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窃听风云


高大霞在厨房做着晌饭,听到刘曼丽在院子里喊了句:“你个死玩意儿,还知道回来呀?”
高大霞从窗户探出头,看见在水槽子前洗衣服的刘曼丽正追打着一个男人,等那个男人转过脸来,高大霞认出他是刘曼丽的弟弟,刘有为。对这个不着调的弟弟,刘曼丽干生气没有招,好高骛远,满嘴跑火车,说的就是他。要说有点儿好处,就是心眼不坏,哄人高兴是他的强项。每回来看刘曼丽,都把姐姐哄得团团转,临走时总能拿到十天半个月的零花钱。
挨了刘曼丽劈头盖脸的一顿脸,刘有为还是嬉皮笑脸:“我这不一天到晚在外面忙嘛,你是我亲姐,回来看看你还不应该?”刘有为说着,从挎包里一样样地拿出各种吃食,“这是四云楼的烧鸡,还有益昌凝的糕点,我排了半天队才买上的。”
“少来,有钱花你能回来看我?”刘曼丽狠狠瞪着刘有为,半是嗔怪,半是亲热。
“你看你,老是刀子嘴豆腐心,幸亏我心大,知道你是为我好。”刘有为撕下一只鸡腿塞进刘曼丽嘴里,“快吃,这鸡腿还热乎。”
“有为!”高大霞从厨房里出来。
刘有为回头,一怔:“哟,大霞姐,我,我昨天晚上还梦见你了,就寻思今天得过来看看,还真灵!姐,你这几年上哪发财了?可把弟弟想毁了!”
高大霞上下打量着刘有为:“有为,几年没见,你这嘴跑哪开光了吧?说话这么中听。”
“也就剩一张嘴会说两句人话了。”刘曼丽嚼着鸡腿,含糊不清地说,“老刘家造了什么孽呀,养了你这么个败家子。”
“我这个败家子也就败败家,没给小鬼子当汉奸你就烧高香吧。”刘有为撕下个鸡翅膀,啃了起来。
刘曼丽一瞪眼:“你放屁,咱爹妈留个鞭炮厂子你都能给干丢了。”
刘有为说:“拉倒吧,那叫鞭炮厂啊?就是个炮仗铺子,再说黄了能怨我吗?那不是小鬼子给封的门,怕咱造炸药,造枪炮子弹吗?”
“别说那个,这些年给你找的活哪?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哪一个你干上一个月了?幸亏当年的高家包子铺攒下点钱,要不你喝风都找不着门儿!”
“别说那些没用的,”刘有为把刘曼丽拉到一边,高大霞知趣地回了厨房。
刘有为朝厨房看看,低声说:“人家高大霞也回来了,往后你怎么办?总不能赖在这里不走吧?”
刘曼丽不爱听:“怎么是我赖?我是老高家明媒正娶进门的媳妇。”
刘有为不屑:“拉倒吧,我姐夫早都死了,你现在就一高家的寡妇。姐,你还真准备一辈子在这里蹭吃蹭喝啊?”
“闭嘴,高家里里外外都是我操持,这叫蹭吃蹭喝?你当我是你啊!”说着,朝楼上走去。
刘有为跟在后面:“好好好,你是高家的大功臣,那你也不能为了高家守一辈子寡呀。”
“狗嘴吐不出象牙,你怎么知道我要守一辈子寡。”
刘有为兴奋:“啊?你都找好下家了?快领我见见姐夫呀!”
“姐夫个鬼,你姐夫还不知道在哪刮旋风哪。”
刘有为失落:“那你可得小碎步紧倒饬了,等人老珠黄谁还要你。”
刘曼丽回头白了刘有为一眼:“你当我不急啊?这几年怎么找?高家就剩了我和守平,不得有个人洗洗涮涮烧水做饭啊,管怎么守平叫我声嫂子,我能看着不管吗?”
刘有为脸一拉:“你对我都没这么上心。现在高大霞回来了,你该能光明正大想退路了。姐,你对高家可是劳苦功高,他们家的钱和房子怎么着都得分你一半吧。”
“除了这房子,家里没几个钱。”
刘有为不信:“当年高家的海麻线包子铺开得多火爆,能没有钱?”
“那时候挣的钱,都花几年了?还经得起毛啊?何况还有你,隔三差五回来刮巴!”
刘有为急了:“你才给我几个钱,不够塞牙缝的……”
刘曼丽也急了:“你牙缝多宽?能跑汽车啊?”
刘有为陪着笑:“我也没瞎花呀,我不一直都想攒点钱,给咱老刘家娶个好媳妇嘛。”
刘曼丽进了屋子:“你少拿娶媳妇当幌子,你要早把我给你的钱攒起来娶媳妇,孩子都能自己打酱油了。”
刘有为跟进屋:“我这阵还真看上一个,是开电车的,人长得老漂亮了!”
刘曼丽兴奋起来:“你什么时候领来家给我看看,我得帮你把把关,五马六混的我可不答应。还有,她多大了?家里几口人?住哪?兄弟姐妹几个?”
刘曼丽一连串的发问,刘有为实在难以招架,他也想弄明白刘曼丽提出的这些问题,只可惜那个开电车的姑娘从没正眼瞧过自己,刘有为生怕姐姐再追问下去自己只会更难堪,便转移了话题:“高大霞咋回来了,在外面混不下去了?”
刘曼丽说:“你当人家像你啊?这回人家是衣锦还乡,没准往后还真能当上个什么头头脑脑。”
刘有为不屑:“她那点本事我还不知道,大字不识几个。”
“你倒识字了,顶什么用了?”
“你就老看不起我。”刘有为看到炕边放着三件包装好的男式衬衫,拿起来看着,“这挽霞子是给我买的吧,真是亲姐啊,一下买三件。”
刘曼丽说:“美得你吧,还三件,你拿一件。”
刘有为不满:“你还有脸说是我亲姐,给我一件,给守平两件。”
刘曼丽说:“有一件是守平他领导的。”
刘有为说:“守平行啊,都知道巴结领导了。”
刘曼丽说:“人家是从哈尔滨来的大干部,留过苏,当过抗联,人年轻,长得也精神,还没结婚,姓傅,叫傅家庄。”
刘有为吃惊:“姐,你背得挺溜呀,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要是看不上我,也不能在家里住上就不走了。”
“行啊姐,我刘有为还真有福,又找了个共产党的大官当姐夫。往后出门,我的腰杆可就硬了,谁再敢瞧不起我,我就叫傅姐夫毙了他……”刘有为越说越兴奋,说到傅家庄的姓氏上,又有点惋惜,“可惜这个姓不大好,傅姐夫,一说就听成副的了,老觉得还没扶正。”
刘曼丽低声喝斥:“别胡说八道。这事你先放在肚子里,要是让高家姐弟俩知道了,他们心里该不舒服了。”
刘有为点头:“也是,你住着高家吃着高家,心里却惦记着副姐夫,人家正牌肯定不高兴呀。”
刘曼丽琢磨着:“守平倒是没什么,就是高大霞,老是不相信高金柱死了,老想替她哥看着我。”
刘有为一拍桌子:“这事不能含糊,姐,你可得早点把这事跟高大霞挑明了,要不不光耽误你和傅姐夫,也耽误我呀!”
刘曼丽疑惑:“耽误你什么了?”
刘有为急了:“看你这话说的,他不早一天扶正,我就不能正式当傅姐夫的小舅子,这不耽误我在外面做事啊?”
“怎么,你还要打着你姐夫的名义招摇撞骗?那可不行!”刘曼丽斩钉截铁地说。
刘有为进了厨房,看到高大霞的饭已经快做好了,他卖着人情:“姐,快别忙乎了,你总算回来了,咱一大家子应该出去吃顿团圆饭。”
高大霞说:“都做上了,还出去吃什么。”
“要吃,一定要吃好,姐,你好几年没吃上家乡大馆子做的菜了,得补上啊。”刘有为对跟进来的刘曼丽说,“姐,别忘了去群英楼点个他们家的拿手菜,盐爆双笼、海味全家福,杏乐天的海参肘子、扒通天鱼翅,山水楼的雪中鸳鸯、松鼠黄鱼,王麻子锅贴铺的红烧海参。对了,李鸿章他儿子开的那个登瀛楼也有几道好菜,都给大霞姐点上。”
刘曼丽冷眼看着刘有为:“是给大霞吃还是给你吃?得瑟样吧,从我这抠搜的钱,原来你都送给那些大馆子了,怪不得手里攒不下一个大子儿。”
高大霞说:“有为行啊,攒了一肚子好下水。”
刘有为说:“你回来了,我领着你挨家吃。”
刘曼丽说:“你个白眼狼,光领她不领我啊?你还拿我当你亲姐吗?”
刘有为忙说:“领,领,都领,守平也别落下。咱们挨家吃,吃到撑得走不动道儿为止。”
刘曼丽回过味来:“挨家吃,你掏钱啊?”
刘有为脖子一梗:“当然我掏!”
高大霞说:“行了,说说就是吃了。今天就在家吃,一会儿我再去买几个硬菜。”对刘曼丽说,“晌午傅家庄和守平都回来。”
刘曼丽说:“那你把万毛驴子也叫来。”
刘有为疑惑:“万毛驴子是谁?”
高大霞瞅了眼刘曼丽:“老叫人家万毛驴子……”
刘曼丽忙说:“老万、老万。”
刘有为还是糊涂:“哪又蹦出个老万?”
刘曼丽产:“高大霞给你找的姐夫,也是个干革命的。”
刘有为大度地说:“那得请,必须请。姐,这事你不对啊,老万都要成我姐夫了,你还叫人家万毛驴子。批评你啊,以后不准叫了。不是,今天得叫,叫我姐夫来,我跟他好好喝两杯。”
高大霞说:“算了吧。”
刘曼丽说:“不能算,叫老万来,这个家我说了算。”
刘有为嘲讽刘曼丽:“快别说你当家了,人家大霞姐是不稀得当。人家革命这么些年,立了多少大功,这荣归故里了,当不当这个家能咋地,往后整个大连都是大霞姐说了算。”
高大霞纠正道:“有为,这么说可不对,干革命不是为了当官发财,革命胜利了,革命政权就得握在人民手里,人民才是这个城市的主人。”
刘有为连连点头:“对对对,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大霞姐站得高看得远说得好。大霞姐,那你这次回来……当什么官了?”
高大霞豪爽地说:“我不识多少字,管多了事怕耽误事,不过,虽说大连的事我不能都说了算,但只要你大霞姐说句话,在大连街上还管用。”
刘有为一拍巴掌:“这就行啊,姐,你不识字不要紧,不是有我吗?我认的字多,可以给你鞍前马后端茶倒水……”
高大霞看着刘有为:“就你?”
刘有为说:“昂,我不行吗?”
刘曼丽说:“大霞没说你不行,她大字不识几个,两眼一抹黑,得有你这么个人,你跟大霞干,是帮大霞,她心里有数。”
高大霞欲言又止。
刘有为埋怨道:“姐,你怎么这么说话,是大霞姐帮我,人家是革命功臣,帮谁谁不感恩戴德啊,就我这点事,她可以帮,也可以不帮。”
刘曼丽厉声:“不帮不行。”
刘有为示意刘曼丽别说话,凑到高大霞身边:“大霞姐,我老早就看出来你不一般,是成大事的人,不像我姐,就是一个住家过日子的老娘们,还爱酸鼻子酸脸。”
刘曼丽打了刘有为一巴掌:“说什么哪,你个白眼狼!巴结高大霞就拿我当垫脚石,我识字不比高大霞多?”
“我是说你没法跟大霞姐比,人家是……是光荣的无产阶级革命者,你原来不过是小业主家的女儿,念了几天书,嫁进高家,就成了光知道做饭洗衣裳的老娘们。”
“你再说我是老娘们!”刘曼丽又扬起巴掌。
刘有为说:“那就是小寡妇。”
高大霞喝道:“有为,别胡说八道啊,我哥没死!”
“没死他不回来?让我在这守活寡!”刘曼丽冲着高大霞喊道。
高大霞说:“嫂子,这事我会让组织上核实的。要是我哥真不在了,我不光头一个赞成你改嫁,还给你做媒人!”
在刘曼丽的督促下,高大霞到街头电话厅给万德福打了个电话,老万很高兴:“行啊,那咱这算是正式见亲家了吧?我还怪紧张的。”
高大霞说:“就是吃个饭,你别瞎寻思。再说,“你连小鬼子都不怕,还能叫我们家里人吓着啦?”
“那行,我收拾收拾就过去。”万德福听着高大霞在那头挂了电话,才把手里的话筒放回去。这么重要的时候,万德福决定去把早就看好的那个收音机买了。
麻苏苏喝着咖啡,从窗上看到雄纠纠走来的万德福,知道他这是上钩了,急忙拉开柜台下的抽屉,拿出一个精致的窃听器给甄精细,让他瞅空按进收音机里。甄精细信心满满地拍了拍胸膛:“姐,你就不用放心了,交给我,没有错不了的事!”
麻苏苏愣了愣,感觉这话似乎有些不对劲,可没等她想明白,万德福已经伴着叮叮当当的风铃声闯进来了。
“哟,先生又来啦?今天这身打扮可真精神!”麻苏苏热情地迎了上去。
万德福腼腆地笑了笑,目光朝柜台里张望。见收音机还在,他松了口气,掏出一叠钱来:“这回是苏联红军券,没问题了吧?”
“没问题没问题。”麻苏苏笑脸盈盈地接过钱来,“精细,给先生搬一台收音机。”
甄精细应了一声,麻利地搬来一台没开封的收音机,万德福伸手去接,甄精细问:“不试试啊?”
“有问题吗?”万德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一般没问题。”麻苏苏神色诚恳,“这东西是从苏联运来的,一路上难免磕了碰了,不过一般没多大事儿。你拿回家要是不好使,再搬回来,给你换一个。”
万德福说:“费那个事干什么?在这试试不就知道了。”
麻苏苏嘴角勾起一抹笑:“那行,试试吧。”
甄精细俯身拆着皮箱包装,万德福仔细看着。不一会,甄精细从皮箱里搬出了一台棕色木纹的收音机,外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瞧着样子倒是挺结实。”万德福满意地打量着。
甄精细麻利地接上了电源,麻苏苏打开收音机,一阵沙沙的电流声传出,紧跟着,清晰悦耳的音乐流淌而出。
麻苏苏凑近音箱部位听了听,皱着眉头说:“好像有点杂音。”
万德福忙凑近,听了听,疑惑地:“好像没有啊。”
麻苏苏支起身,反手将柜台上的咖啡推到万德福胳膊旁,万德福一起身,麻苏苏碰翻了杯子,咖啡打湿了万德福的衣襟和长裤。麻苏苏故作惊讶,一叠声陪着不是,取过纸巾擦了擦,效果不大,麻苏苏要带着万德福去水房洗一下,万德福无奈,只得跟了过去。
麻苏苏和万德福刚一离开柜台,甄精细就操起螺丝刀,卸开了收音机的后盖。
水房里,麻苏苏用手绢沾着水给万德福擦拭着衣襟,万德福有些不自在:“我自己来吧。”
“不行不行,这都够不好意思的了,哪能再让先生自己动手。”麻苏苏使劲招数拖延着时间,好让甄精细把窃听器装进去。甄精细忙得一头汗水,还没有按好。
“行了行了,再这么擦我衣裳都成麻袋片儿了。”万德福终于失去了耐心,推开麻苏苏迈步离开,麻苏苏跟在后面,大声喊着:“万先生真是个大好人呀!”
甄精细听到喊声,一抬头,见万德福走了过来,跟在身后的麻苏苏急得看向甄精细,甄精细焦急地摇头,麻苏苏喊着:“先生来店里两回了,也没好好看看还有啥需要的。”
万德福转头打量着货架上的商品:“别说,你这好东西倒还不少。”
麻苏苏忙说:“看好什么,价钱好商量。”
万德福又俯身在货架上看了一会,这才抬起头来,朝甄精细喊道:“小兄弟,好了吗?”
“快了快了。”涨红着脸的甄精细回应着,手里的动作粗暴起来。
麻苏苏热情地向万德福介绍着货架上的东西,万德福不听,径直朝柜台走过去,甄精细慌里慌张拧上了后盖的最后一颗螺丝,朝到了眼前的万德福递上笑脸:“好了,不信你听。”甄精细转动着收音机旋扭,这次播送的内容是一条征婚启事:“某女,年方二十有三,法国留学,品貌秀丽、肤白体健、性情温和。诚征夫婿条件如下,一、面貌俊秀,中段身材,望之若庄严,亲之甚和蔼。二、学不在博而在有专长。三、高尚的人格。四、丰姿潇洒,身体壮健,精神饱满,服饰洁朴。五、对于女子情爱,专而不滥,诚而不欺……”
万德福仔细听了一会,不知是赞同这个女子的择夫标准,还是对收音机的音质感到满意。麻苏苏看向甄精细,甄精细别过脸去,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
“好,装起来吧。”万德福拍了拍皮箱。
甄精细看向麻苏苏,神色有些犹豫。麻苏苏推了他一把:“精细,想什么哪?快给万先生装起来。”
没等甄精细动手,万德福自己抱起收音机,麻苏苏忙拿过皮箱,嘴里数落着甄精细:“要你干什么,还得人家万先生自己动手。”
甄精细这才上手帮忙,和万德福一起装好了收音机。
麻苏苏抽出一张纸票来:“万先生,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少算您五块钱吧。”
“不用。”万德福提收皮箱要走。
“收着吧,要不然我过意不去。”麻苏苏不由分说把钱塞到了万德福手里。
万德福抱着皮箱走出洋行,麻苏苏和甄精细跟在后面。
“也不知道这戏匣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不轻快呀!”万德福掂了掂皮箱的分量。
甄精细慌张起来,麻苏苏不动声色地微笑着:“看万先生说的,收音机里还能装什么?当然都是好东西,你想啊,就这么个木匣子,又能说又能唱的,装的东西少了,还能值钱吗?”
“也是。”万德福笑了笑,走开了。
“有事就来啊万先生。”麻苏苏热情地吆喝,见万德福走远了,回身问甄精细,“办好了?”
甄精细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好了。”
麻苏苏折身回去,甄精细说:“姐,我饿了,我去吃个火勺,完后我去大菜市买点菜。”
麻苏苏扬了扬手,进了洋行。
甄精细匆忙走向火勺店,对忙着翻捡火勺的老王说:“来俩糖火勺。”
老王要往纸袋里装火勺,甄精细说:“我去你店里吃,有小咸鱼吗?”
“有,有。”老王把火勺放进纸袋,递给甄精细,甄精细交了钱,慌乱地进了店里。
“个熊样吧,还糖火勺就小咸鱼。”老王轻声嘟囔。
堂屋地中央,摆上了一桌子菜肴,高大霞往桌上摆着碗筷,刘曼丽朝院子里张望着:“你那个万毛……老万,怎么还没来?”
高大霞说:“他从班上过来,应该是快了。”
“那也该来了。”刘曼丽望着窗外,低声嘀咕,“也不知道这回他能不能懂点事儿。”
高大霞警觉:“懂什么事儿?”
刘曼丽眼睛一亮:“来了!”
窗外,万德福抱着皮箱跨进院子,高大霞心底一沉,手里的筷子扔在桌上。
一进屋,万德福就看出了高大霞的不满,刘曼丽一边埋怨着万德福不该买收音机,一边催促他快点搬出收音机来看看什么样,高大霞还想阻拦,刘有为已经抱出了收音机插上电,一阵忙乎,沙沙的声响过后,一段大开大合的唱腔喷涌而出:“大雪飘飘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
“《王定保借当》!”刘曼丽兴奋地叫起来。
高大霞瞪着万德福:“告诉你不让你买,你就不听,我说话不好使是吧?”
万德福陪着笑脸:“你和嫂子不是稀罕嘛。”
“我俩稀罕的东西多了去了,你都买啊!”
“买,都买。”万德福凑过脸,轻声问,“你还想要啥?”
“我啥也不要,把这个退回去!”高大霞态度强硬。
“拉完的屎还能坐回去啊,这能是老万一个大男人干的事吗?”刘曼丽高声。
“你不用将老万的军,我嫌这东西吵。”高大霞说完,把万德福拉到一边,动员他退货。
刘有为碰了下恨不得拱进收音机里的刘曼丽:“看见没,心痛万毛驴子给你花钱哪。”
“买个戏匣子就叫花钱了?”刘曼丽提高了嗓门,“你高大霞从老万那还换不回个戏匣子啊?”
高大霞瞪了刘曼丽一眼,转头对万德福说:“老万你也是,我嫂子随嘴说一句你就当真。”
刘曼丽连忙大声否认:“我可没管老万要啊,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高大霞低哼了一声:“那你自己听吧。”转身出去。
“一个戏匣子,多大个事,嫂子你听戏,我去给大霞打下手。”万德福说着,要追出去。
“别走。”刘曼丽喊住了万德福,叹了口气:“俺家大霞就这么个驴脾气,人不坏,她就是怕你花钱。不过想来也对,你俩往后成了家,省下的钱都是你俩自己个的。可这戏匣子里放出声来,听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我总不能把你们的耳朵都给堵上吧?”
“是是是,”万德福一叠声地答应,“听个戏听个曲,挺好!”
刘曼丽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一会儿吃饭,你就挨着大霞坐。”
万德福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行,我听嫂子安排。”
“老万大哥,”刘曼丽张了张嘴,噗嗤一笑,“瞧我这张嘴,真不会说话,吃了今天这顿饭,就不能叫你老万大哥了,应该叫妹夫。”
“那我得叫姐夫。”刘有为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姐夫,往后我有事可就找你了。”
“一家人,好说,好说。”万德福一笑。
“吃完这顿饭,咱就真是一家人了,有些事我得弄明白。”刘曼丽摆出了一副大家长的姿态,“妹夫,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万德福愣了愣,似是准备说些什么,却又莫名有些犹豫。
“老万,来搭把手!”厨房里传来高大霞的喊声,万德福像得到大赦令,指了指外面,“嫂子,我先去了,咱回头再说。”
“这就是你的多情人,留给你的相思债……”伴着姚莉的一曲《卖相思》,万德福跑出了屋子,一抬头,看见傅家庄刚从外面回来。
“万大哥!”傅家庄热情地打了声招呼。
“回来啦。”万德福笑了笑,“快进屋歇会吧,我给大霞搭把手。”说着跑进了厨房。
“傅大哥,你回来了。”刘曼丽从屋里出来,身后跟着刘有为。
刘有为打量着傅家庄:“这是……傅姐夫?”
“别瞎叫。”刘曼丽脸色分明欢喜,却责怪地推了刘有为一把,“这是我弟,有为,我家原来的鞭炮厂都是他当家。”
傅家庄笑了笑:“了不起。你好,有为。”伸出手来。
刘有为一把握住傅家庄的手:“大哥好!大哥一看就一表人材,留过洋的人就是不一样,怪不得我姐一见我就夸你,哎呀夸得我都不相信了。我这一见面才发现,她夸得远远不够呀,差老鼻子了!”说着回头看向刘曼丽,“姐,你不会夸人就别瞎夸,都把人家傅大哥给夸糟蹋了。”
傅家庄被这洋洋洒洒的一通吹捧闹得有些尴尬,讪讪地收回手来。
高大霞从厨房出来,朝着傅家庄问道:“怎么你自己回来了,守平哪?”
“上午没什么事,就给他放了个假。”傅家庄说。
“快进屋吧,就等你吃饭了。”刘曼丽往屋里让着傅家庄。
傅家庄说:“我跟大霞谈点工作。”
高大霞朝着老槐树下指了指:“这边说。”
刘有为看着走开的傅家庄,轻声对刘曼丽说:“这人当我姐夫行,我同意。”
傅家庄跟高大霞说的是李云光告诉他的调查结果。
“老姨夫是挽霞子吧?”没等傅家庄说完,高大霞就抢话道,“肯定错不了,把人给抓起来了吗?”
傅家庄说:“那个人叫王明起。”
“王明起?”高大霞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假名,登记的肯定是假名,干坏事还能用他方若愚的真名?他又不彪不傻。”
傅家庄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来:“根据哈尔滨同志的调查,还有我们这边掌握的情况,那个王明起也在这张合照里,你认一下,里面有没有老姨夫。”
“我高大霞大字不识几个,就是眼神好,只要和我打过照面的人,都刻在脑子里,他方若愚跑不了。”高大霞瞅了眼傅家庄手里的照片,指着一个人说,“这不在这嘛!”
傅家庄看了一下,又看高大霞:“你确定?”
“当然确定,指定是他,错不了。”高大霞斩钉截铁。
傅家庄苦笑了一下:“这个人,打眼一看,确实是像方若愚。可是,像不等于是。他是大连汽船株式会社的工人,经过调查,他那几天确实去过哈尔滨,也确实在马迭尔旅馆住过,和你打过照面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他。”
高大霞又看看照片,含糊地说:“刚才,我没看仔细。那什么,这个王明起住在哪?我去看看。”
“他住在桃源街连胜巷三十九号,已经死了。”
“死了?”高大霞吃惊,“他死得可真是时候,你不觉得这里有猫腻儿吗?”
“我们调查了,他前天在哈尔滨搞破坏,抓捕的时候,叫车撞死了。”
“这么巧?”高大霞冷哼一声,“别是方若愚叫哈尔滨的特务给灭口了。”
傅家庄收起照片:“这件事,到此为止,方若愚的嫌疑,可以排除了。”见高大霞还要辩解,傅家庄不由分说打断了她,“大霞,要相信组织!”说完,走到水槽子前,拧开水龙头洗着手。
“傅大哥,守平没说回来吃晌饭吗?”刘曼丽拿着毛巾过来。
傅家庄摇摇头:“没说。”
厨房里传来万德福的声音:“没事儿,还能饿着他嘛,那么大个人了。”
“真是的,上哪也不说一声儿。”刘曼丽嘟囔着。
万德福大声说:“都大小伙子了,还不兴人家有点秘密?说不定,找媳妇去了。”
“他还真跟我说过,看上个姑娘。”傅家庄说。
“啊,守平真找媳妇了?”刘曼丽给傅家庄递上毛巾,“这个臭小子,白侍候他这么些年了,也不告诉我。大霞,守平跟你说了么?”她问还站在槐树下想着心事的高大霞,见她没有反应,又问了一遍。
高大霞回过神来:“他倒是跟我说过一嘴。”想起什么,对厨房里的万德福说,“对了老万,那姑娘也是开电车的。”
高大霞的话音刚落,厨房门口挤出来万德福和刘有为,他俩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叫什么?”
好像是要配合两人的问题,院门口,高守平回来了,他身后跟着的,还有万春妮。
高守平说不清是不是错觉,明明上一刻还分外热闹的小院,在他们俩进来的一瞬间,忽然变得格外安静,或者说是死寂。
院子里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值得玩味,刘有为的吃惊僵在脸上,高大霞的喜悦内心,刘曼丽倒是惊喜万分,可见大家都不说话,一时也有些不大敢张嘴。最意外的还是万德福,他盯视着万春妮,张大了嘴巴,表情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恐。本来还挂着笑意要跟大家打招呼的万春妮一见万德福,更是惊讶。
高守平见状,小声提醒万春妮:“那是万大哥,他在放火团的时候我就认识。”
万春妮回过神来,瞪了高守平一眼:“什么万大哥,他是我爸!”
此话一出,院子里的人都愣住了。还是刘曼丽更像这个家的主人,招呼大家进了屋,万春妮和万德福在后面,万春妮悄声问:“爸,你怎么来了?”
万德福小声说:“我跟大霞早就认识,你跟守平的事,怎么不早跟我说!”
刘曼丽干咳了两声,打破沉闷,安排起饭桌上的座位来:“傅大哥,你官最大,你坐上座。”说着,把傅家庄按到了座位上。
傅家庄挣扎着要站起身:“自己家吃饭,哪有论这个的?”
高大霞看了万德福一眼,挨着傅家庄坐下了,刘曼丽急了:“大霞,你急着坐什么?老万,你挨着傅大哥坐。”见高大霞没起身,刘曼丽上前拉着高大霞,“起来呀,傅大哥和老万是客!”
万德福忙说:“我坐哪都行。”
“不行,你别坏了我们家规矩。高大霞,起来!我还得说几遍?”
高大霞嘀咕着站起身,把万德福拉了过来坐下。
刘有为盯着万春妮,目光满是难以掩饰的失落。万春妮不经意间注意到刘有为的眼神,慌乱地别过脸去。
刘曼丽全然没有在意刘有为的异样,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大霞,你挨着老万坐,春妮,你挨着大霞坐,以后啊,你得管大霞叫大姑姐啦。”
这话让万德福和高大霞感到别扭,两人对了个眼色,又闪开。
万春妮局促地挨着高大霞坐下,又转头招呼高守平,孰料一旁的刘有为竟厚起脸皮,抢先一步挤到了万春妮身边。
“你瞎坐什么?起来,倒给守平。”刘曼丽瞪着弟弟。
“吃个饭,坐哪不一样?就这么坐吧。”刘有为决心无赖到底。
高守平无奈,只得坐在刘有为旁边,万春妮朝高守平投来了幽怨的一瞥。
刘有为给万春妮擦了擦筷子:“春妮,咱们也算老相识了,我叫刘有为,你叫我有为就行。”
万春妮扭过头,不理刘有为。
“行了,咱家人都齐了。”刘曼丽满意地拍了拍巴掌,“大霞,酒哪?该上酒了吧?”
高大霞心头五味杂陈,摆了摆手:“今天别喝了。”
刘曼丽刚要反驳,傅家庄出言附和道:“那就别喝了,我下午还办事,红头胀脸不好看。”
“是啊,我还得出车,吃两口就得赶回去上班。”万德福说。
刘曼丽扫兴地坐下:“那就动筷吃吧。”
刘有为殷勤地给万春妮夹着菜:“春妮,别客气,跟到自己家一样。”
“这可不就是自己家嘛?”刘曼丽笑脸盈盈地打量着万春妮,“春妮真俊,比老万可是强多了,要是不叫一声爸,哪能想到是你老万的闺女。”她有意拖长了语调,目光看向高大霞,“大霞,你可赚着了,连闺女都有了。”
高守平皱了皱眉:“嫂子,怎么成闺女了?差辈了。”
刘曼丽笑起来,眼见着高大霞脸色阴沉,忙收住笑,站起身子,清了清嗓说:“从今天开始,我呢,就是这个家的家长了。我得立个规矩,这一家子得吃喝拉撒,从今往后,大霞、守平还有刘有为,每月都要给家里交伙食费。”
刘有为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我隔三差五来一趟,怎么,来看看你还得交钱?这是动物园看猴啊,一次两分钱?”
“你说谁是猴?”刘曼丽瞪着刘有为。
刘有为气势一下子弱下来:“我就打个比方。”他忽然一指傅家庄,“那他交不交?”
“他交。”高大霞说,“共产党不白吃老百姓。”
傅家庄也跟着点头:“交,我应该交。”
刘曼丽不干了:“傅大哥的我来交。”
“那不行。”傅家庄说,“嫂子,你要不让我交,我再不来吃了。”
刘曼丽犹豫了一下:“那……那行吧。”说着坐下,转头看向万春妮和万德福,万德福在她的注视下局促不安地捏着筷子。
“你俩就麻烦了。”刘曼丽慢悠悠地说道,“你说是春妮嫁守平呢,还是老万娶大霞?这事得说清楚。”
话没说完,高守平和万春妮都惊住了,高守平一脸茫然:“嫂子,你说什么哪?”
高大霞连忙干咳了两声:“嫂子是说,你娶了春妮,我和老万,都高兴,咱这不都是一家人了嘛。”
一阵桌椅拖曳声,万德福慌张地站起身子,脸色苍白:“我,我得上班了。”话没说完,便朝外走去。
高大霞也急忙起身,随着万德福的脚步出了屋子。
高守平满头雾水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问刘曼丽:“嫂子,到底怎么回事啊?”
高大霞在院外追上万德福:“老万,到底怎么回事,春妮不是你亲生的吧?”
万德福红着脸:“是亲闺女。”
“你有老婆孩子你怎么不早说?”高大霞有些生气。
“有孩子是真的。”万德福不敢与高大霞对视,“不过,我没老婆。”
高大霞冷笑一声:“没老婆孩子是从石磕里蹦出来的?”
万德福叹了口气:“春妮三岁的时候,她娘就走了,一直是她奶奶带着,今年年初才上电车公司上班。大霞,这个事怨我,一直想跟你说,又怕你嫌弃,我就一拖再拖,哪知道她会和守平俩处上,这刚才把我臊的,地上有个缝我都能钻进去。”
高大霞脸色缓和了一些:“你有闺女的事,应该早跟我说,也不至于今天咱俩都弄个大红脸。”
“我不是不想说,是怕说了你就不理我了。本来我就比你大不老少,再有个这么大的闺女,一说不得把你吓跑了?”万德福苦丧着脸。
“那这事能瞒住啊?”高大霞哭笑不得,“不过你还别说,咱俩放火团那么些年,还真没听说你有孩子。我记得当年就有好几个人搓合咱俩,你还老躲躲闪闪,闹了半天,根儿在这儿。”
“在放火团咱们干的都是掉脑袋的事,不都怕连累家人嘛。”万德福说。
“你就是一个糊涂蛋。”高大霞点着万德福的脑袋,“你把我高大霞看扁了不说,也把自己看低了。我高大霞是不是那样式儿的人,你不知道?”
万德福看到了希望:“照这么说,咱俩的事儿还有戏?”
“有个屁!”高大霞一瞪眼,“这辈份都乱套了,你说能有戏吗?”
万德福苦笑着:“辈份是一个事儿,不过,”他顿了顿,“我觉着你也没看上我。”
高大霞欲言又止,万德福直视着高大霞:“你看上的,是傅家庄吧?”
“别胡说八道!”高大霞不假思索地反驳,心下却莫名一惊。
“我没胡说。”万德福神色淡然,“安德烈把你抓了,傅家庄是真急呀,再说了,你俩年龄也相当。”
“越说越不着调了。”听着万德福的话,高大霞别过脸去。
万德福跟着站过去:“你没看上他就好,咱俩的事还能接着来。”
“来什么来?这种事你能跟春妮争呀?”高大霞拉下脸,“老万,你可别让我把你看扁了。”
“我们俩认识多少年了?她一个孩子家家,还不应该让着我?”
高大霞诧异地看着万德福:“这是让的事吗?”说着转身回去,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回身说,“老万,你去把戏匣子拿走,赶紧退回去。”
“退什么退,咱俩的事还没拉倒。”
高大霞急得直跺脚:“你别这样好不好?咱俩现在就够难看的了,你再弄个戏匣子摆在我家,你得臊死我呀?再说本来我也没想要你戏匣子。”
“那就送给嫂子,她稀罕。”万德福赌起气来,转头便走。
“别走呀!”高大霞又无奈地追上去。
院子里,高守平和万春妮从屋里出来,脸色都不大好看。刘曼丽跟在后面,一张脸更是拉得老长:“这吃的也太少了,我忙乎大半天,不好吃是不是?”
“挺好的,嫂子,我吃了不少。”万春妮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春妮,下午我请你看电影吧?”刘有为从屋里追出来,笑嘻嘻地跑到万春妮面前。
“我还有事。”万春妮说完,就往外走。
“明天哪?”刘有为不依不饶地追上去。
“哥,你干什么!”高守平拦在万春妮身前,瞪着刘有为。
刘有为像没事人似的:“我是说,咱仨下午去看电影。”
万春妮逃也似的跑开,高守平追上去,刘有为也要跟过去,刘曼丽一把拽住了他:“你瞎凑什么热闹?”
刘有为挣扎了两下,失望地看着万春妮和高守平跑出院子,气呼呼地回了屋。
高守平追上万春妮,还没来得及张嘴,万春妮带着哭腔说:“守平,咱俩还是分了吧。”
高守平脸色一白:“这件事我还没问我姐哪。”
“这还用问吗?嫂子说得多明白。”万春妮眉眼里尽是失落。
高守平激动起来:“即使是真的,那也没关系!”
“能没关系吗?”万春妮抽泣起来,“我管大霞姐叫娘?你管我爸叫姐夫?”
高守平一时语塞,少顷,发恨地说:“反正我们不能分手。”
万春妮幽幽叹了口气:“咱俩不分手,我爸和大霞姐就得分手。我爸多苦啊,一个人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找了个人,我再跟他抢,我做不来!”
“春妮!”高大霞风风火火地跑过来。
万春妮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叫了声:“姐。”
高守平焦急地问:“姐,你跟万叔儿真有那事?”
“别瞎寻思。”高大霞挥了下手,“嫂子那张嘴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好嘴碎,一天到晚满嘴跑火车。她也是好意,替我着急,就瞎胡乱搓合我和老万。”
高守平面露喜色:“真的?”
万春妮半信半疑地看着高大霞:“姐,你别骗我们。”
“这有啥好骗的?我和你爸认识多少年了,要真想有那个心思,还轮得到你们两个孩崽子?”高大霞伸手在万春妮脑门上一点,笑起来。
饭桌上,只剩下了刘曼丽和刘有为。
“这顿饭吃的有意思。”刘有为忽地一笑,眼底却毫无笑意,“闺女看中弟弟,老爸相中姐姐,唉,你说春妮要是嫁了守平,老万娶了高大霞,守平该叫老万爸呢还是姐夫?”
“不用你操心。”刘曼丽没好气地说。
刘有为夹了一筷子青菜,砸了咂嘴:“其实,这事也简单。”他把筷子拍在餐桌上,“要是我娶了春妮,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那你也得管高大霞叫姐!”刘曼丽瞪着刘有为。
刘有为给自己斟了一盅酒:“她又不是我亲姐,改口叫小妈也可以呀。”
“你就这么缺妈叫?”刘有为的混账话,让刘曼丽越来越气。
“这不是形势所迫嘛?”刘有为把玩着酒盅,“再说,高大霞嫁出去了,这个家你就能称王称霸了,不挺好吗?”
“那也不行,你管高大霞叫妈了,我管她叫什么?”
“咱俩各论各的,你爱叫什么叫什么。”说话间,刘有为打了个酒嗝。
“我可没你那么二皮脸。”刘曼丽说。
“谁敢说你二皮脸?”高大霞进屋。
“你!”刘曼丽拉着脸,“这顿饭吃的稀烂。你说你啊高大霞,老万有春妮这么大个姑娘,你能不知道?”
“我要知道还能自己臊自己?”高大霞拿起地上的皮箱,要收起收音机。刘曼丽急了,上前一把按住收音机,“你干什么?”
“给老万送回去。”高大霞冷声说。
刘曼丽一下愣住了:“你要悔亲?”
高大霞说:“我这个当姐的,不能抢了守平和春妮的好事。”
刘曼丽说:“那不行,要悔也得守平悔。你比守平大,你先嫁他后娶,不能乱了顺序。”
“顺序乱了不怕,就怕乱了辈分。”说话间,高大霞不由分说抱起收音机。
刘曼丽死死护住皮箱:“戏匣子的钱,我给老万。”
傅家庄进屋,看到高大霞手里的收音机,问道:“老万在哪买的?”
“麻苏苏的洋货店。”高大霞说。
傅家庄警觉起来:“那麻苏苏应该知道收音机是送给你的吧?”
“肯定知道。”高大霞点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你担心她……”
傅家庄上前,仔细查看起收音机来,看到后盖,脸色一沉:“螺丝上有新茬口。”
高大霞一愣,刘曼丽问:“咋着,给咱戏匣子用的是旧螺丝?”
方若愚一到洋行,麻苏苏就邀功似的把窃听器按到收音机里的事说了,不料方若愚想都没想,就送给她两个字:“愚蠢!”
麻苏苏迎头挨了一盆冷水,当即脸色难看地说:“老关出了事,我们总得找个办法知道共产党成天要干什么吧?这还有错了?”
“那就安监听器?”方若愚气冲冲地反问,“这里离高大霞家至少有一公里,能听到什么?”
麻苏苏说:“我看了说明书,上面说了,理论上,一公里地都能听到。要想听得再真切些也简单,可以挨着她家找个房子,装上监听器。”
方若愚无奈地说:“监听器接在交流电上,收音机一打开,电波就会相互干扰,只怕还没等到说话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发现里面的监听器了!”
麻苏苏怔愣,脸色渐渐变得惨白,她懊恼地自责道:“我也是太着急,没想到这一层,要不然,我找个什么借口,去高大霞家把收音机要回来。”
方若愚长叹一口气:“既然已经安上了,先听一听再说吧。”
麻苏苏连忙点头,打开柜子暗板,取出了接听器来。两人凑近了耳朵,接听器那头,一阵沙沙的电流声传了出来。
傅家庄拿螺丝刀拆卸着收音机的后盖,高大霞和刘曼丽紧张地看着,刘有为好奇地探头过来:“好好的收音机,干什么给拆了?”
“怕坏蛋在里面安炸弹!”刘曼丽紧张兮兮地回答。
刘有为一愣:“啊?坏蛋胆儿都这么大了?”
傅家庄小心翼翼掀开后盖,众人的视线同时朝里面看去,里面除了规格不一的零件,并无其他。
“炸弹长这样式啊?”刘曼丽怯怯地问。
“别瞎说,哪有炸弹。”高大霞瞅了眼刘曼丽。
刘曼丽给了高大霞一巴掌:“没炸弹你一惊一乍!”
良运洋行里,麻苏苏和方若愚头抵在接听器前听了一会儿,除了机器本身的电流声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信号这么不好?”麻苏苏看着方若愚,“理论上不应该呀。”
“理论上的事大多是异想天开,一马平川的空地,再远都没有问题。这到高大霞家,隔着多少房子?”
麻苏苏点头:“也是,理论大多时候不靠谱。”
“不过,不应该一点动静也没有呀?”方若愚自言自语,“起码应该会有些杂音才对。”他调试着机器,脸颊近乎触及到了麻苏苏的嘴唇。麻苏苏的气息扑到方若愚脸上,他浑然不觉。麻苏苏注视着方若愚的侧脸,心里泛起浪花,不觉间嘴唇凑近了方若愚的耳朵。方若愚低头拨弄着电线,无意间躲开了麻苏苏伸过来的嘴巴。
“不对。”方若愚突然直起身来,闪了麻苏苏苏一下。
“怎么了?”麻苏苏慌忙收敛了心神。
“纵使窃听器离高大霞家距离过远,但只要机器在运转,总不至于一点声音都没有吧,哪怕有点杂音……”方若愚盯着接收器。
麻苏苏低头凑到接听器前听着。
“你干什么!”一个女人急促的声音突然从里面蹿出来,吓得麻苏苏一激灵,下意识地直起身子。
“有啦有啦!”方若愚兴奋。
“这多清楚呀,你刚才还说听不到。”麻苏苏委屈。
方若愚疑惑:“不应该呀,这么老距远哪……”
“这动静都出来了,还有什么应不应该的。”麻苏苏理直气壮,话里显然还没忘刚才方若愚骂她愚蠢的事。她欣赏地看着接听器,“苏联大鼻子的东西就是好,不服都不行呀。”
“你到底行不行呀?”里面的女声像是在配合着麻苏苏的话。
麻苏苏疑惑:“这不是高大霞的声儿……”
方若愚示意麻苏苏别说话。
女人说:“祖宗,能不能快点,磨磨蹭蹭要血命了,能叫人急出猴疮来。”
男人说:“催什么催,烦死了。”
女人说:“我烦?对,我是烦,要不你能站那么老距远?怎么,还得我下地请你啊,还拿把上了……快点!”
“大白天整这个事……像什么……”男人不情愿的声音。
“你说像什么?晚上你上了炕就烀猪头,不知道你是真累了还是装彪卖傻,偷懒耍滑!”女人抱怨道。
麻苏苏听出内容,瞟看方若愚。方若愚涨红着脸,掩饰地说:“不对,这也太清楚了……”
男人又说:“我是不是装彪卖傻,偷懒耍滑,你不清楚?天天忙得跟狗似的,早上起得比鸡还早,晚上不得早点睡啊,谁像你,有的是穷精神。”
女人火了:“现在说我穷精神了?刚结婚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一天要八遍!”
麻苏苏笑起来,方若愚尴尬:“这……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串台了吧。”
麻苏苏笑得更厉害了,方若愚要扭动调试扭,被麻苏苏按住,她强忍着笑:“我还没听说监听器能串台。莫非这个收音机,没送到高大霞那里?”
方若愚不解:“那姓万的能送给谁?”
麻苏苏说:“不好好听一听,怎么能知道送给谁了。”
方若愚尴尬,走到一旁。
“你话真多,快点吧,一会儿好有人来买火勺了。”男人不耐烦地说。
里面传出了女人的呻吟声。
麻苏苏吃惊,方若愚指着外面:“这怎么……”
女人的呻吟声越发放肆,方若愚尴尬得左右不是,门呼地推开,两人吓了一跳,见闯进来的是甄精细,这才松了一口气。
甄精细看着慌乱的两人,焦急地问:“怎么了姐?”
方若愚和麻苏苏都呆愣着,监听器里的呻吟声像是放大了许多倍,伴着的还有床铺的嘎吱声。
“荒唐!”方若愚推开堵在门口的甄精细,朝外走去。
“姐,这是什么动静?”甄精细奔到接听器前,疑惑地问。
麻苏苏关上接听器,死死盯着甄精细,甄精细预感到麻苏苏知道了一切,心虚地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双手拨弄着衣角。
麻苏苏沉默了许久,忽地咧嘴一笑:“你得多彪啊,精细,能这么干?”
甄精细哆哆嗦嗦地埋着头:“姐,我没干。”
麻苏苏脸一板:“还犟嘴?出门前,特地问你是不是办妥当了,你怎么说的?还学会撒谎了是吗?”
甄精细刚要辩解,麻苏苏一指他:“没按进收音机里你就告诉你,还按到火勺店里人家睡觉的屋里去了,看把你能的!”
“我没有。”甄精细声音里隐隐带了哭腔。
麻苏苏一拍桌子:“还说没有?你没按窃听器自己长腿跑去了?再不承认,你就给我滚蛋!”
甄精细吓得“扑咚”一声跪在了地上,急得哭起来:“姐,我笨,我刚想按进去,你和那个万什么玩意就出来了。”甄精细哭得鼻涕横流,举手扇着自己耳光:“我再不敢了,姐。”
麻苏苏拦住甄精细,微微叹了叹气:“这回的事你给我长个记性,再干擅自做主的事,姐可真不留你了。”
甄精细委屈地点头:“嗯。”
麻苏苏扶起甄精细:“记恨姐吗?”
甄精细使劲摇着头:“我的命都是姐的,姐打我骂我都是为我好。”
“看你说的,像姐多不讲理似的。”麻苏苏语气诚恳,“姐这回生气,是因为你撒谎,干的事不敢承认。”麻苏苏掏出钱,“行了,去把东西拆回来吧。”
甄精细欲言又止:“嗯。”
麻苏苏把钱塞给甄精细:“馋什么,自己去买。”
甄精细摇头:“我都惹祸了,不能要。”
麻苏苏还是把钱塞给甄精细,扶他起来:“去吧,把方先生叫进来,我有话跟他说。”
“谢谢姐。”甄精细抽泣着出去。
方若愚进来,还没等说什么,麻苏苏就抢先说:“精细这回也算干了件歪打正着的好事,要真按上还麻烦了。”
方若愚不屑:“这回算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不过,还是那句话,高大霞不死,我就难安心。”
“现在能安心了。”麻苏苏倒了杯水,递给方若愚,“为了撇清你的嫌疑,大姨下了大本钱,在马迭尔旅馆给你找了个替身,现在,这个替身死了。以后,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听你的意思,共产党还派人去马迭尔旅馆调查过?”
“他们的调查从未停止,为保全你,不得不牺牲一个兄弟。”麻苏苏神色肃然。
方若愚摆了摆手:“不必在我这里买好。你我都清楚,舍车保帅是因为帅比车重要。所谓为我牺牲的兄弟,不过是因为对党国而言,我比那位兄弟更有价值罢了。”
麻苏苏沉默了片刻,点头:“你这样说,也对。”
“那个屈死鬼,是大连人吗?”方若愚问。
“是,住在桃源街连胜巷三十九号。”麻苏苏说。
甄精细出来,看到火勺店的门开了,一脸疲惫的老王出来,端着盛着火勺的大簸箕,头发支愣着。
老王女人跟出来,看了眼老王:“你看你这头发支愣的,赶上拱鸡窝了。”
老王没好气地说:“你说得真对。”
老王女人给了老王一巴掌:“放屁!”
甄精细过去:“大白天关店门,有你们这么开店的吗?”
老王说:“累了,歇歇。”
“再给我两火勺,还要一盘小咸鱼。”甄精细说完,进了店里。
老王女人轻声嘀咕:“吃了两回晌饭,也不怕撑着。”
“管他哪,彪吃彪喝,说的就是他,帮我把炉子捅开,我腰痛。”老王理直气壮地吩咐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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