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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谁舍不得


满剌哈只是在第三日被放出来的。并且一回来就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回转。

        朱祐樘警告了他,若有再犯必治以罪。

        可李慕儿知道他虽受了教训,不敢再讨要什么赏赐,对她却一定是怀恨在心的。

        幸好,“他”这个梅诺麻卡,总归是要消失的。

        果然,还没等回到会同馆的消息捂热,他已气急败坏地往李慕儿房间赶来。

        李慕儿早有准备,听到脚步声渐近,她便挎着一个包袱拉门而出。

        正好与满剌哈只打了照面。

        她没有给他骂她的机会,就抓住先机开始数落起来,“大人回来了?大人可真是好福气,把小的打成这样也不过就在礼部待了两日。小的可就没你那么好的命了。我们族长病愈回来,听说发生了这等事,非但没有安慰我,反而将我除了官位,逐出了里麻司。还责骂我挑衅在先,害里麻司赏赐减半!大人这么急着过来,是来看在下的笑话吗?”

        满剌哈只见“他”穿着一身汉服布衣,满脸浮肿狼狈的模样,心中怒气立下消了大半,只冷声讽刺道:“哼,算你们族长识时务!你害我白跑这一趟京城,还害我被关礼部,这笔账我本不会轻易算了的。不过瞧你这幅德行,哼,也是罪有应得,活该!”

        到底是谁罪有应得,到底是谁活该?李慕儿心里暗骂,嘴上却忍着道:“我知道,若是在咱们的地界,这事儿别说您不放过我,我们里麻司也不是吃素的,哪能白挨这打?可今日是在天子的地盘,没有掉脑袋已是万幸了,赶紧烧香拜佛去吧!大人借过,咱们呐,到此为止,再见了您嘞!”

        说着把包袱往肩上一甩,斜身往满剌哈只旁侧擦过。

        满剌哈只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大概是在考虑是否真应该就这么算了,身旁跟着的一随从趁势劝道:“哦哟,爷爷啊,您可别再放不下了!他说的话糙理不糙,这事儿就这么结了吧,别又惹恼了皇上……”

        李慕儿听得清楚,回头补了几句道:“大人,小的倒还有几句话奉劝您老。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您该收敛着些,今日皇上看在永昌府的面子上放过了您,他日您再犯错,保不齐就没这机会喽!”

        话音一落就快步走了开去,留下满剌哈只二人在原地又逗留了片刻。

        终于,满剌哈只大手一挥,低声说道:“走,启行回府。”

        李慕儿出了会同馆,怕有人跟踪,便没有直接回宫,独自在街上游荡。

        难得又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外头晃,她的心情愉悦的很,一路脚步轻快,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家小酒馆前。

        小酒馆无甚吸引人的,只是里头当中坐着的,正是她那位刚认的兄长,钱福。

        李慕儿顿觉有趣,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去。

        钱福没有看到她,或者没有认出她,直到她拍了下他的肩膀,在桌旁坐下叫了声“兄长”,他才反应过来。

        “莹中?你为何会在此处?你这身……”

        “嘘……”李慕儿示意他噤声,左右一张望,笑嘻嘻道,“兄长无需多问,赏我一口酒喝就好。”

        钱福又叫来一坛酒,看着她一连喝下好几杯,大呼过瘾后,才又问道:“脸上的伤,哪里来的?被打成这样,怎么还有心思喝酒?”

        被打成这样,怎么也不吭一声?

        李慕儿蓦地想到朱祐樘的话。

        怎么会不痛?在刑部被鞭笞的痛,在永巷被德延踢打的痛,如今在会同馆被拳击的痛,哪一次不痛?

        可痛又如何,吭声了又如何?

        世上会为她心疼的人早已死得七七八八,哪还有资格在人前呼痛?

        李慕儿憋了口气,苦笑道:“无妨的,兄长,我皮糙肉厚,没少挨过揍,习惯了,呵呵。兄长为何独自在此饮酒?可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吗?”

        “倒也不算得烦恼之事,”钱福饮下一杯酒,无奈道,“自我登第,远近以笺版乞题者无虚日。为兄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不想这么早归家。”

        原来是声名显赫带来的苦恼。

        李慕儿觉得好笑,可望着他恣意模样,知他不是个爱结交应酬的人物,便宽慰道:“兄长若是不喜,回绝了便是。可不能叫这些浮名约束了生活,人生得意须尽欢,来,咱们喝酒!”

        “好,”钱福抚掌,“说得好!知己良朋,一二足矣,莹中可是为兄的好知己!”

        李慕儿面露欣喜,干完杯中酒又问:“兄长如今远在京城,家中可有老小需要接来照顾?”

        钱福摇摇头,“双亲皆已故去,为兄孑然一身,倒也自由。”

        “我也是。”李慕儿为他添上酒,“不过兄长,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节庆,咱们同游。有什么难事儿,咱们同当。可好?”

        “好啊,如此甚好!”

        两人又喝上几杯,酒劲儿开始上头,钱福情不自禁念起了诗:

        “潮汐往来如有约,性天恬淡独忘情。纷纷马足车尘客,谁解沧浪可濯缨。”

        李慕儿托着脑袋呆呆看着听着,突然有些想念宫中那位。

        明明出宫应当高兴。

        明明就应该就此脱逃。

        可为何竟舍不得一走了之,竟还想着早些回去见他呢?

        李慕儿自嘲一笑,抬眼却看见酒馆门口,那个她正想着的“曹操”满面温存地朝她走来。

        她不敢相信,拿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朱祐樘的脸庞已近在咫尺。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喘意,“我是忘了告诉你,不要乱跑。还有,不要总是喝醉。你喝醉后,酒品不太好,会乱说话。”

        李慕儿歪着头,有些含糊地问道:“我帮你省了一大笔,你要怎么奖励我?”

        朱祐樘直起身子,见她的眼神一直跟随着自己,不禁扬了扬唇角,假装思索为难,“呃,私房空虚,我只能纡尊降贵,亲自背你这个酒鬼回去了。”

        身后跟着的萧敬闻言一愣,忙赶上来道:“公子,万万不可!”

        连一旁早就恭顺站着的钱福也看不下去,一同劝阻。

        朱祐樘却自说自话地背转身,“上来吧!”

        李慕儿哪里肯放过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瞅准时机就跳了上去,还晃了晃腿嘚瑟说道:“公子说背得,就背得。谁敢再有异议,便打落一颗牙!”

        朱祐樘朗声一笑,轻快迈开步子,“好,谁敢有异议,打落一颗牙陪你!走着,咱回家去。”

        多年后,有人问李慕儿此生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李慕儿想来想去,觉得便是这一****醉了没有记清,朱祐樘耐心背着她,一步步走回宫的场景。

        她舒适地趴在他肩头,不吵也不闹,只有嘴角上扬着微妙的角度。

        他脑门上渐沁出汗,手却稳如泰山,无视周遭人流的议论侧目。

        直至走到停在很远的马车边上,他才颠了颠背上的人儿,转头道:“好了,上马车。我可不能真这样把你背进宫门去。”

        李慕儿意识朦胧,只知道那人即将把她放下,连忙双手环紧了他的双肩,拿不痛的半边脸蹭了蹭他的背,不舍地念道:“我不要回宫了……我再也下不去手杀你了……我呀……舍不得……”

        朱祐樘背脊一僵,突然想起端午那天在雍肃殿没有听完的话,想来该是这一句。

        他好不容易扳开她的手,好不容易将她抱上马车,好不容易让她躺靠在自己腿上后,她早已鼾声渐起。

        半边脸余肿未消,有些狰狞地对着他。

        这伤是该算在他头上的。

        他心疼地皱了皱眉。又吃惊于她怎么会是那个自私自利贪赃枉法的李孜省的女儿?

        明明就是个深明大义不惜自我牺牲的女中豪杰。

        他果然没有看错她,没有留错她。

        心下顿时一片清朗,低声回应道:

        “你舍不得杀朕。可是,朕也舍不得放你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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