄人啊,你说呢,白公子?”

        白莫寅却并不回应慕容齐的话,沉默了片刻,道:“其实他老人家生前也曾提起过宫主……”

        “哦?”慕容齐眼眉一挑:“不知白老庄主如何说起?”

        白莫寅看了慕容齐一眼,道:“他生前曾说自己一生最为亏欠两人,多年来一直难以释怀,无奈逝者已矣,他即便想要补偿,也终究是无能为力。”他目光平淡的如同在讲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想必宫主应该明白才是,御景山庄已经不同往日,有些事情,太执着未必是一件好事。”

        慕容齐怔了一下,许久才凄然而笑,如同自语般低声道:“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停顿了片刻,他又道:“这些年本座一直想着有机会去御景山庄看看,可转念一想,既然故人不在,去了也是物是人非。”他说着稍稍看了岑可宣一眼,忽然笑了起来:“不过若是可宣大婚,本座届时却定是要去的。可宣是本座最为疼爱的义妹,御景山庄又与我紫云宫渊源甚深,此次的联姻本就是一件极好的喜事,如今白家两位公子更是亲自南下,如此诚意,本座也总算安心了。相信有莫寅公子在,可宣一路上定然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这段话出现的一瞬间全部移到了岑可宣身上,她原本就不太放松的身子瞬间僵硬了起来,只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显眼。耳边听得白莫寅道:“这个慕容宫主尽可放心,在下既然亲自南下,自当不会让她受到半分委屈。”随后,他略微提高了声线,“从今日起,无论谁想要为难岑姑娘,便是与我白莫寅过不去了。”盈盈月光落在他的白衣上,皎洁如纱,他的视线却未曾放在岑可宣身上片刻,平静的眼眸直视着慕容齐。

        岑可宣有些不明所以,却被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弄得心里莫名紧张起来。慕容齐微微勾起嘴角,不动声色地道:“如此,可宣就拜托公子了。”说完,他看向岑可宣:“可宣,还不过来给白公子斟酒,此去御景山庄,你一路之上还要多多仰仗于他。”

        岑可宣猛地听见宫主提到自己,手指微颤,慌乱的看了看白莫寅一眼,这才掩住心跳,垂眉应道:“是。”

        即便心里早已为此刻做好了千千万万次准备,未曾见过几个外人的岑可宣依旧控制不住自己莫名开始慌乱的情绪。她执起酒杯起身欲上前,见白莫寅的视线已经随着慕容齐的话转移到自己身上,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袖和长发,在这样的夜晚带着难以言说的气息。岑可宣努力压抑住自己狂跳的心,短短几步路,却是如履薄冰般,浑身都莫名的不自在。

        不敢抬头看他,只低着头替他斟了酒,未听见对方说话,岑可宣颇为尴尬,只好先主动开口道:“可宣在此先敬白公子一杯,此番去御景山庄路途遥远,可宣又从未离开过紫云宫,今后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望白公子多多谅解包涵。”

        话音落地,对方仍无回应。岑可宣心中忐忑,稍稍抬眼,见白莫寅不知为何竟有些出神的凝视着自己,这令她面颊霎时发热不已,下一秒,却顿感不妙。难不成是……猛然想起白日里相见的那一幕,她一瞬间恍然大悟,心口突然砰砰跳得厉害,面红耳赤的,只盼有张头巾能把整个脑袋遮住,免得被对方认出。

        大抵是瞧出了她的局促不安,白莫寅终于回神,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好在他并未提及白日之事,兴许未曾认出,又兴许是不想令岑可宣难堪,只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道:“岑姑娘?”

        岑可宣低声应道:“是。”

        白莫寅又道:“听闻昔日退出江湖已久的紫云宫主亲自出宫,不远千里带回一名女童认作义妹,可是姑娘你?”

        岑可宣不明其意,仍旧点点头,道:“是。”

        白莫寅又道:“不知姑娘从何而来?”

        岑可宣有些犹豫,原不想说谎,思及家中变故,又自觉不应告知对方实话,便眼眸低敛地道:“可宣乃江南人氏。”

        白莫寅静默了片刻,突然低声说道:“姑娘可曾见过我?”他的声音很轻,仿佛一阵风飘过,却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岑可宣闻言惊慌地抬起头,便在一瞬间对上了他的眼睛,同白日里远远瞧见的一样,漆黑,深沉,空寥,一双难以读懂的双眸,却又好像稍稍有了些不一样的情绪。她看不明白,更不敢再看他的眼,只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对方却淡淡叹了口气,道:“岑姑娘若相信在下,大可不必如此拘谨,即便今后到了御景山庄,也断不会有人敢故意为难姑娘。”

        岑可宣再次愣愣瞧着他,脑袋空空的,心里也莫名空空的。白莫寅道:“姑娘不相信我?”岑可宣道:“若是有人定要为难我呢?”

        这话一出,旁边的白景枫微不可闻地嗤笑了一声,旁人未必听见,岑可宣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那少年有些针对她再明显不过,然而岑可宣却全然未曾被此分离半分的注意力,她只愣愣瞧着眼前之人,期待着对方的答案。

        白莫寅并不犹豫,微微颔首,道:“在下也定会护姑娘周全。”

        岑可宣紧绷得神经瞬间轻松了不少,仍有些不确定的喃喃道:“此话当真?”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白莫寅突然就笑了,笑得很是内敛,然而漆黑的眼睛里依然沁出些许暖意,这是岑可宣第一次见他这般笑,虽不知他为何要笑,但那原先在他身上萦绕不去的淡漠气息竟一瞬间消散了不少,这至少令岑可宣稍微不那么紧张。

        他并未解释自己为何而笑,反而执起酒杯,缓声道:“在下先干为敬了。”

        岑可宣有些恍惚,觉得方才那一刻,自己好像和他有了某种契约或羁绊,这种感觉令她胸腔一股热流肆意横窜,于是索性弯起盈盈双眼,含笑点头:“多谢公子,公子今日的好意,可宣也记住了。”

        这酒是前些日子刚运进紫云宫的佳酿,据说是产于西域的葡萄美酒,岑可宣虽然不太懂如何品酒,但也知道这是难得的好酒,一口饮尽,顿时觉得脸上微微发热,嘴里甜蜜又酸涩,正如她此刻难言的心境。两人并未再过多言,一杯酒饮完,她即刻慌乱地回了座位,之后宫主又同莫寅公子把酒言谈,尽是客套之言。还有那名为白景枫的三公子亦有言语,甚至时不时便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着她,想来是原本对她心存些许好奇,见到真人后又觉着与想象中差距颇大,眼底竟然露出难掩的失望。

        至于他们说了些什么,因豆岚一直在耳旁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再加上自己心不在焉,便未曾听得明了。

        这是她最为聚精会神,又最为漫不经心的一日。只觉同白莫寅一番浅谈竟好似已然用尽所有的精力,回到座位时,院中的一切都跳离出她的视线,茫茫然游离于不知何地,神思恍惚,只记得方才与自己相视的那双眼瞳,漆黑宛如深潭,幽深难测。

        也许真的是酒有些醉人,又或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总之,她的心是真的有些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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