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同室操戈相煎急
夜色渐深,星子寥落,空气中带着些许的寒冽,崇仁殿外是深夜无尽的黑暗,像是乌墨一般叫人透不过气,就连黯淡的圆月也不能照进这浓重的黑夜。
巨大的宫殿像坟墓一样安静,带着无数冤魂积聚起来的噬骨寒意,连崇仁殿外两盏不灭的宫灯也像磷火般飘忽,就像是冤魂不肯瞑目的眼睛。
沐言痴痴地看着窗外寥落的星子,夜晚料峭的寒冷,他唇齿间顺着呼吸有蒙昧的白气逸出,淡若无物。
“皇上,太后遣人来,吩咐您有时间的时候过去一趟。”璃若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后,低声说道。
他似乎没有听清一般默默看了她许久,在璃若几乎经受不住这种注视,心里寒浸浸的发凉时,他终于开口,“走吧。”
夜色浓郁,有鸱鸺扑棱棱惊飞,纵身飞向远方。天色越发暗了,那乌黑的天空像是饱满的墨汁,风从狭长冷寂的宫门方向穿过,卷起一列整齐的宫灯在风里轻轻摇晃,地面升起一层淡白的雾气,凝而不化,这沉肃而幽深的夜色冷巷里,平白多了一份鬼气。
宫道两侧都设有路灯,每座路灯有一人多高,汉白玉鎏金雕花基座上的灯火,永夜照明,风雨不熄。此时正有内监在点灯,提了燃油灌注到灯楼里,点亮路灯。见沐言的肩舆过来,一路无声地跪下行礼。
凤仪宫一殿肃静沉默,金丝楠木桌几上摆放的腊梅盛开到极致,层层叠叠的红色交相辉映,浸染出柔和的瑰丽,桌上小小一尊博山炉里焚着檀香,篆烟细细,淡淡萦绕,笔直的袅袅升起,飘渺若无。
“给皇上请安!”
见沐言进殿,阖宫上下太监宫女皆跪地请安。
他微微摆手,径直走进内殿,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太后都是默默在内殿长跪念诵经文。然而,这次他刚刚抬步,就听到太后身旁的掌事宫女念慈说道:“皇上,太后今日凤体有恙,在寝殿休息。”
他一怔转身走去,进了寝殿,太后的贴身侍女金枝和玉络脸上犹挂着泪痕,半跪在床边忙不迭的用热水擦拭额头,见沐言进来忙施了礼。
沐言探过身去,此刻,太后的面色苍白无血,衬着绛紫色的帷幔和锦被,反而有种奇异的青白。因整个人昏迷不醒,连那青白也是虚浮的,丝毫没有生气。
“太后这是怎么了?”他蹙眉看向一旁的太医。
“入冬以后,太后的身子越发虚弱,兼着旧病也未痊愈,终究是在新患旧疾的夹击下病倒了,这病来得并不凶,只是恹恹的缠绵在身难以祛除。”太医弓着身子,小心地回禀。
沐言点点头,“你们都下去吧!”
寝殿内恢复平静,他缓缓地坐下,看向自己的母后,这是一个饱受磨难的女子,自小没有受过一丝关爱,而今,他终于有能力给她尊荣,她却似乎等不及了……
“言儿,你来了?”她似乎察觉到什么,努力地睁开双眼。
“是,母后,你好些了吗?”沐言忧心忡忡地看着太后,伏下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她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殿角独自开放的腊梅上,“言儿,母后好像不能再陪你了。”
“母后,不会的,不会的,御医说了您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他的心中掠过一丝哀恸,一滴泪无声的滑落在锦被上。
“言儿,这些年辛苦你了!”太后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拂过他带泪的脸颊。
“母后……”这一刻,他似个孩子,将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其实,一直以来,他就是个孩子,他从来不想那些九五之尊,不想那些皇位权势,他要那些只是为了自己的母后,只是为了让那些凌辱过,欺负过他们母子的人受到惩罚,“母后,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言儿,你长大了,你已经是一国之君了,已经不需要母后再陪伴你了!”太后用力勾唇笑道,脸色苍白中泛起潮红,极力压抑着不咳嗽出声,气愈发喘得厉害,“你姨母已经去陪你祖母了,母后也要去陪她了,那里太冷了,没有母后,她们可怎么撑得住啊……”
沐言的心忽然提了起来,他从未在母后面前提起过姨母的死,可她还是知道了,或许冥冥之中自有血脉相通,她早已洞悉一切……
“言儿,母后知道这些年你受了许多苦,是母后不好,母后保护不了你,如今,你已经长大了,再不要委屈自己,好好活着……”她的声音愈来愈低,愈来愈轻,几近无声。
他伏在她的身上,清瘦的背影蜷成一团,像一只已经失去羽翼的雏鸟,在凌厉的风中挣扎瑟瑟。如果说失去亲人的痛楚已是刻骨铭心,那么苏若给他的绝望,才是真正掐灭他最后希望的命运之殇。丧亲之痛,爱情无望,将本就濒临崩毁的最后坚持瞬间轰塌,深藏在心底的痛瞬间涌来,扭紧,痉挛,那样无奈而苍凉的感受混杂在一起,那般酸酸涩涩翻翻涌涌的奔腾上来,淹至咽喉,像堵着一块永生不散的淤血。
他闭上了眼,眼角微湿,反射着淡淡的水光……
冬去春来,暑来寒往,谁能想到,这场仗会僵持如此之久,我抱膝坐在山脚下,看湖水波澜不惊,绿水悠悠……
“在想什么?”浩宇铭走到我的身旁。我抬眸看他,他今日没穿甲胄,只一身浅紫色长袍,更显风姿出尘。
“浩宇!”我的头枕在膝上,侧头看他:“浩宇,你说,我们何时才能攻下汉阳城!”
他轻笑着坐下,道:“你不是早已有了法子吗?”
我无奈地叹息:“在星曜的时间越久,我越贪图此刻的平静,越发下不去手了!”
“是啊!”他轻轻地叹息:“安逸的生活总会束缚住人的手脚!”说着,他转头看我:“不过,我相信应该很快就可以拿下汉阳城了!”
“哦?”我有些吃惊他的笃定。
他偏偏要拆穿我,“你不是早就以怀柔之策,瓦解星曜的斗志吗?这几天恒阳城内粮草充足,与之相反,汉阳城的粮草供给越发困难,你一面派许之谦、夙志收复汉阳城以南的城池,一面又派韩俊和蔡祁岩将整个汉阳城封锁,劫了人家的粮草,他们还能撑下去才怪!”说着,他幸灾乐祸地笑道:“想必如今沐言的口粮也供给不上了吧?”
我清浅一笑,斜睨他一眼,“就知道瞒不过你们!”说完,我仰望天空,被蓝天白云晃得眼睛生疼。
“浩宇,我真想回家,真的,我想哥哥了!”
“凌灏轩又来信了?”他忽然正色,严肃地转头看我。
我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忽然想避开这个话题,然而,他的目光太过执着,我总是躲闪不过,只好抬眸看他,“是!”
他看我许久,忽然叹息,“正一,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有些意外,看向他,“怎么想的?当然是想尽快打下汉阳城!”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缓缓摇头,眉心微蹙,“正一,凌灏轩的信一封封送到,即便是没有看到内容,我也可以猜到一二,他是不是催你回去?”
我一愣,面带苦涩地看他,“果然是帝王之心,你倒是他的知己!”
他长长叹息,“正一,你真想回去做你的皇后吗?”
我沉吟许久,方才回眸看他,“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忽然那般认真,那般深沉地看我,“正一,跟我回月珩吧,无论你想做什么,我绝不会束缚住你的臂膀!”
我知晓他的心意,也知晓他这些时日的隐忍,可是,我又该如何呢?那些横架在我身上的责任、身份,像一个个枷锁让我透不过气来,我无法对任何人明说,而他,一个局外人,却洞悉一切……
“浩宇,你知道,我不能……”
与我想象中不同,他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甚至没有叹息,只是认真地看我,半晌,露出自嘲的笑意,“我早已知晓你的答案,却总是想要尝试,是不是很傻?”
我摇摇头,我又有何资格评判别人。
他沉吟片刻,好像在犹豫什么,许久,终于开口,“正一,虽然我有我的私心,但是,我更希望你能离开那个皇宫,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以凌灏轩的信函推测,凌灏轩对你的心思绝非凌灏千那般简单,这段时日,我冷眼瞧着,凌灏轩重赏了白虎军统领虞岑、玄武军统领萧正,又将夙志调防东南,反而将东南守将曲何安远调恒阳,这种种迹象明眼人一看即知,难道你还看不明白吗?”
我微微苦笑,看着一只蒲公英在风中打着旋儿乱飞,不一会儿就变成光秃秃的一根枯枝。
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呢!当那道圣旨突兀的到来时,不止是我,我清楚地看到大家的怒火与失望。我甚至看到灏千紧握的拳头在微微颤抖,那种抑或是绝望又或是伤心的情绪我感同身受。
我听到灏希不分场合的咒骂,也看得到夙志的不甘,更看得到浩宇铭的了然和嘲讽,我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不信任我,不信任灏千,不信任我们每一个人,我长长的叹息,却终归选择和灏千同样的隐忍……
当夙志带着十万兵马绝尘而去,当曲何安率领十万兵马纷至沓来,天昱军队在星曜境内的力量对比终于达到了一种平衡,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依然并不安心,接下来,他重赏了韩俊、蔡祁岩,以及几个中层军官,这种心思即便是任昱铭都看的通透,可见,他甚至没有想过要瞒我们,原来在他心里我们只是他棋局中的一枚棋子,随他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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