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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桑青红引发的诡谲幻戏(3)


桑青红的问题是天问,没有答案。简娜自言自语地说。

        是啊,昔日屈原在汨罗江边投水自尽前,也曾发出悲怆的‘天问’,至今没有答案。我猜,所有‘天问’的答案全都在提出问题的人自己心里,只有她自己才能回答这个问题。她之所以想问,只不过是想做最后一次印证,并不需要对方回答。也许,不答就是默认。我低声回应。

        简娜又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她的问题是真实的,答案也是确凿的?如此一来如此一来,这个男子的身份就是可是,那怎么可能?军方高官特务头子都是聪明绝顶的人,怎么可能认不出这男子的真实身份?世上再高明的易容术也骗不过朝夕相处的人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愕,一只手牢牢地罩在唇上,瞪大眼睛注视着我。

        当她暴露出自己性格中本真的一面时,模样十分可爱,远远胜过方才冷若冰霜孤傲不群的样子。

        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我替她这段话下了结语。

        二战开始之前,各国政治家军事家都认为德国意大利和日本不可能挑战全世界,可这三国却偏偏悍然发动战争,重创所有国家,引发的战火烧遍了欧洲和亚洲。

        同样,满清政府也认为远方夷狄不可能敢于侵犯疆土,最后的结果却是八国联军杀入京城,迫使老佛爷离京避祸,任由夷狄在京城内烧杀抢掠。

        至于近代,国民党政府更是在日本侵略者的逼迫下由京城一次次南迁,直至远避蜀中,成为历史笑柄。

        这一系列不可能的事都变成了可能,也就是说,在适当条件下,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不可能的事。

        可是,这也太骇人听闻了,日本政治上的顶尖人物富士山幻戏门派大师我的智商真的无法解释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简娜举起拳头,轻轻叩击自己的前额,脸上满是苦笑。

        在影像中,我更关注戏服男子提到的镜,很可能那才是桑青红远赴中国大陆的真实目的。

        简娜小姐,关于桑青红,你还有什么要给我看的吗?我问。

        简娜沉吟了一下,反问:刚刚,你听到他们提到过‘镜’对不对?桑青红在中国大陆的所作所为,总是跟这个字有关。

        给我看。我直奔主题。

        镜已经成了我心头的刺,只要与之相关的资料,我希望第一时间看到原本。

        好。简娜再次揿下遥控器,大屏幕又亮起来。

        桑青红到中国之后的头几年,的确做了很多惊天动地的事,刺杀民国将领数人,为日本大部队攻入京城荡平了道路。所以,日本天皇由东京发出嘉奖令,送达中国京城,颁发给桑青红率领的特殊部队。在中国期间,桑青红一直在寻找一样东西,但苦于没有得力线索,所以进展缓慢。接下来,我们看另一段视频,就正好能说明她的人格转变。简娜说。

        大屏幕再度亮起,画面中出现了一家古色古香的古玩店面。

        桑青红的声音随即出现:老板,我想买一面古代镜子,有没有什么可推荐的?

        画面中出现了一个白净面皮嘴唇纤薄的年轻人,笑嘻嘻地迎上来:古镜我家很多,从春秋战国到唐宋明清,各式各样,各色具备。只要你点上名来的,我都能拿得出来。

        年轻人是标准的生意人,操着一口济南话,眼角眉梢透着十足的奸商味儿。

        桑青红只说了四个字:神相水镜。

        这四个字令我也吃了一惊,因为她说得太直接,也没有采取任何保密措施。

        年轻人愣了愣,缓缓摇头:没有这种东西,但只要您交上定金,我们一定全力以赴帮您寻找。

        画面中有寒光一闪,年轻人便踉跄后退,胸口赫然插上了一把黑柄匕首。

        刀下留人——有人从店内闪出来,一把抓住年轻人的肩头,但为时已晚,那年轻人胸口流出的血已经浓黑如墨,可见匕首上淬了剧毒。

        那人抬头,脸上没有怒色,只有深潭静水般的冷冽。

        我看到那人,心头咯噔一下子,双手不自禁地紧紧握住了面前的椅背。

        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阁下是为求人而来,还是为杀人而来?那人冷冷地问。

        他有着浓黑的剑眉星一般闪亮的眸子高挺的鼻梁,人中之上覆盖着微黑的胡须,胡须之下则是元宝形嘴唇,整个人不怒自威,稳如山岳。

        我要找一样古物,你这里是济南城最大的古董店,慕名而来,不需要听到任何敷衍的话。桑青红说。

        你要的东西,我们没有。那人说。

        你有,我来,就知道你有,否则就不来了。三条街外,我的人马荷枪实弹列阵守候,不交出东西,这里就会变成一片废墟火海,到时候你跟那东西一起下葬吧。桑青红嚣张地说。

        那人沉思了片刻,忽然点头:好吧,人命比东西值钱。兵临城下,我也不得不舍财求命。请跟我进来吧,那东西在后宅。

        他转身向后走,桑青红立刻跟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差五步。

        别耍花样,否则,我要你合家老小死一百遍,再挂到南门外的旗杆上示众。桑青红又说。

        那人不说话,只是快步前行。

        折转几次后,他们走入了一条幽深的长廊。

        长廊笔直延伸,廊檐上全都是精致的木雕花板,廊外则是花木扶疏,透着无尽的清雅。

        我估计,长廊最多不过五十步,毕竟这是在一所中式宅院里,其南北距离不可能太远。

        如果是五十步距离,那么只需要两到三分钟就能走到尽头。

        也就是说,在桑青红的威逼之下,再有最多三分钟,男人就会把神相水镜献出来,交到她手上。

        同时,我们也就能看到那绝世珍宝的真面目了。

        原来,‘神相水镜’真的在我夏氏一族手中。我暗自感叹。

        那人一露面,我差一点误以为他是我爷爷,因为他的五官面目分明就是爷爷年轻三十岁的模样。

        爷爷此刻已经灰飞烟灭,我却在一段历史影像里看到了另一个他。

        按时间推算,那人不可能是爷爷,只能是另一个人。

        他是我的太爷爷。我大胆猜测,桑青红见过太爷爷,但此时此刻,他们针锋相对,各为其主。

        在我暗自思索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不止三分钟,而是五分钟左右。

        屏幕上,那人跟桑青红仍然向前走着,步伐未曾减慢,但却始终没走出那长廊。

        简娜看看腕表,低声解释:这段视频中,他们走了十一分钟,但是——

        我明白了,那人表面屈从,但却暗藏杀机,把桑青红带入了一个陷阱。

        但是什么?这不是我的声音,而是另外一个女人在说话。

        但是,他们没有走到尽头,一直走下去,而视频就是在这种前进中结束了。简娜解释。

        我意识到情况不对,向那女人的声音来处望去,却见最远端角落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纤瘦的长发女人。

        不要说话。我低声警告简娜。

        什么?简娜不解,茫然地望着我。

        有不速之客到了。我简短回答。

        我们交谈的声音虽低,但那女人还是听到了,立刻冷笑着反问:不速之客?谁是不速之客?我不是,你们才是。在古老的时光历史之中,我已经是安歇了的灵魂,却被你们重新搅扰吵醒。醒了,你们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没头苍蝇一样乱闯乱撞。镜,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自古至今没有人能领悟镜中世界的奥秘,却只留下‘镜花水月一场空’的悲哀论调就像现在,你们以为用千万镜面就能分解人的灵魂,孰不知你们所做的,不过是白马非马鱼乐濠上

        屏幕上的那人仍在走着,长廊依旧没有尽头,但我已经想通了,跟随在那人身后的桑青红已经由屏幕中飞跃而下,就坐在大厅远端的椅子上。

        这种情况是如何发生的,谁都不能解释。

        我只是凭着自己的第六感,猜测过程,猜测结果,猜测事件的迁延发展。

        阁下是桑青红?我向那女人抱拳。

        这问题其实已经无需求证,因为我记得她的声音。

        是。那女人挥手,她的影子在瞬间复制为数十个,坐满了所有椅子,其中也包括我面前的椅子。

        ‘神相水镜’在哪里?那人在哪里?你究竟在哪里?我一连问了三个哪里,个个都是我急需知道答案的。

        我不知道。桑青红的答案很简单。

        简娜后退一步,向腰间一摸,掏出一把只有两寸长的掌心雷手枪,倏地对准了桑青红的头顶。

        桑青红垂着头,对那把枪恍若未见。

        这些都是影子,全部人都是影子,她根本不在这里。我警告简娜。

        事实上,桑青红是个灵魂,而灵魂是比人类的影子更空虚之物,即使是狙击步枪子弹机关枪子弹也无法伤害她,遑论这把有效射程仅为三米的掌心雷了。

        正因为她是灵魂,才能够在瞬间无限复制自己,就像相对而立的两面镜子可以无限复制任何物体那样。

        我们看到的全是影子?屏幕上呢,也是影子?‘镜室’内所做的研究也全都是影子?影子即虚无,我们的研究最终也是虚无简娜的声音颤抖起来。

        没错,万事皆空,影子亦是如此。桑青红回答。

        简娜握枪的手臂上举,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右侧太阳穴。

        死亡是解决空虚的最佳方式。桑青红说。

        简娜的右手食指末节在扳机上颤抖着,极可能下一秒就要扣下扳机,饮弹而亡。

        我没有说话,更没有去阻止简娜,而是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去搜索桑青红的存身之处。

        影子不会凭空出现,有光影物体时,影子才会相应生成。

        桑青红的影子坐在这里,她的身体一定存在于某处。当她以为吃定了简娜时,也许就会露出破绽。

        死亡的世界是怎样的?简娜颤声问。

        舍弃狭小的躯壳,俯就广袤的天空,那就是死亡的真谛。桑青红回答。

        你是死了,还是活着?死在何处?活在何处?简娜又问。

        夏虫不可以语冰,说了你也不懂。只有死了,你才能看到我的世界。桑青红立刻回答。

        我在想,影像的来源是大厅顶上的投影机,投影机尾端连接着的却是电缆电脑资料服务器。如果切断电缆,那么影像就会消失,屏幕上的长廊就不复存在了。

        这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很容易想到,也很容易做到。那么,桑青红大胆地出现,嚣张地蛊惑简娜自尽,其目的何在?难道她不知道只要切断电缆就能中止这一切吗?

        她肯定知道——既然知道我在举手间就能消灭她,又怎会如此肆无忌惮?

        我再深思,桑青红的身份是幻戏师,她最擅长的就是在虚空中幻化出各种各样的建筑物人物景物,来引诱目标入局,一旦被引诱者心动,接下来就会任由她摆布,变成她手里的玩偶。

        若想摆脱成为玩偶的悲惨命运,就要反其道而行之,由她设定的套路中大跳出来。

        我再三思,目前的状况下,切断电缆是最明显不过的解决之道,也是桑青红要我采取的行动,我若去切断电缆,就踏进了她的陷阱。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切断电缆,等她露出破绽。

        简娜小姐,冷静,别开枪!我大喝一声。

        想救她,切断电缆,关掉电源,就万事皆休了桑青红狰狞怪笑起来。

        这句话出口,我就坚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在替身局中,她也曾经直白地说出了心思,要我动手杀那日本人。

        身不动,是克制幻戏师的唯一方法。

        心不动,则幻戏师无可着力,最终无所作为。

        好啊,我本来想切断电缆,但现在又突然改变主意了。其实,关于‘神相水镜’,你知之甚少,否则就不会这么多年阴魂不散了。现在,我们谁都不知道‘神相水镜’是什么,等于是大家重新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很抱歉,你的幻戏对我毫无用处,还是不要枉费心机了。你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么我来告诉你,桑青红,你永远都存身于自己的灵魂记忆之中,别人不动手,你就永远被自己的记忆禁锢,无法挣脱。这就是天道,善泳者溺于水,善射者亡于箭,善谋者败于思,善驰者死于马你们日本幻戏师的最终结局,就是被囚于幻戏之内,不知何者是真,何者是幻,被迫需要别人来帮你鉴定。现在,让我猜一下,只要我不动手,你就永远无法挣脱束缚,对不对?

        识破了桑青红的诡计之后,我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清亮,再也没有浮云蔽日。

        我缓步走向简娜,握住她的右腕,将那把掌心雷轻轻取下来。

        简娜脸上的表情依然痛苦,紧咬着自己的唇,齿间已经渗出血来。

        我张开双臂,温柔地拥抱她。

        她也伸开手臂,紧紧地搂住我的腰。

        不要怕,一切都是幻觉,一切都是影子,闭上眼睡一会儿,醒来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在她耳边柔声低语。

        简娜的脸贴着我的胸膛,听话地闭上眼睛,起初剧烈颤抖的肩头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我不再理睬椅子上坐着的桑青红,因为所有的她都是幻影,包括最远端角落里那一个。

        屏幕上,那人仍然在无尽的长廊里前行。

        我确信,桑青红就是在那一刻,坠入了那人的陷阱。

        世上没有无尽长廊,但是将两面镜子或者多面镜子竖立于长廊中间,真廊与影廊相接,则构成了虚虚实实虚实不定的一条无止境通道。

        桑青红擅长于使用幻戏,而那人就是采取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最高明奇术,将一名幻戏师高手禁锢在幻戏之中。

        当年所罗门王以铜瓶囚禁魔鬼的方法与那人相比,则过于愚笨而强硬,没有达到随心所欲予取予求的超高明境界。

        如此看来,屏幕上那人才是真正的绝顶高手,而他也肯定是我夏氏一族的先辈。

        再回首,椅子上的桑青红全都消失了,她的声音又出现在屏幕影像里: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到头?

        尾声:强中更有强中手

        中国自古就有强中更有强中手之说,更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古训。

        那么,在奇术的世界中,前者毫无疑问是使用的,后者呢?

        奇术一道,是否也有最强者?或者说,没有最强,只有更强。

        我想到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官大娘,在曲水亭街老邻居眼中,她是走无常者之中的高手,但却远远没有达到最强至强的境界。恰恰相反,老邻居们以为,官大娘只能做临急抱佛脚之用,真正有时间有钱有追求的人,会绕过官大娘,到更远的地方去寻求神道仙道的帮助。

        济南有佛教名山千佛山,好多土生土长的济南人仍然千里迢迢去参拜普陀山,重复着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的故事,舍近求远,挑远水来解近渴。

        千佛山与官大娘,是一种相同的悲剧。

        此刻,老邻居们都不知道官大娘的灵魂可以做九层分解,从中产生更复杂曲折晦涩诡异的故事。当然,他们也无需知道,即便官大娘走了,他们也能重新找到一位替代者,去完成从前官大娘所做的那些事。

        我为官大娘感到悲哀,同时也为自己悲哀。

        在奇术的世界里,我如同一只刚刚上路的蚂蚁,志向远大,但却步履维艰,不知何时才能获得修行上的飞跃,把所有夏氏一族的希望全都担负起来。

        这条路,远险难乱。

        我这一生,只要选择了上路,就等于是永远告别了安逸平静的生活。

        其实,我没有别的选择,因为我是夏天石,夏氏一族最后的传人。

        夏氏一族那担子明明白白地放在那里呢,要挑起它,舍我其谁?

        (卷一完,2016年7月28日于济南: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新家装修完成,天高海阔,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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