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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8章 天外天(1)


我相信,艾伯伦的模拟一定是真实的。所以,我当下听到的,正是他彼时听到的。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在大浪稍退的间隙里,我向艾伯伦大叫。

        他还没回答,被大胡子一推,也冲入虚拟石阵中。

        “你向东面看,万众簇拥下,一个坐着黄金战车的男人正缓缓行来,仿佛君临天下的帝王。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是黄金做的,耀得人睁不开眼……”艾伯伦喃喃地说。

        我向东看,只看见浓云遮蔽的半白天空。

        藏区空气清新,日照极好,只要有这种浓云聚集的现象,就一定孕育着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雨。

        “那里就要下雨了。”我说。

        艾伯伦摇头:“不是,不是,云头后面,就是那辆黄金车。”

        我极力向东方远眺,眼睛都累得酸了,仍然没有等到艾伯伦说的什么黄金车。

        “不如直接告诉我,你的研究目标是什么?”我问。

        既然艾伯伦费了那么大力气去大鹰坪,其原始情报中一定提出了某个深具功利性的目标。

        “鲛人。”艾伯伦回答。

        这个回答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藏区在亚洲西南,鲛人在亚洲正东,两者相距何止千万里,而艾伯伦企图在藏区找到鲛人,跟古人说的“缘木求鱼”之蠢事也相去不远了。

        我虽没有开口,但下意识流露出的表情已经激怒了艾伯伦。

        “你一定在心里笑我傻,是不是?高山顶上连一条鱼都不好找,何况是鲛人?可是,我的线人传递过来的情报就是这样,说鲛人一定会在大鹰坪出现。我启用了十二条情报线,其中两条甚至直达日本谍报机关‘樱根’最核心,所有的回馈都告诉我这样一个表面看起来很愚蠢的答案。你们中国人有‘缘木求鱼’的成语,意思是一个傻瓜到树上去抓鱼。鱼当然不可能在树上,也不可能在山顶上。那么你说,这些线人为何要杜撰这样一个情报给我?”他愤愤不平地说。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当艾伯伦沿着大鹰坪这件事追查鲛人时,就会投入大量精力,耽误了手上其它任务。

        该任务是没有结果的,因为缘木求鱼跟刻舟求剑一样,最终结果,只是为世人徒留笑柄罢了。

        如果这件事宣传出去,艾伯伦的间谍生涯大概也就要彻底结束了。

        东天的云越积越厚,最终将半边天空都斜着死死封住,仿佛那里竖立着一大块青灰色铅板一样,一丝光线都透不出来。

        剩余的天空是白色的,中间有着一块不规则的云团松松垮垮地飘浮着。

        “那块云即将变成一面旗。”艾伯伦提醒。

        对于这一点,倒是比较容易接受。

        熟悉藏区天气的人都知道,西藏十大不解之谜中有“珠峰旗云”之说。在某种特殊天气里,天空中的白云会变化为旗帜形状,仿佛大旗迎风招展一样。

        西藏十大未解之谜中的每一件都是本世纪人类都无法拆解的谜题,但旗云虽奇,却不是我们此刻研究的目标。

        果然,艾伯伦说完后的一分钟里,那块云团随风变化,果然变成了从左侧向右侧展开的旗帜。

        “黄金车就要出来了,就从黑与白的分界线上出来。”艾伯伦又说。

        我的第六感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事,但那想法却十分飘缈,无法及时捕捉。

        “光……旗云……灰云……风……”我喃喃自语,忽然脱口而出,“海市蜃楼,你看到的一定是海市蜃楼!只有在奇怪的海市蜃楼现象里,才可能出现本地不可能出现的景物——海市蜃楼如果是倒像,则证明景物经过了一次反射,如果是正像,则是景物经过两次反射的结果。”

        以艾伯伦的智慧,其实无需我解释海市蜃楼的成像原理,他就能理解我的意思。

        “你……你果然……”艾伯伦只说了半句话,就瞠目结舌地呆住。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解释,藏区与沙漠、海滨一样,空气极其澄澈,是最容易出现海市蜃楼的环境。

        艾伯伦没有想到海市蜃楼的原因,一定是原始情报提供者犯了大错,才将所有的情报线误导,造成了现在令人啼笑皆非的谬误。

        “是海市蜃楼,真的是海市蜃楼……为什么我就想不到?只有你能想到?”艾伯伦双手死死揪住头发,脸色惨白,自言自语。

        错误的原始情报源能害死一大批人,因为那是一个大方向上的误导,后续发展得越快,离开真相就越远,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这帮情报员的脑子都叫狗吃了吗?只凭借一个藏族人的画就判定大鹰坪上有鲛人,真的是开玩笑、开玩笑、开玩笑!”他大吼着冲出了石阵,大概是去找大胡子算账去了。

        既然是一场海市蜃楼的闹剧,那么这石阵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刚想出阵,旗云之上,灰云之下突然裂开了一条金光闪闪的窄缝。

        那种天气现象非常古怪,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只能大概描述,此刻那云团后面似乎正有一个巨人在用力撕开天幕,或者说,巨人要将我们眼中的“天”撕一个大窟窿出来。

        无数金光从窄缝里透进来,让我产生了巨大的错觉,只感觉“天”外的世界已经天门洞开,要向我展示一个崭新的黄金世界。

        此情此景之下,我不禁喃喃自问:“上天究竟要向我们昭示什么?”

        那金色的缝隙越来越大,突然间炸裂开来,一辆马车奔腾而出。随即,天空金光大作,我眼中一切景物都被金光笼罩,万里江山,没有一寸土地是其它颜色,皆是金光闪烁。仿佛有一名开天辟地的巨人以具有点金术的手指碰触了地球,将整个地球上的山山水水、树木丛林、花草鸟兽、人畜犬马都变成了凝固的黄金,甚至连空气、云彩都变成黄金了,我在这黄金的世界里无法呼吸,只能紧紧屏息,静待着下一步的发展。

        那马车自东向西横跨天际,奔行速度极快,但又不像是流星、闪电那样让人目不暇给,而是优雅地掠过。

        “帝皇出行,万众俯首;率土之滨,莫敢不从。”我下意识地复述史书中描写秦始皇的句子。

        那马车的出现颠覆了我的人生常识与所有的知识体系,唯一能够跟它拉上关系的,便是中国神话里的“玉帝十子出巡、十日祸乱天下”。

        那是跟后羿射日、嫦娥奔月有关的另外一个神话。

        玉帝十子本该每日排班出巡,只以一个太阳照亮下界,使得老百姓的生活丰衣足食,快乐无忧。久而久之,十子玩忽职守,竟然十子、十太阳车同时出巡。十个太阳同时出现在天空中,产生的光照热量增加十倍,百姓种下的禾苗都被烤焦,无衣无食,苦不堪言,这才引发了后羿射日的壮举与嫦娥奔月的惨剧。

        我此刻看到虽然只是一架黄金马车,但它产生的光芒却胜过十个、百个、千个太阳。

        此刻,它的奔行速度一定极快,只不过天与地的距离太远,我观察它的时候就像普通人观察一架飞行中的波音747那样,它飞得再快,我也能看清它的动态。

        那黄金马车从正东方出现,横跨中天,又消失在正西方,只剩下黄金余光。

        天上那缝隙还在,透过缝隙,我看到了另一个重峦叠嶂、城阙森然的世界。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我记起了唐人诗句,而这最夸张的两句诗所表现出的境界,竟然在这一刻完美呈现在我头顶的天空中。

        “那是什么地方?天外有天的‘天外天’吗?”我的精神世界被无限制地延伸,而王老先生带我领悟到的“天眼通、天心通、天耳通”正在发挥神奇的作用。

        在将眼力、第六感、听力发挥到极限时,我看到了一个人,感受到了他的心跳,听到了他威严的声音。

        他说的是一种极为奇怪的语言,我虽然听清了每一个音节,却无法理解其意义。那声音来自那裂缝,但同时又洒满人间,无处不在。

        这奇怪的一幕虽然出自艾伯伦的电脑模拟,却对我造成了极大的震撼。直到金光完全消失,我的心潮才缓缓平静下来。

        我低下头,轻轻闭目休息,让近乎被金光耀盲了的双眼深度放松,然后转回身。

        蓦地,石阵深处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如果不是事先与洛士、艾伯伦沟通过,知道他们曾见过半鱼半人的怪物,此刻我多半无法在一瞬间判断出那是什么。

        “是鲛人,艾伯伦曾经看到过的怪物,是海市蜃楼——”我立刻反应过来。

        那怪物有无数个,但能够观其全貌的只有一个,其余的都在它后面,被乱石遮挡住半边。

        这的确是一个半鱼半人的形象,大约有两人高,主体是人,只不过在肩部多了双鳍,又在腿部多了单尾,以至于当它直立时,那鳍和尾看起来实在累赘而笨拙。

        怪物也是向天仰视的,应该是跟我刚刚一样,是在仰望那光照天下的黄金马车。

        海市蜃楼只是虚像,不会对人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我缓缓向前走,一直到了距离那怪物两米远的位置。

        现在,我能看清它的背后,无数同类怪物向远处延伸,至少有数百名,全都静默不语,抬头向天。更为奇特的,怪物脚下即是一望无际的海滩,左前方即是波涛起伏的大海。

        由此可知,海市蜃楼的源头是在东海之滨的某处,这些怪物为了仰望那黄金马车才离水上岸。

        我没有继续向前,既然艾伯伦模拟出了这一切,他的电脑中一定有更详细的资料,只要向他索取就足够了。

        不知何时,大胡子和艾伯伦已经入阵,与我并肩而立。

        “真是人间奇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即使身在51地区这种对地球事物探索的先驱机构中,我也每天都有崭新的惊奇发现,譬如这种——”大胡子轻轻叹气。

        他并非自我吹嘘,51地区凭借着美利坚合众国的强大高科技驱动力,抓取资料的求知手段领先全球其他国家百倍之多。所以,其他国家境内发生奇闻怪事时,本国安保部门还未接到通知,其事件详细报告已经传递到51地区总部去了。各国对于这种科技差距已经从暴怒到平静、从平静到沉默、从沉默到屈服,最终变成了一种习惯,心安理得地将51地区当做了解决问题的大救星,不思进取,泰然自若。

        这是全人类的悲哀,但各国智库都很明白,百年之内想要改变这种情况,不啻于痴人说梦。

        “艾伯伦,说说你获得的全部情况吧。以夏先生的能力,你不说,他也能完全剖析出来,比亲历者了解更多。”大胡子又说。

        艾伯伦显然并不同意上司的看法,哼了一声。

        51地区内部对我的看法并不重要,艾伯伦的发现也不值得讨论。就像他被错误的情报源误导的例子一样,如果他将自己的分析说出来,也会给我或者其他人造成先入为主的印象,反而影响了我的判断。

        “还可以向前走吗?”我向那怪物后面的空间指了指。

        “当然可以,电脑模拟的过程是我亲自操作的,不但把当时的情形按照一比一的绝对精确尺寸复原出来,更加上了自己的完美推论,构成了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理论体系。”艾伯伦回答。

        科学家都是性情固执且完全自我的,换句话说,其实就是喜欢钻在以自我为中心的牛角尖里。艾伯伦的研究已经误入歧途,偏偏他还不自知、不自觉,依旧自负,盲目自信。

        “自圆其说?”我微笑着重复。

        如果一个人对某种奇怪现象能够自圆其说的话,那就证明,他错得一去千里。

        所谓的“自圆其说、全知、上帝视角”只存在于文学家、小说家编造的故事中,也就是说,只有上帝才能洞察一切后给出完美、详细、准确、清晰的事件总结。

        身为凡人,艾伯伦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甚至说,他的所谓“自圆其说”的理论是建立在错误的情报源基础上,如高塔堆垒于沙滩,经不起海浪一扫。

        “艾伯伦,不要再说了。”大胡子终于按捺不住,强抑着不满,压低声音说。

        “谁也不能做出合理解释,只有我能大概说出这种现象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棵树是中国的菩提树,菩提树是一切佛教理论体系中最常提到的植物,智者在其它地方都无法想通的问题,一旦卧在树下,就会引发无数灵感,瞬间找到答案。我说过几百遍了,我脑子里所有的奇思妙想就是在那棵大树下得到的。我相信,假如把那棵树移植到总部去,一定能够提升51地区的工作效率,解决三十年来那些堆积如山的无头难题……”

        我的思绪飞速跳跃着,陡然间大喝一声:“不要说了,你提到的菩提树在哪里?在哪里?快带我去看!”

        第六感告诉我,三树、王青花消失在地脉之中那件事不是他们的大结局,而是另一种机缘的开始。两个人的爱慕姻缘起于菩提树,终于菩提树,但这样离奇而玄妙的事并非为了一男一女的私情而生,必定伴随着另外的一种深层次智慧启迪。否则,王老先生费了那么大力气建造竹林、研究地脉,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就在那后面,你要去,自己去,不要剽窃我的劳动成果。”艾伯伦负气,向前一指,并不挪步引路。

        我不计较他的态度,继续向前。

        按照普通人的常识,在一个虚拟影像中穿行,其实可以笔直前行,不必遵循眼中看到的弯路,走到目的地之后,刚刚被破坏掉的影子就会重建,不影响观看。事实是这样吗?我持否定态度。所以,我完全按照路线前进,不敢越雷池一步,完全模拟当时艾伯伦的探索路径。唯有如此,才能产生真正的感触,慢慢接近真相。

        拐弯七次,我已经濒临大鹰坪外侧的绝壁。

        虽然我只站在虚拟影像之内,悬崖绝壁、万丈深渊给我感觉却非常真实。并且,艾伯伦也用某种吹风装置营造出了大鹰坪顶上山风猎猎的效果,使我心中充满了“高处不胜寒”的巨大危机感。

        我终于看到了那棵菩提树,也就是三树曾经卧过的那棵,而满树上青色的花朵就是王永帮的太太王青花。

        世间极少青色的花,是以古董之中的“元青花”才会成为珍品,因其独特稀少之故。至于真实植物中的青色花朵,则中国大陆万里无一。

        那些花朵极大,如重蕊大牡丹花,唯有颜色是一种玄秘之极的湛清色,自里向外散发着炫目的青色光芒。

        青花足有千朵,而那树的枝叶则向下扑散,像一把巨大的伞盖,其覆盖范围约等于半个大鹰坪。只不过,它的树干位置处于大鹰坪外围的低处,与最顶部的平顶有着接近三米的差距,人在坪上,只能看到树冠,却看不到树干。

        我向前走了几步,才能看清整棵菩提树。

        树干足有三人合抱那么粗,树皮瘢痕累累,可知它已经饱经风霜。

        这棵树处于低位,大鹰坪上的冰雪融化时,冰水果然是由高处向低处流淌的,恰好冲刷树根。大树根部向着大鹰坪的这一侧已经出现了根须裸露、树皮皲裂的严重问题,如果不能做好防护,长此以往,大树将难以在坪顶立足,最终连根拔起,坠入深渊。

        我还注意到,树前的两米位置,有着一个奇特的凹坑,如同一个男人侧卧后留下的痕迹。不过那位置并非虚浮的泥土,而是青灰色的石板。如果不是一个人常年累月侧卧于此,断断留不下这样的痕迹。

        三树说过,他为了维护这棵菩提树,每到冰水融化时,都会侧卧于此,阻挡水流对树根的冲刷。

        普通人看来,以三树的年龄计算,他对菩提树的维护最多不超过三十年,而那棵树的树龄则至少三百年以上。三十年比之于三百年,是在是微不足道。不过,当我们的思想跳出“人生百年”的框架桎梏之后,就会豁然明白,三树今生活到此刻是中年人,对维护菩提树这件事念念不忘,持之以恒,这并不是他今生才想做的,而是因为今生之前,他的前世、前前世亦是怀着同样的想法、抱着同样的记忆降生,每一世都转生于甘丹寺,每一世对于菩提树的爱护都只增不减。

        他对树的爱最终化为巨大念力,而王青花得到的那幅画,也是某个大画师偶然遇见三树,感于其痴心深情,才画出了那幅最终悬挂于王青花闺房之内的菩提卧佛图。

        这种例子,古代典籍中屡见不鲜。

        曹雪芹所著《红楼梦》一书,原名《石头记》,正是草木之心回报浇灌之恩的感人例子。

        在这里,三树维护菩提树而受到王青花的爱慕,与《红楼梦》中的宝黛之情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宝黛受到万古传诵,而三树、王青花却自愿隐藏于地脉,用另一种方式走向了永生。

        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不如三树。

        至少他肯为了王青花奉献一切,在甘丹寺大鹰坪上苦苦修行,遇到王青花后,又果断放下手中一切,跟随自己的心飘然而去。他对于人生取舍自如的这份洒脱,即使是红尘俗世中的浪子都未必能做到。

        山风吹过,满树青花随风起舞,汇成了一阵奇异的音乐。

        我走到树前,举手轻抚着坠在枝头的一朵青花。

        风越来越大,花声也越来越响。

        我仔细听,风声、花声种似有梵语佛唱传来。刚刚我还为三树感到难过,此刻梵唱一起,我的心就被浸润在佛光佛语中,不再有悲伤埋怨,而是平和安稳,完全理解了三树的做法。

        他因爱慕青花而维护菩提树,如今已经遇见青花,自然舍树而取花,完成自己的心愿。如果他还是拘泥于道德和礼法,明知对面站的是自己一生所爱,却扭曲自己的愿望,逆心而行,与真爱擦肩而过,那么,凡心一起,他的修行也就没有意义了。即使再废寝忘食地念经参拜,也无法消除心中的万般红尘欲念。

        “三树,如今功德圆满了吧?”我向着那树前的凹处低语。

        大树无语,唯有青花不倦地舞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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