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惊闻
傅瑶君前世毕竟做过十年皇子妃,熟谙朝中人事,知道朝廷各司各衙门的行事风格,因此只看今天这几名铁甲卫的态度,已足够她怀疑这究竟是在保护怀王,还是在监视怀王了。
不然何至于连张演算纸,都要如此过问?
疑念既生,傅瑶君忽觉自己对那位誉满天下的王爷的处境,并不了解。
心中虽百转千回,她面上却丝毫未露,只恭敬说:“回大人,这是小女记录的几家粮铺的账数,因今日本要去店中,怕忘了,所以便随身带着。”
傅瑶君说着,将演算纸摊开来给那女卫看:“大人瞧。”
那女卫并不接,只扫了一眼,看上面横七竖八的算式,还标注着各县近年粮价变动。
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妥。
她挥手让傅瑶君收起,又指着她腰间与荷包佩戴在一处的小长匣:“这又是什么?”
“行囊笔与小算盘,商贾人家,这些东西不离身。”傅瑶君解下来,递给她看。
女卫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确定没有机关后,便递还给她,目光最后落在傅瑶君头上的竹钗,再瞧她身上因要到衙门来,才特意换上的素服,想了想,还是作罢,转而去搜检了佩玉。
一切搜检完毕,女卫才对傅瑶君道:“只你一人可以进去。”
“是。”傅瑶君恭恭敬敬地应声,回头对佩玉道,“在这儿等我。”
“好的小姐。”佩玉对这些京城来的大官很不喜欢,但既然傅瑶君如此说,她自然听话。
傅瑶君刚进到房间里,身后的门便已经关上了。
寻常的厢房布置,窗边有一窄榻,一侧是博古架,上面是些不值钱,但还算古朴的陈设,屋中有张圆桌,围放着四张椅子。
身着柔蓝色常服,头戴柏木制束发冠,以白玉螭虎纹簪固定的叶书白就坐在左手边,手中拿着个册子,桌上除了茶壶茶碗、点心水果之外,还放着个不大的盒子。
傅瑶君一眼就看见,那盒子已被打开的封条上,是四象司的大印。
她收回目光,施礼道:“民女见过王爷。”
叶书白见她进来,合上手中的册子,扣放在桌上,但傅瑶君依旧看见了册子封皮上,几个或错落或重叠的“石水县丞”的印章。
“傅姑娘不必多礼,四象司行事谨慎,姑娘也无须担心。”叶书白颔首道。
傅瑶君不觉得他们的态度仅是“谨慎”,但还是依言坐下,淡然道:“王爷刚刚出事,大人们谨慎些,是应该的。”
叶书白没再多说,只将面前的盒子盖打开:“傅姑娘,这几样东西,你看看是否认识?”
说罢,将盒子转向了傅瑶君。
傅瑶君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般,耳中嗡嗡作响,人彻底僵在了椅子上。
盒子中装着九样东西,都是残破不堪,还沾有血迹,而她认识其中一样——一支断掉的祥云纹八宝牡丹簪子。
那是父亲亲手为母亲设计、打造的定情信物!
她的母亲邹氏,单讳一个蓉字,本与父亲是青梅竹马,两家很早就定了亲,却不料父亲家中出现了那场变故。
邹家立刻就要退亲,父亲亦不愿意耽误人,在救活傅皋,葬了祖母后,便同意了。
岂料才十岁的母亲竟然闯出家门,一路追到了城外十里渡,但只来得及看船上的父亲最后一眼。
就是那临别的一眼,父亲这辈子没再多瞧别的女人,母亲更不惜以金簪破相,抵死不嫁。
等到十年后父亲再回,母亲已成人人嘲笑的邹家老女。
父亲亲自登门,将许多聘礼与这支簪子一起给了母亲,让她再等自己一段日子。
一等又是七年。
父亲制服了傅家族人,傅皋点了榜眼。
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终在近而立之年,成婚了。
父母和自己说这段往事,总爱以“傅家老汉”、“邹家老女”戏谑,母亲更是时时戴着这支簪子,从不离身。
前世父母死在西域,尸骨无处可寻,更何处去寻个物件?
而如今隔了一世,她竟然又看见了这支簪子。
傅瑶君盯着断簪,恍惚至感到漫长的简单。
漫长到她放弃了让人去寻找。
简单到她想了一世的东西,此刻就在眼前。
她知道该说些什么——谢谢叶书白,问他东西从何而来之类——可偏偏此时盯着那支断簪,纵然心有千言万语,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书白见她双目一眨不眨,泪珠就挂在眼中迟迟不曾落下,只盯着盒中之物发呆,便知道其中确有她认识的东西。
他轻叹一声,将盒子推给她。
“傅姑娘,节哀。”
男人柔和的声音让傅瑶君短暂地清醒过来,她茫然无措地抬起头,没有意识到眼泪在抬头的瞬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
眼前的年轻男子,端方正直,从没因眼前只是个商贾之女,就放松自己的仪态。
他看自己的目光,与上次到她家中祭奠时一样,温柔中带着些许怜悯。
眼泪滴落在手上,傅瑶君又低头去看自己手背上的水,才知道她竟然当着个外人的面,哭了。
她不算一个爱哭的人。
傅大小姐生在锦绣金银堆中的,受尽父母宠爱,所以她从小就爱笑,不爱哭。
直到父母没了之后,她才变得爱哭起来,后来到了顾斯年府中,也常常会因为想起父母而落泪。
等她知道仇人就是枕边人的时候,反而没有再哭过。
如今重生,她更不想哭了,所以除了第一天的爆发,之后这段日子,她恪守孝女礼节,但没有再哭过。
哭,是哭不出公平的。
偏偏今天,她哭了。
是因为意外得到的父母遗物,也是因为此刻和她坐在一起的人,是叶书白。
他克己复礼,温柔通达,说话看人都让人如沐春风。
他明明就坐在自己对面,可她却觉得坐在对面的,不是陌生的他,而是一个可以让自己轻松下来,痛痛快快哭一场的故人。
是因为前世死前的那一眼吗?
她越发不解,但呜呜咽咽的,哭得更厉害了。
叶书白看着傅瑶君的眼泪,也不知怎么的,心中多了份古怪的酸楚。
他害怕她的眼泪。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
不要再哭,节哀顺变之类的,他会说,但他更知道那些话,说了无用。
到如今,他依旧会在梦中回忆起父母膝下的快乐日子,也会梦见六岁的那个血屠之夜。
他是男子,面对至亲被害尚做不到心志坚毅,何况眼前这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女子?
痛快哭一场,总比他这样的,忍成个傻子要好。
大概哭了半盏茶的功夫,傅瑶君才侧身垂目,摸出帕子擦了擦眼泪。
“多谢王爷,小女失礼了。”她重新坐正,低声道,“这些东西,王爷是从哪里找到的?”
声音略有干哑。
叶书白亲手倒了杯茶放在傅瑶君面前,温声道:“是四象司查到的。只是令父母并非在我大昭境内遇难,时间又久,痕迹多有堙灭,因此只找到了这些,但终归算是个慰藉吧。”
他说得很坦诚,可是听在傅瑶君耳中,意思却太深了。
她看向叶书白,脸色自哀伤变得严肃起来:“王爷,四象司,怎么会管我家的事情?”
她并非寻常无知小丫头,四象司是理应只听命于皇帝的组织。
皇子私与四象司交都是谋逆之罪,更别说叶书白这个异姓王了。
就算没有外面那几个四象司铁甲卫的古怪态度,傅瑶君都能笃定,怀王绝对不会主动同皇帝提“四象司”。
所以,只可能是皇帝自己的命令……
想到这儿,傅瑶君暗暗攥紧了拳头,脸色瞬间苍白。
但父母不可能事涉逆乱,否则四象司早就锁拿她了。
“王爷,小女的父母,究竟卷入了什么事情?”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叶书白不意外她的慌张。
既然她心中知道傅皋做了什么,那听说四象司查她父母,自然会想到坏事上去。
“傅姑娘别忙,令父母的事情,说来话长。”叶书白安抚道。
傅瑶君急切地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西域之外有一极西之国,出了个很厉害的工匠,改造了几款火器。当今听说后,想要遣人去一探究竟。可是西域边境自前朝起就不太平,域外诸国连年纷争不断,西狄近年来更常犯我边境,以至于陆路常有阻塞,我朝太‖祖后,近百年未与极西之国互派使者
“如此境况,明着派使臣去怕难走通,更恐会落入西狄人之手,因此陛下便决定秘派使臣去。”
“傅姑娘见多识广,知道我朝中人与那西境之人长得不同,使臣想要混迹其中几无不可能,因此朝中有人建议陛下,可用令尊的商队。”
听至此,傅瑶君已经彻底明白了。
因为父亲是颇有些名望的商贾;因为父亲本就是在西域各国走惯的人,甚至与西狄大丞相也有过一段交情;因为父亲早年间两次到过极西之国。
将使者藏于父亲的商队送到他国,再合适不过。
傅瑶君知道父亲的行事,当朝廷有托时,在公为国之利,在私为傅皋官途,父亲绝不会推脱。
她忽得,想起了前世的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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