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痴情
事出紧急,宋韫吩咐裴季狸照看好裴红药,不要被康国人浑水摸鱼劫走神医。然后匆匆赶回州牧府,路上听焉云深说了经过。
徐霁确实是在封城之前就离开了,而且身陷康国内乱腾不出手来亲自救人。来救洛岱的是皇帝亲卫,明明已经深入州牧府,放倒了看守洛岱的侍卫,却还是没能把洛岱带走。
洛岱自己不愿意走。
“徐霁心思极深,留洛岱在此,定是存了什么歹毒心思。”李骋随行提醒宋韫道。
“或许,他是伤心,不想再见徐霁呢。”宋韫低声喃喃,很快又摇头,“无论如何,往后要加强戒备。晏康二国势不两立,祸国殃民之仇,要一笔一笔清算干净。绝不能轻放了洛岱,徐霁必须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焉云深颔首,目光扫一眼跟在宋韫身边寸步不离的黑狗,面色不怎么好看:“人心难测,就算徐霁为洛岱闹出许多风言风语,纳妃生子不停,雨露均沾做得极好。世上男子多薄幸,帝王之心尤其不可靠。”
听见这话齐胤感觉周身的皮都发紧。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老狐狸当着他面都泼冷水,背后还不得滔滔不绝地说他坏话?
宋韫没接话。
焉云深又说:“此次行动之后,徐霁怕是再也不会管洛岱的死活了。洛岱家族也早就被徐霁削弱了势力,也顾不上他。所以,作为弃子,洛岱恐怕会做困兽之斗,千万小心。”
“弃子……真的已经物尽其用了么?太傅,或许康国此番行径是为了……”宋韫沉思片刻,对焉云深附耳说了一番话。
焉云深皱眉:“你不能涉险。要查明其真实目的,还有别的法子。”
宋韫摇头:“我信裴红药。”
齐胤仰着头着急,汪汪叫个不停:“韫韫你说什么!你想做什么!”
宋韫又把刚才对焉云深所说在齐胤耳边重复了一遍,齐胤急得转圈:“不行!太危险了!”
宋韫安抚齐小狗:“吉人自有天相,我不会有事。”
说话间已经来到关押洛岱的地方,门外侍卫加了许多。
隔着窗户看,洛岱躺在床上,手脚戴上了镣铐,他自身却面无表情,完全没有挣扎的意思,仿佛粗重的铁链锁住了个破布人偶。
这样心如死灰的神情,宋韫在苏风举脸上也见到过,也是出于对男人绝望的情景下。
男人啊,恐怕只有写在牌位上才踏实可靠。
宋韫看了齐胤一眼,齐胤心领神会,要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场,他马上会举爪对天发誓——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的差距还大,他绝对不会像姓徐的一样负心。
“太后无恙吧?闵州天花肆虐,若是太后染疾,我方于康国倒不好交代。”
隔着紧闭的窗扉,宋韫轻声道。
里头沉默良久,荡出一声冷笑:“杀人诛心。同是太后,你是众星捧月,我是阶下囚。想看笑话,尽情看吧。”
窗户是紧闭的,只有送饭时才打开,保护洛岱不受天花感染。此时也保护了窗外的宋韫。
宋韫听得出他是想和自己再多说两句的,宋韫也想继续对话,哪怕这对话夹枪带棒腥风血雨。
其实宋韫当初听说了这位男太后的存在时,便想着若有朝一日相见,两人身上有许多共同之处,或许会有共同话题,甚至能够彼此感同身受。
没想到,会是在这样情境下对话。
两人相似,却又大有不同。
这里人太多,许多话不方便说出口,宋韫便让众人退远,确保自己和洛岱的话不会被他们听到,只留齐胤在身旁。
“你我处境相似,都为身份所累,你的辛苦,我能体会。我不知你是否参与徐霁的行动,但你既然身居康国太后之位,享受富贵荣华,享了康国的福,康国皇室造的孽你也脱不了干系。我会一直关着你,直到可以用你为闵州无辜遭殃的百姓换取补偿,也算是让你们赎罪。”
这些天来,裴季狸和焉云深一边救治百姓,一边彻查天花来源。结果果然如最初料,是徐霁投毒——他如约向闵州运输钱财粮食,却心怀不良,运输车队的车夫中有感染天花的,入境之后故意多方逗留,将疫症传给了闵州当地百姓。
徐霁暗中谋划掌控,明面上说是外出寻找药王谷神医,实际上是指挥手下各处投毒。留下洛岱在州牧府,消减宋韫等人的防备。等事发时,留下洛岱被擒,他自己早就逃之夭夭了。
这男人,真是个狗东西——
不对,说他是狗,都侮辱狗了。狗是最忠诚的。
又是长久沉默之后,洛岱苦涩发笑,声音渐渐凄厉:“享受荣华富贵?荣华富贵有什么值得欢喜的!只有你们女人才会这样想吧!你以为我享了什么福,活该受这样的孽!我本是潇洒风流的探花郎,我该光风霁月诗酒年华!是云端上最高雅的人!可现在……我残缺不全,连男人都不算!这世上,最卑贱的贩夫走卒都胜过我,至少他们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或许,他说得对,我错在不是个女人……我要是像你一样,是个美貌的女人,能够怀身大肚,他就不会抛下我了!好运处处眷顾于你,你从一个庶女步步顺遂走到如今地位,凭什么说处境相似!我的辛苦,你根本不懂!”
洛岱双手抓着窗棂死命摇晃,像是想穿透窗户,直掐住宋韫脖子似的。手脚镣铐撞上墙壁,叮啷作响。像玉碎,像心碎。
李骋听着动静握刀上前,宋韫摆手让他退下。
宋韫皱眉。
当然不能跟洛岱说自己也是男人。不仅因为要隐藏身份以保安全安稳,更重要的是,洛岱此时明显已经心态失衡行为癫狂。他痛恨命运不公,羡慕男女之间名正言顺的情感,觉得宋韫如今诸事顺遂,所得都是因为“身为女人”。
宋韫才不是一路顺遂,苦难波折遭受了许多。洛岱被仇恨嫉妒蒙蔽双眼,选择无视旁人的苦难,只一味放大命运加诸自身的不公。
仿佛全天下,只有他一人遭遇不幸似的,全世界都亏欠了他。
要是知道齐胤并不在意宋韫是男人,他恐怕是要当场发疯。
从他话语中,宋韫现在算是完全懂了,洛岱求医是想治什么。
他说他不算男人了。
除了齐胤,大概没有哪个皇帝愿意且放心把血气方刚的男人放在后宫,所以洛岱身为世家子,还曾高中探花,多么风光荣耀的少年,却被净身送进宫做了屈辱的男妃。哪怕是后来成为了太后,也没有半分值得喜悦。
或许和徐霁的感情曾经还算是他的念想和寄托。
同窗共读,朝夕相处。想必洛岱和徐霁也曾共读诗书,读到佳句而相视而笑。志趣相投,两相倾心,隔着身份地位,要相守本就不易,洛岱还成了皇帝的继后徐霁的嫡母。他心中有多痛苦,宋韫难以想象。
若是有情,再苦再难也能熬过去。
好歹徐霁还有个人形呢,齐胤变成猫猫狗狗,宋韫也没嫌弃过他。
可是洛岱痴情,换来的却是徐霁的绝情——他用洛岱为诱饵,利用之后,狠心抛下浑然不顾他的安危。
“既然明白所托非人,不如及早回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是康国太后,占着名份上的正统。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以财力人力支持,助你换个肯真心孝顺的人做皇帝,或者,你自己做皇帝。如今人已非彼时人,苦苦为其付出,只是折磨自我罢了。”
宋韫话一出口,齐胤都惊了一跳。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韫韫优柔寡断,太过善良。但善良不是毫无原则的,是对内、对值得宽容相待的人的。对待敌人,宋韫也绝不会手软。
宋韫的话带着至高权力的诱惑,洛岱没有当时回应,他或许是动摇了,但力道还不够。
宋韫适时加上一句:“听探子禀告,因为国内动乱,徐霁需要大长公主全力支持,已经将他那位贵妃表妹册封为皇后了。太后若是再不考虑好,他日回去,莫说权势,连后宫之主的虚名都保不住了。”
话音刚落,里面又响起了铁链的碰撞声。宋韫听见洛岱说:“你进来……我用康国机密跟你交换……”
宋韫勾了勾唇角,推门而入,李骋和焉云深都立在几步之外,全神贯注,牢牢盯着里面动态。
宋韫缓步走向洛岱床榻,看他手脚都磨破了,道:“若是太后诚心合作,便可为太后换个地方——”
话还没说完,洛岱猛地向宋韫扑来,因为手脚被铁链限制,没有碰到宋韫。但他目的并不在直接伤害,而是从身后扔出一块破布,砸在了宋韫手背上。
“听说过晏国太后与民同甘共苦,爱民如子。百姓遭受天花之苦,太后也尝尝这滋味吧!”
洛岱的狞笑和话语暴露了他的真实目的——那块破布是天花病人的贴身之物,接触的人很有可能感染天花。这块布,是方才来救他的人留下的吧?或许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救走洛岱,只是想让宋韫也感染天花。
可洛岱自己接触这块破布的时间不是更长吗?他不怕自己感染天花吗?
方才的心碎是假。为徐霁殒身玉碎倒是很甘心。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糊涂的人?
李骋和焉云深要上前,被宋韫抬手制止。
见宋韫依旧从容镇定,面上甚至有微笑,洛岱拧眉,不知是已经感染还是心理作用,他控制不住地抓挠脖子,那里红了一片,“你怎么不会害怕?那块布可是天花病人贴身的东西!得了天花是必死无疑的!”
宋韫轻笑,遇见裴红药,知道自己是鲛人后裔时,他便问过了,鲛人会不会感染天花。
裴红药说,天花乃是内毒外感,病灶发于温血之体,随血液经脉窜流。鲛人水生血凉,不属于其类。
当年靖朝也曾爆发天花,鲛人皇后亲自照顾病患,为其制作五毒饼,虽极操劳并未感染。鲛人后裔半人半鲛,体质特殊,应当也是能抵御天花的。李骋也因此松了口气,不那么抵触宋韫回到闵州。
今夜接到洛岱被救却并未离去的消息,宋韫便怀疑有诈,怕徐霁故伎重演再次投毒,想试探试探。只是想不明白,如果真要投毒,他会用谁做诱饵——他的亲卫已经逃了,总不可能是洛岱。
——结果还真是洛岱。
就算有裴红药在,天花也是很大可能会要命的疾病。徐霁怎么舍得让洛岱舍身投毒?洛岱怎么会甘愿以身做饵?
或许是为情迷惑了心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是般配。
宋韫收敛不该有的慈悲,冷声面不改色地扯谎道:“早预料到你们会用这种卑劣的招数故技重施,已有防范。不怕告诉你,药王谷裴红药已经研制出天花的对症之药,我自然会无碍。至于你么……猜猜康国皇后向皇帝吹枕边风时,夫妻二人会商量给你一个什么谥号?”
杀人诛心的法子,极其好用。宋韫潇洒转身离去洗浴消毒,只留洛岱怔在原地,大声嚎啕。
不知是为徐霁,还是为他自己。
或是再也回不去的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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