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冷落
硝烟滚滚,喊杀声冲天,擂木撞破城门。
李骋率领靖朝旧部杀入皇城,几乎是以同归于尽的代价,将士皆战死,尸体铺满了皇宫各处,只剩李骋一人身负重伤,将刀抵在了齐胤脖子上。
“如果殿下平安,我、胡复……乃至焉云深,都不会反……为什么还是要对谢家斩尽杀绝!”
李骋挥刀,裴季狸拼死撞开刀刃,齐胤脖子还是擦破了一大片,顿时血流如注。缓缓倒下,齐胤苦笑喃喃:“原来宋韫姓谢……谢家果然出美人……宋韫……谢韫……韫韫……”
梦里血腥硝烟弥漫,宋韫捂着心口,满头大汗地在齐胤呼唤中醒来。
“又做噩梦了?”齐胤皱眉,“要不要让马车再慢些?或者不从闵州回京了,还是走水路。”
“我没事。”宋韫摇头,缓慢吐息,让过速的心跳慢了下来。
这次的梦和先前的接上了。前世他死后,很有可能就是这样,李骋等人为他造反攻入皇城,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马车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宋韫挑开马车侧帘,往后看,后面跟着一乘轿子,里面坐的是太傅。还有两匹马,李骋骑白马在前,裴龙斩带着屈饶骑黑马在后。
宋韫放下帘子,闭目养神。
那天,他带着齐胤通过地道重新回到了三清殿。太傅担心太后安危,带着调来的人马正要破门闯入,宋韫推门而出。
“无为道人已乘风而去,此后,无为观改为紫竹林。”宋韫面向众人,将三清殿所有门窗推开,众目睽睽之下举起香炉,砸开墙柱一角,洁白的食盐流泻而出。
宋韫对愕然的屈茂和太傅喊:“这是上天馈赠的食盐,请两位大人按需分给阙阑二州百姓!”
哪有什么天赐,只不过是有人心怀天下。
焉云深凝目看着宋韫站在一地盐粒中间,食盐洁白,宋韫衣裳沾染泥土,周身却像散发出神圣光芒,颜色比食盐更加纯粹。
他果然是庭霜的孩子,他们的心是一样的至诚至善。
焉云深带头叩拜太后,山呼:“殿下千岁,天佑殿下!”
齐小狗站在宋韫身旁,仰头。
人心受利欲驱使,也为信仰折服。
韫韫就是他的信仰,他的菩萨。
……
那天之后,无为观彻底废弃,三清殿的所有食盐被清理出来,分发给了阙州和阑州的百姓。
与此同时,宋韫是菩萨化身的传言乘风似的迅速传播到全国各地,各州都想为宋韫建立生祠,塑像草稿都打出来了:宋韫立在白盐中间,慈目垂视,脚边一条黑狗。
但宋韫坚决不允许再动用民脂民膏修祠立像,哪怕这功德是落在自己身上。
无庙可拜,百姓们只好去年画铺子里请一张宋韫的挂像,求子求医许各种愿时都要拜上一拜。
宋韫还去天香院把那个小姑娘赎了出来,让屈茂送她去京城宋家。
屈茂打量过那女孩,说:“何必麻烦,留在阑州做下官的义女多好。”
无为和胡复串通,将阙州的食盐藏下,在那之后阑州的产盐量也骤减,屈茂究竟是哪一头的人,宋韫还摸不清楚,但着实看不惯他踩着男男女女皮肉上位的行径。
宋韫摇头道:“姑娘还小,让哀家母亲教养更方便些。屈大人,屈饶往后大概不姓屈了。大人还是不要再收义子义女了,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剁鸟风波过去,屈饶说话算话,要跟裴龙斩回药王谷。又感念宋韫放过的恩情,缠着裴龙斩答应带宋韫一行人去药王谷——齐胤想向药王谷求医,宋韫虽不知道他是要为谁治疗,还是想在离开之前尽力为他达成——说不准此去谷主会不会相见,到底是有机会的。
屈茂笑道:“姓什么倒是其次,那孩子的名,下官是用心起的。他出身风尘,难得心地纯净性情忠贞。当初遇人不淑,险些活不下去,是下官给他庇护。这个饶字,他原先以为是妖娆之娆,下官没有详细向他解释,心里是希望他是放下前愆,余生丰饶。如今他也算苦尽甘来了。殿下,你的名字很好,福泽深厚。”
宋韫没有接话,和正在装套车马的李骋对望一眼。对方眼中有失望,有压抑的怒气。
宋韫垂眸,心里无声道:“宋韫就是宋韫,不姓谢,也不会姓齐。”
……
马车日夜兼程,离开阑州,进入阔州,然后来到与闵州交界处。
从官道换小路,渐行偏僻。
裴龙斩将宋韫一行人带到一座山谷,说:“这山名叫牛背山,药王谷就在里面。”
宋韫仰望,两边丹峰耸立顶端挤拢只露出一线天空,中间时一道深谷,溪水流出汇于谷口潭中。此处是天险,谷口没有人为关卡阻拦。
“传言药王谷行踪隐秘,神龙见首不见尾,极难寻觅。此处虽偏僻,却也不至于无人可至,怎么会多年来无人成功求医?”宋韫问。
裴龙斩道:“谷中多蛇虫毒草,还有瘴气,寻常人如果没有服食专门的药丸贸然闯进去,活不过一刻钟。”说罢,他就走向谷中。
“等等!”屈饶赶忙拉他,力道不够,拉不住反而被拖拽了几步,像条小尾巴似的黏在裴龙斩身后。
裴龙斩回头停下:“做什么?”
屈饶脸红了,小声说:“你不是说不能随便进吗?你也没吃药啊。”
裴龙斩面无表情:“我是谷主的药人,生来就开始试药,这些毒草瘴气对我无效。”
屈饶松手,“哦”了一声,蚊子哼哼似地自言自语:“那怎么还会中那种药……”
裴龙斩听力很好,如实回答:“那是少主研制的新药,我从前没试过。以后不会了,我尽量不弄疼你。”
听见这话,屈饶周身露在外面的皮肤瞬间都红了,他捂着脸躲到宋韫身后,“胡说什么啊……快走快走!让里面的人出来接太后!”
裴龙斩“嗯”了一声,对宋韫说:“照顾好我媳妇,我回去领了罚拿了药就出来接你们进去。”
宋韫对他点头。
裴龙斩很快走入深谷不见了踪影,李骋拿了垫子铺在水潭边大石上。等人的时候,宋韫坐在石上,和屈饶说话。
“担心他?”宋韫见屈饶目不转睛地望着深谷微笑道。
屈饶快速摇头:“才不会担心那个呆头鹅呢……皮糙肉厚,狗咬都不会疼——哎,表姐,你今天怎么不抱你的狗啊?”
宋韫正把指尖浸在潭水里拨弄水花,闻言怔了怔,回头看了眼恹恹地趴在马车上的齐胤,然后垂眸:“孕期不适合多接近他。”
“先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屈饶低声嘀咕,眼珠转了转,“表姐,你是不是故意晾着那条狗呀?”
自己对齐胤的疏远有这么明显吗?连屈饶都觉察出来了。宋韫看他:“你想说什么?”
屈饶腼腆一笑:“现在到处都传说,从前有二郎神君带着哮天犬,现在有太后菩萨转世养了条黑狗。大家都说这条黑狗是祥瑞,有灵性呢,什么求子啊百病不侵啊,升官发财啊,只要诚心许愿,都能保佑!表姐,既然你不喜欢这条狗,能不能借我玩两天呀?”
到底是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心性不成熟。宋韫心头虽然依旧沉重,但听着屈饶的俏皮话还是勉强挤出笑容:“你想求子啊?”
屈饶“嘤”了一声,把脸埋进掌心,“表姐!你胡说什么呀!”
宋韫拍拍他肩膀:“好了,不开玩笑了。真打算和他过一辈子?报恩不一定要牺牲自己的。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是痛苦,但一辈子和不喜欢的人绑在一起更痛苦。你是可以选择的,不一定要跟着他背井离乡,我看他也不是会强人所难的人。”
屈饶摇头:“表姐,阑州我肯定是回不去了。你遣散了天香院大多数姑娘,剩下那些实在无家可归的还要依靠我娘过生活。我娘也知道皮肉生意伤阴德做不长久,但人总要谋生活命。她心疼我,把我托付给裴龙斩,希望我下半辈子体面又安稳。我要尽力活得好,让我娘放心。至于喜不喜欢他……我其实……”
屈饶红着脸凑近宋韫耳朵,低声说了什么,宋韫的耳朵脸颊也都红了。
“第一次横冲直撞的是有点疼,但后来……我从来没有体验过那种感觉,大个子有大个子的好处。他除了憨一点,说话直一点,其他地方都好。”屈饶仰头望天,目光纯净,“最最要紧的,他说一辈子只娶我一个。我当然不能给他生孩子,但他根本不在意。这一点,有多少男人做得到?要是我出身好,我也不一定做得到。”
是啊,宁可不要子嗣也要守着一人,很少人能做到,但有人向宋韫承诺过。
宋韫忍不住再次回头望,齐胤已经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不远不近地站着,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小狗会知道最亲近的人为什么突然不抱着他睡觉了吗?
吃惯了醋的小狗不汪汪叫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向来喜欢撒娇耍无赖的小狗突然变得乖巧,为什么更惹人心疼呢?
宋韫不敢和那双失去光明的眼睛对视太久,怕自己会心软会动摇,于是他收回目光,投向山谷入口。
暮色四合,李骋对宋韫说,裴龙斩当晚不一定能出来,还是先去城中驿站歇息。宋韫说再等等。
大概到了戌时,深谷中传出鸟兽此起彼伏的鸣叫声长啸声,齐胤也来到宋韫身旁,小心翼翼地蹭他胳膊,“韫韫……天黑了,这里危险……”
宋韫下意识伸手去摸他的头,即将触碰到时又收了手。
“先回去吧。在大石上和显眼的地方留个讯息——”
话音未落,裴龙斩从山谷中走出,山风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身后十几步还有两团影影绰绰的形状。
屈饶赶忙跑上前,看见他后背血肉模糊,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下来了:“怎么打成这样啊?想杀人啊?哪有这样处罚的!不就是没找到人嘛……不找了!去他娘的少主吧,咱们不伺候了!”
裴龙斩沉默了片刻,然后生硬地抬手为屈饶擦眼泪:“没事,没伤到骨头,不耽误成亲。”
“臭呆子,不要脸!都这样了还想着成亲!”屈饶举拳软趴趴地往裴龙斩肩膀上砸。
裴龙斩往旁边一退,让出身后两个人,他沉声宣布:“谷主不见客。他说,谁先找到少主,就答应为谁诊治。”
夜色昏暗,但李骋还是认出了对面两人,同时握住了佩刀,声音透露出危险与杀意。
“是洛岱和徐霁。”
两个人宋韫都不认识,不知李骋为何如此忌惮,齐胤也瞬间绷紧了全身挡在宋韫面前严阵以待。
宋韫听见齐胤低声说:“那是康国如今的皇帝和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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