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新生
苏风举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
孩子肯定是没了,头上的伤止了血,可内里究竟伤成什么样,周太医也说不清楚。
苏风举醒来时,苏明珠刚好回凤仪宫了,刘嬷嬷形色匆匆地附耳对她说了什么,她便向宋韫告辞,将储英宫的一切全权交给宋韫处置。
见人醒了,宋韫接过铁牛端着的参汤,“你不必起来,免得头晕。”
汤匙送到唇边,沾湿了干渴的唇,苏风举目光怔怔地看着宋韫。
“你……我——”
“春季里多雨,储英宫附近又有池塘,易生青苔。太妃往后走路要小心些,看清路,别再摔倒了。”
宋韫腾出两手小心地半勺半勺喂汤,看着苏风举气色稍好,便递了块软帕进她手里,“太妃头晕不晕?周太医说,伤在头部,恐怕会引起失忆,太妃可还记得哀家是谁?”
苏风举紧紧攥住绣着玉竹纹饰的手帕,太过用力,突出的骨节都泛白。
她没有去擦唇角,而是往上揾了揾泛红的眼圈,然后缓慢而沉重地摇头。
像是同过去作别。
宋韫轻叹一声,悬着的心放下了,愿意回头就好。
宋韫开始从自己进京讲起……大婚那夜齐胤驾崩,然后齐俦于灵前即位,再是宋韫留先帝后宫女眷仍住宫中。除此之外,再没有与后宫相关的事了。
宋韫毕竟是男子,虽然多年伪装,有意学习女子的言行举止,到底音色会有些不同。他将平静无波的生活娓娓道来,从阙州到京城兖州,他的生活方式一直如此:与世无争、宽和待人。
略带低沉磁性的嗓音具有将一切事物描绘成平和模样的能力,苏风举听得苍白的脸上浮现浅浅笑意,蹲在宋韫脚边的齐猫猫仰着头目光专注。
听说苏风举未出阁的时候是有名的饱读诗书的才女,宋韫又给她讲了些铁牛常看的通俗话本子,特意提到其中某章回诗句“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1】”
宋韫道:“这世上,于女人而言,陷阱与恶意太多,难免有上当中计的时候。但一步错不等于步步错,看似走到绝处,也未必就真的是毫无生路了。无路就去寻路,自己给了自己生路,也就能活下来了。”
苏风举低着头,指尖抚过手帕上的花纹,哑着嗓子道:“真可惜,没有早些认识娘娘。兖都若是能多些娘娘这样的人,就不会这样无趣了。”
宋韫笑道:“阙州也一样无趣呢,所以哀家才来了这里。太妃不是爱读书吗?书中自有大千世界,若是不嫌哀家浅薄,日后可以一起探讨。”
苏风举摇头:“我性子冷僻,不好打搅娘娘雅兴。请娘娘恩准我出宫修行,静静这颗杂乱蒙尘的心。”说着就要起身行礼,宋韫赶忙让她躺回去,“原是哀家没有考虑到你们各自的心意。放心,天地广阔,人不会一辈子困在一处的。”
“是啊,天地广阔……”苏风举哽咽着重复宋韫说的话,很快就泣不成声,埋在宋韫臂弯哀哀哭泣。
宋韫由她哭个痛快,低头,看见齐胤在扒自己衣角。
“太后是想放她自由?”猫声落进宋韫耳朵变成人语。
宋韫没有回答。
这是不用说出口的默契。
包括宋韫在内,这些“寡妇”,年龄不过双十,从未获得过真情真意,却要在皇宫内守寡,过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熬一辈子。
何必呢,不值。
宋韫自己还有没有获得自由的机会,他不知道。但若是能成全一个两个,让陈直筠去参加科举,让苏风举远离伤心地,修行也罢,假死重新开始生活也好,总归是自己选的路。
苏风举哭了一阵,擦干眼泪,对宋韫说:“与娘娘相见恨晚,说句僭越的话,风举此时视娘娘为知交好友,有些贴心的话,想说给娘娘听。”
宋韫点头,安静地听她的故事。
原来,苏风举进宫,是因为苏家女婿齐俦,也就是当今的皇上,曾提过一句,他那位皇叔陛下喜欢舞文弄墨。身边伺候的太监都个个腹有诗书,偏偏后宫仅有的两位妃嫔一个是武将之女行为粗鲁,一个连字也不识,难怪都不受宠。
苏家流传百年,从前朝靖朝开始就是世家大族。这一辈的男子大多在朝为官,女儿有的嫁了藩王世子,有的嫁到世家为宗妇,都是正妻。只有苏风举进了宫,虽然是陪王伴驾,到底还是妾室。
宁做寒门妻,不当高门妾。饱读诗书的女子心里不平,想自己做主一次,可是不能。
苏家用之以作探路,若是成功探知皇帝心意,苏家再送更高贵的女儿进宫。
宫里的日子难熬,说不出的苦只能埋在心里。苦日子过久了,偶然有人送了颗压制药味苦涩的糖,便觉得是天大的好处了。再吟诵两句诗词应和,枯死的心就活起来了。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苏风举苦笑自嘲,“枉我自诩读过几本诗书,怎么忘了,前头写的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2】。男人随口说出的心意大多是假的,寥寥的真心也经不起风吹浪打。我从未与先帝两心相守,大概也根本不懂,真情为何物。一时糊涂,错把鱼目做珍珠。宁愿为之撞死在南墙,如今看来,都是眼瞎心盲的报应。”
宋韫不知如何安慰。
他也不曾对谁动过心。身份所碍,活了两辈子,除了家人之外,与他相关的似乎只有齐胤一个,可齐胤实在令他看不透。
帝王之心,谁能看透?
宋韫扯开被齐猫猫抱着啃咬的衣角,那上面的竹纹被咬得湿润,水渍发暗。
这家伙松了爪摇头晃脑地对宋韫撒娇,“世上怎会有太后这般心善之人?朕莫不是娶了个仙女——仙子?心善的不少见,难得还如此貌美,怕不是菩萨托生——”
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心里却不知有多嘲讽,他和口是心非哄得苏风举丧失理智的葛白术有何区别?
宋韫不爱吃糖,怕坏了牙。
登高必跌重。宋韫虽不会流产,若是磕破头也不好受。
齐胤的话不能信。半句都不能信。
安顿下苏风举,宋韫转回慈宁宫,派铁牛去告诉苏明珠,如何处置葛白术都由她,但待苏风举休养好身体,他要晓谕后宫,放追思先帝过分悲痛的陈太嫔和苏太妃出宫。
铁牛很快去而复返,告诉宋韫,皇后一一应允,还说请娘娘明日上朝。
宋韫皱眉,“她告诉皇帝了?为何要闹到前朝?”
铁牛一脸纠结:“皇后说是另外的事,太傅今夜刚给她递了消息……娘娘,到底是什么事啊?他们不会要害你吧?”
宋韫心里一沉。
应该是焉太傅知道他“有孕”了。
“都是先帝做的好事。”宋韫咬牙。
齐猫猫舔了舔前爪:“可不是好事吗。朕可真厉害,临死之前也能抖擞精神——”
又被踹飞出去。
天际翻出鱼肚白,宋韫再次踏入乾明殿,比他更早些,齐猫猫熟门熟路地跳上龙椅在上面翻身打滚,等齐俦出现才跳回珠帘后宋韫的凤位。
齐俦无心计较太后养的猫无法无天的过错,宋韫肚子里那个,才真正让他头疼。
群臣齐聚,焉云深依旧是位于文臣之首,宋韫的父亲宋谓然站在他后面不远处。
武将们宋韫本来就不太认得全,一眼望去,觉得好像是多了个生面孔,但也说不准。
“大晏有喜,今日正好广而告之。”齐俦在龙椅上落座,按着额角,神色郁闷,哪有半点宣布喜事的样子。
宋韫有孕,怀的又不是他的种。
他倒是不缺儿子,皇后虽无嫡出,但两名庶子已经过了周岁……可加上他本人,出身都抵不过宋韫肚子里这个,名正言顺的中宫嫡子。
想到这里,齐俦突然迁怒于皇后,若是她能早早诞下子嗣,他即位后便可册立太子,哪还至于到今日尴尬地步。进一步便怪到了苏家头上。
若是一般的外戚,何足惧?庶子亦可立为太子。但苏父身居要职,焉云深更是三朝重臣,哪里是齐俦现在得罪得起的。
偏偏身为外戚,却又不忠心于他。
齐俦一抬头,目光便出卖了他的不满。
焉云深出列,神色从容,接过皇帝的话头道:“太后今日也在。臣记得,月前太后曾言先帝托梦。不知陛下所言之喜,与先帝所托,是否一致?”
齐俦低声骂了句“老狐狸”,坐在帘后的宋韫听见了。
焉云深确实老谋深算,宋韫也打心底地怕他。
裴季狸说过,“坐胎”不满三个月,还不稳当。只告诉太傅一人知晓便好,焉云深转头就通知了侄女,皇帝当然也就知道了。
今天一上朝,他自己揣着糊涂,不动声色直入主题,逼齐俦将事情挑明,还要看他表明立场。
做臣子的骑到皇帝头上了。
宋韫看了看自家老爹缩着脖子头也不敢抬的样子,再看焉云深。为人臣做到太傅这份上,实属登峰造极。
齐俦沉着脸吐息几次,终于道:“朕顺应先帝遗命,登临大宝。殚精竭虑,夙夜不敢懈怠,一心思虑家国安定之策。在此位,方知先帝辛苦——”
没等齐俦自夸完,焉云深直接打断,“陛下辛苦,臣等心知。若国有大喜,陛下亦可宽慰。”
差点就是直说别废话,继位之人有了新人选,齐俦可以速速卷铺盖滚了,江山社稷用不着你继续费心。
宋韫坐在齐俦背后,看不见他脸上神色,但可以想象,一定是气到扭曲,就如现在正在自己怀里咬着前襟配饰,扭成奇形怪状的某猫一样。
朝堂势力互搏暗流涌动,他倒置身事外,玩得不亦乐乎。
宋韫拍了下猫头,低声警告:“老实些。弄掉了这孩子,那帮老臣还得再把你送进皇陵一次。”
“知道了,知道了。”齐胤四爪规矩了,尾巴还扫来扫去。
“好,很好!”齐俦咬着牙发笑,“说来确实是天大的喜事。照料太后身体的裴太监,刚从边境回来,带着军功,又呈上太后有孕的好消息。朕之欢欣,难、以、言、表!”
这提醒了宋韫,今日又没见到裴季狸。
以前以为裴季狸是内臣,不便上朝,宋韫也就没太计较尊亲之争时,他让自己孤军奋战。可自从知道他离京是去监军,宋韫就不这么想了。
就算有内外之分,内臣做到裴季狸这份上,权势极大,上殿议政又算什么?
他不出现,纯粹是因为没必要出现。
是相信宋韫能独当一面?还是压根不在意宋韫死活?
宋韫没功夫细想,齐胤扒拉他的衣服觉得无趣了,从他膝头跳下,钻进了他裙摆之下,蹭得他小腿痒痒的。大庭广众之下,宋韫没法撩起裙子把猫捉出来,脸色憋得发红。
应众臣之请,齐俦当场宣了太医院的五位佼佼者前来诊脉。
宋韫来之前喝了一剂裴季狸给开的药,伸出手去,还是会心虚手抖。
但愿裴小猫脸冷心硬但医术可靠。
腕底搁着脉枕,腕上搭着薄巾。五个太医轮流诊过,都退在一旁。
齐俦发问:“太后胎象如何?”
众太医推出周太医话事,跪地颤声贺道:“太后娘娘脉搏跳动有力,如珠走盘,胎象安稳。”
底下群臣瞬间跪倒,千呼道:“娘娘千岁!皇嗣有望!先帝之幸,大晏之幸!”
齐俦从牙缝里挤出来:“果然大喜!还不好生照料!来人,扶娘娘回宫!”
宋韫的戏份演到这差不多了,他在迷迷瞪瞪的铁牛搀扶下,折回慈宁宫,未走远时还听见焉云深不卑不亢道:“康国宵小于边境骚扰不停,幸得李将军严阵以待,寸土未失,按例当赏……恩科秋闱之际,各地藩王都要进京述职……待明年春闱,皇嗣出世……”
后面的话,宋韫没听清,不过大概可以猜到。
虽然今日较量,宋韫甚至没能说上几句话,但关于他和“腹中皇子”的争锋已经不见硝烟地斗了几个来回。
从各方态度来看,基本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新上任的齐俦还是以焉云深为代表的权臣,都不会让宋韫肚子里的孩子有事。
齐俦是侄子继位,除了一纸诏书,与其他堂兄弟相比并不占优势。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先帝的遗腹子没能保住,无论凶手到底是谁,那些虎视眈眈的藩王都会借机起事。
而权臣们,即使是作为外戚的焉云深,拿捏已经成年且有子嗣的皇帝不容易,掌控孤儿寡母还不简单?他们巴不得宋韫即刻就能瓜熟蒂落,捧给他们一个懵懂的婴孩,充作傀儡,他们躲在背后以汲取更大的权力。
所以,目前对宋韫来说,真正危险的,是分封在各地的藩王,也就是齐胤其他的侄子们。
以及——
宋韫不小心踩到了猫尾巴,裙底那坨肉球瞬间“嗷”地跳起来,差点把他撞翻,来个人飞胎打。
——时时刻刻,小心齐胤,最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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