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再回汴梁
宋开宝三年冬。
汴梁城外,一队商队朝着城门缓缓行着。
因为临近年关,城门口的守卫盘查得极为严格,行人,车辆,无一不仔细搜查盘问。
那队商队转眼已经来到了城门口,两辆驴车,一行六人。
“站住。”一位校尉打扮的人伸手拦下前进的众人,“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
一位样貌平平的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忙上前行礼,一口浓郁的西北口音:“回军爷,这车上是相府从并州订购的年货咧!”
“哦?哪位相爷?可有官凭索引?”
掌柜的忙递上官凭,“回官爷的话,王相爷府上要的咧。”
王相爷只有一位,便是王溥,祖籍并州祁县。
那校尉接过来仔细验看了一下,扫了一眼众人,看似随意地随口问道:“往年也不曾见王相爷府上买过并州的年货啊?”
“官爷有所不知呀。”掌柜的像是念叨家常,又像是专门解释给那校尉听,“那王相爷本是我们并州人士,每每思念家乡,都回派家人回乡采购些特产回来。而今年尤为特殊,听说是相爷母亲的七十大寿咧。老诰命说,想吃老家的特产咧。这不,我也不敢怠慢,亲自送来汴梁了呀。”
校尉听完这番话,交还了官凭,挥手让守卫前去检查驴车上的货物。自己则仔细观察起随行之人。
除了样貌普通的掌柜的,其余五人就比较有特点了。
两个小厮打扮的少年男子,皆生的十分清秀。其中一人更是唇红齿白,若不是那一脸生人莫近的冷峻表情,都要以为他是个女子了。
还有两个男子,脸上都有伤疤,一个是刀疤,一个明显是箭伤。这让校尉不由得心有疑虑。而最后一人,明显也是一个练家子。
“哦,官爷。”掌柜的忙解释着,“这两人是我的长随,而这三位,则是我请的镖师咧。”
“镖师?”校尉脸上疑惑更重,“镖师是什么?”
“回军爷。”掌柜的忙拱手道,“镖师是个新兴的玩意儿,郃阳那个地方开的呀,我也是最近也知道的咧。镖师就像是护院,保镖,是我请来保护人和货物的。”
校尉若有所思,正要发问,忽然被掌柜的不着痕迹递来的一枚金豆子吸引了眼球。
“军爷,我们当地父母官也惦记着咱们王相爷咧。所以这车上,除了土特产,还有帮知州大人带的礼物。路途遥远,山贼横行,所以……所以我便请了镖师……”
“哼,我大宋天下,朗朗乾坤,哪里来的山贼。”那校尉对着掌柜的怒目而视,手却不着痕迹地将那枚金豆子接过藏于袖中,“罢了罢了,既如此,便放行吧。”说完也不再让守卫仔继续细查验货物了,挥手放行。
有宋一代,金银基本不作为货币流通,但那枚金豆子换做铜钱,也够那校尉潇洒一阵子了。他一边腹诽着号称廉慎守法的王溥王宰相都开始收受贿赂了,自己拿这么个小金豆子,才是小巫见大巫了吧。
只是那校尉没有注意到,经过城门口时,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大汉,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直接掉落在青石板地上,又被一个少年小厮不着痕迹地用脚擦去。
这一行六人,正是宁良等人。
扮作小厮的是宁良和男扮女装的穆琳,扮作掌柜的是丁隐,脸上有疤的是韩托和刀疤李,另外一名“护卫”,自然是史泰了。
汴梁城作为大宋国都,又近年关,墙高沟深,将士如云,守卫森严。
城门处更是挨个盘查,除了官凭路引,如果是访亲,还要查验亲朋户籍。他们哪有汴梁的亲戚,如果都说是雷有邻的亲戚,又显得太扎眼。
如是普通商贩,需要仔细查验货物,另附城内坊市摊位凭据等。他们自然是没有这些的,而且很容易露馅,更别提想要携带一应武器进城,更是天方夜谭。
于是宁良便想出了这个主意,扮作专为宰相府“送礼”的“商队”,刀剑弓弩都藏于驴车夹层之内,车上货物也确实是并州特产——但却是从洛阳临时购买而来,加上雷有邻托人办到的官凭路引,这才安全混入城内。
众人进了汴梁城也没有改变路线,而是和在城门口时所说一致,直奔宰相王溥的宅邸。
一个身影躲在胡同中悄悄探头,见商队果然直奔王相府邸而去,这才转身离去。扮作掌柜的丁隐瞥见那身影离去,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那城门校尉虽然收下了金豆子,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因此派出了心腹跟踪而来,想要看看他们是否真的是奔相府而去。
“公子,尾巴已经离开了。”丁隐道。
“那好,你们到雷府集合。”宁良眼睛直盯着相府的大门,“我等下就过去找你们。”
雷有邻已经早早回到汴梁城接应,此前有约定,进城便到他家中集合。虽然他父亲雷德骧已遭谪贬,但京中的府邸还在。
“啊?公子,你不去啊?你还真要去这相府逛逛啊?”刀疤李总是这么心直口快,口无遮拦。
“不该问的别问。”韩托瞪了一眼刀疤李,又拱手对着宁良行了一礼,“公子,那我等就先行告退,公子小心。”
韩托是知道宁良和王溥的师生关系的,虽然他也觉得宁良这样做有些冒险,但出于对宁良无条件的信任,并没有过多阻拦。
众人与宁良分手后,宁良绕着相府的围墙转悠起来。
十年了,准确的说,将近十一年了。
那年宁良五岁,而今,他已经马上十六岁了。师父王溥也已经四十八岁,年近天命了。
毕竟王溥曾是自己的老师,毕竟当年是王溥为自己提供的官凭,自己方才得以从汴梁逃离。
其实此次前来汴梁,诈称为师父王溥送特产,也是算准了王溥还会帮自己隐瞒。而韩托等人,能不暴露,还是不暴露的好。因此马车到了相府门口便让他们离开,而不是直接送进去,也是为其他人的安全考虑。待见过王溥,道明原有,再安排生面孔将东西送来不迟。
何况宁良还单独带了礼物,一瓶延年益寿的丹药——这物什可是千金难求,据说多年前阳武县一个叫郭沆的商人送了一瓶给当地的县令,县令又送给了卫州知州,知州又献给了皇帝,于是乎知州、知县纷纷升官,连那郭沆也一跃成为阳武县乃至整个卫州地区第一首富。
炼制那丹药的主人更是厉害,乃是当世活神仙,华山白云观的观主,陈抟。
而今宁良带了这么一瓶丹药前来,一来是为感谢师父王溥当年的救命之恩,二来,自然也是有事相求,虽然不知道,他是否会答应自己。
陌生而又熟悉的后墙,宁良越墙而入。
上次从这面墙进入相府,还是由韩托拉自己上来的。而今宁良轻身功夫更甚,一跃而入,落地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悄悄来到书房,推门而入,空无一人。
宁良想要出门寻一寻自己那位师父是否是府中,又怕惊动了府中下人,便在这书房踱起步来。
书房不大,但收拾得极为整洁。书房中央的条案上,放着厚厚的一摞书稿。
宁良将那书稿随手拿起,翻看起来。
“世宗显德三年,亲往淮南,幸水砦。行至淝桥,帝自取石一块,于马上持之,至砦以供飞炮,文武从臣过桥者,皆裔一石。”
“十一月庚辰,江南生辰国信使曹翰辞,上令赍玺书以赐李景云……乃赐景金银器千两、锦绮缯帛二千匹、御衣三袭、玉带二条、名马二十匹、金玉鞍勒各一副。”
书稿之上,记载的满满都是世宗皇帝郭荣的功绩。看着看着,宁良的眼角不禁有些湿润了。为自己这一世的父亲世宗郭荣,也为自己这位师父王溥。君臣相知,惺惺相惜。奈何世宗皇帝英年早逝,奈何自己的哥哥宗训年幼,无法主持国政。
无数个夜晚里,宁良不是没有想过复仇,夺权,恢复大周的荣光。想必以他大周皇子的身份,或可以一呼百应。但自己也深知,这是在改变历史。天命不可违,逆天改命恐怕难以成功不说,更会徒增死伤。
自己倒还好,只是那些追随自己的亲近之人,还有这天下的百姓,恐怕便要遭殃了。
兴亡交替,苦的皆是百姓。
思绪万千之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宁良忙放下手中的手稿,躲在了屏风之后。几个瞬间后,便有一人推门而入,正是宰相王溥。宁良偷偷观瞧,发现自己这位恩师,老了。璞头下露着的鬓角已经花白,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
王溥缓步走到条案前,随手将手中一个暖炉放下,伸手要去拿桌上的手稿,猛然觉得不对劲——那手稿摆放的方向,和自己平日里自己摆放的不一样。
平日里,这个书房是严禁府上下人进入的,怎么会?
“师父!”
王溥望向屏风后走出那人,只见是一个翩翩少年郎,白衣白袍,对着自己拱手行礼。
“你是……哪家的后生?管家老李头家的?还是……竟然偷入我的书房,简直是胡闹!”
“学生宗让,见过师父。”宁良缓缓道,“十年未见,师父老了。”
“宗让?宗让……你是宗让?!”王溥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又两个大跨步上前,上下打量起宁良。
良久,这位宁良的老师终于是回过神来,一撩袍子跪倒在地:“微臣,见过曹王殿下。”说着,一行老泪竟然是顺着眼角的皱纹流了下来。
宁良忙将师父王溥搀扶起来,“师父,我早已不是什么曹王,我现在,名叫宁良。”
“宁良,好啊,宁良,好名字啊。”
“一眨眼,你已经长成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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