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樱桃花下隔帘看(1)
“今夜月明如水,夜色清凉,不免弹《潇湘水云》一曲,稍寄幽情。”
纵然小旦施了妆,亦挡不住掩藏在脂粉下美丽的脸,她年纪约莫十八九岁,两泓脉脉眼波,显出十分的柔情。也因青涩,音色虽委婉动听,唱词在缠绵之处还是略有不济,这一点点错误倒可以看在她本人的份上抵消了。
院子里远远坐着一个拉三弦的、一个击鼓的、一个吹笛的,奏乐者皆是白发翁。
屋门敞开,旦与生穿着戏服立在廊上,爱真生出错觉,似乎伶人就站在戏台之上,她也在戏台之上,却不是作为看客,而是幔帘的影子。
恍惚的错觉毕竟也是错觉,她很快就不再去想。
晚风习习穿堂而过,使身上全副毛孔都松快了,教人在这夏夜觉得惬意。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手指紧握着一盏凉茶,良久无心饮它。她低头注视着茶盏壁上的青瓷纹路,想起自己方才撞上的那人,看他举止唐突,行事想必也很莽撞。
得了罢,他是怎样的人,难道关乎你的干系吗?
她随手将茶盏放下,不意听到坐在左近的晓茵轻唤:“爱真,发什么愣呢,喊你半天都没应我。”
“六表姐,”她猛地醒过神,不好意思地说:“你可别见怪,戏是原先听过许多遍的,禁不住竟走神了。”
诗茵含笑:“哎,有什么大不了。我不是个爱戏的人,就是想问你一句,平日喜欢听戏吗?”
爱真道:“小时候常听,如今流行洋派的生活,倒是少有机会去戏院。”
诗茵道:“你今日点的这出琴挑很有意思,书生跟道姑互生情意,偏偏又端着向彼此试探。”
爱真笑道:“瞧你这话不是门儿清吗,连戏里讲什么都明白。”伶人的嗓音又起又伏又弯又绕,像是酒意的催化剂,听着更觉醺然。她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愈来愈淡,似是鸭炉里冒出的烟缕,挣出来淹没在空气里。早知不该饮酒的。
诗茵说道:“今日虽很清静,要我看,真正听戏需得热热闹闹的,到戏院里去人堆扎在一起,就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气氛。哪怕人聚得再多,也能耐烦下来听戏。”
爱真笑道:“到底你是嫌弃此处的人唱的不好罢?”
诗茵道:“这话我可没说,何况这些小旦也不是正经唱戏的,不就是等着……”话到这里她却不肯说了,一双望向正专注听戏的成贤,停了一停又转回来,眼里取笑的意味不言而喻。
爱真亦是微微一笑,两人便住口专注去听戏。
***
自衡此刻已回到宴上,一群公子哥闹哄哄的,见他回来了,他的一名好友叫潘庆松的忙道:“好你个叶自衡,我们等着给你介绍一位姓水名玉蓉,如花似玉的名旦,你反倒让人家干等——那位密斯水见正主不在,便生气出去了。”
名旦定是夸大之辞,不过此人口中的如花似玉想应属实。
“还不是被你们灌了酒,我走出去透透气,这才花了几分钟时间。”自衡苦笑,“一点子小事就发火,怎么倒姓了个水字?”
也是凑巧,那玉蓉方才退出宴席,不过是补个脂粉的工夫又回来了。在门外听清自衡的一句调侃,咬唇进去先行了个礼,含恼带怒冷笑道:“早听说叶三爷是个顶潇洒的人物,没成想听清你一番话,倒是我高看了。”
旁人见她作如此语,知道玉蓉平日孤傲,是出名的冷美人,便连连朝自衡起哄,亦是为解围:“老三,你得罪了密斯水,还不赶快自罚三杯向密斯水赔罪。”
自衡倒亦爽快,斟了酒仰头饮毕三杯,朝玉蓉说道:“是在下狭隘,玩笑话罢了,密斯水不要放在心上。”
见到他这样一个面目俊朗的少年郎,玉蓉心里那点不快早烟消云散,先是对众人嗔说:“叶三爷哪里得罪我了,值得你们这样起哄。”伸手示意众人入座,自己方上前坐了与自衡相邻的空位。一张娇嫩的嘴搽成淡红,勾起唇角笑道:“几位朋友总谈到你,今日终于见到你,倒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年初这座饭庄新开,老板想到酒后听曲别有情趣,为了招揽生意,欲花大价钱请几个戏伶来。玉蓉自幼跟着淮景当地的衡秀班学艺,原先在戏班中因生得貌美,兼之有些天赋,师傅很疼爱她,只是年纪尚小没让登台,另一位比玉蓉更早出名的红伶却被她碍了眼,起了打压之心,费力算计将她赶到此处。
不想合该玉蓉有缘,结识到几位富贾公子,其中一个颇有几分文人痴性的杜七怜她身世,把她荐到了上海的善福班。这一次聚餐,原是众人想将她介绍给自衡,日后玉蓉到了沪上,也能多一位朋友。
“他们说了什么?总归都是损我。”自衡搭了玉蓉的话就饶有兴趣地问。
玉蓉抬手掩了掩嘴,打了个呵欠,又把这只涂着蔻丹的手放下去,露出了慵懒之态。她转过眼见自衡盯着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举动也许算不上雅观,不由略露羞怯,说道:“原来听杜公子他们提及你总没几句好话,心里以为你大概是个轻浮的人,如今看来是我先入为主,想错了。”
自衡道:“呵,他们你还不知道,都说我不正经,殊不知我是这些不正经的人里顶正经的一个。”
玉蓉正伸手去挟一箸桂花藕,听到这话丢下筷子,磕在碗边轻轻的当啷一声,笑道:“你的话好绕口,那你是正经还是不正经呢。”
自衡道:“我当然正经,世上想必没有人会说自己不正经罢。”这话他自己不觉得如何滑稽,却把玉蓉逗笑了。
他说道:“你拿手什么戏?”
玉蓉道:“旁的不说,长生殿是最熟的,思凡也能唱——只是我还是喜欢长生殿。”又问:“你对戏曲有研究么?”
自衡道:“只是家里人喜欢听戏,我自幼耳濡目染,算不上研究。”这话倒不算错,他母亲和父亲都爱听戏,母亲是热爱办堂会,父亲嘛,前些年仿佛是不甘己老似的,紧赶潮流纳了两个戏子回来。
潘庆松见他与玉蓉相谈甚欢,便朝身边人挤眼低笑道:“叶老三怕要添个姨太太了。”
吃完饭要坐汽车走,自衡近日住在潘庆松家的别院里,因此坐潘家的汽车。众人一齐向外走时,他却止住脚,说:“我好像落了手表。”独自走回去,沿路看见了一个听差,拉住他问:“有个年轻的小姐,在你们这儿吃饭,大眼睛,长这么高。”他拿手往自己下巴底下比了比,“你可知道是哪一家的?”
听差冥思苦想,不得结果,苦了脸:“爷,这样的小姐多了,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位?您倒是说说她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我还能问问。”
谁知自衡回忆不起来她穿的颜色,也许是丁香紫,也许是豆青,谁晓得呢,总之只记住了一张脸。他终于记起来一点线索:“她襟上别了一枚小花。”
听差道:“今天关家五爷带了他的三个妹妹来,三位小姐都别了朵花呢。”
自衡忙问:“那他们人走了么?”
听差道:“这不是,也就三五分钟前走的。”
自衡只觉若有所失,事情偏是这样凑巧,想起她的脸,整颗心浸泡到失望里去,胸膛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听差道:“我算是明白您的意思了,您不必着急,关府在这城里没长脚跑不掉,想找这位小姐,只消去打听便知道,还不是易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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