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雨雾
戌时的福荣大街喧闹非常,长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人。
狭窄的僻巷,让夜色更添黯淡,江谏的身后不时有萤火闪过,沈栀还在愣神,忽然的感觉腕骨温热——江谏勾住了她手腕上的红绳:“沈栀……”
沈栀一个激灵:“在,在的……”
江谏把手伸了出来,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这回真受伤了。”
“我给你包扎。”沈栀垂眸,看他血肉模糊的掌心,倒吸了一口冷气,四处找帕子,这才发现自己的帕子落在了茶肆里。
江谏因为流血,面色白了几分,空青追黑衣人的下落去了,黝黑的巷子里,身材颀长的俊公子倚在墙上,唇色苍白:“我身上有帕子。”
沈栀和他对视一眼,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紧接着,江谏说:“帮我拿一下。”
江谏今日穿了身烟红锻袍,玄纹云绣,盘扣是对着左边开的,但江谏左手受伤了,他微垂眼睑,嘴角边似有若无地挂着一抹笑:“用右手拿,很丑。”
换做往日,沈栀一定觉得他在骗人,但目下江谏脸色一片白,沈栀也不知道他到底伤得多重,她咬咬牙,想起他是为救自己才受的伤。
沈栀不动,江谏也不动,沈栀呼吸一紧,肯定这人是非要逼她这样。沈栀长指垂在两侧微屈,半晌,颤着手,摸向了江谏的胸口。
幽暗的角落里,江谏一动不动,像是任人为非作歹的良家子,一副予舍予求的模样,如果忽略他面色的话。沈栀颤着睫毛和江谏对视,呼吸声在巷子里显得很沉。
她屈指解开了江谏的盘口,探指去摸他的胸口,隔着布帛,似乎能感受到对方起伏的心跳,还有指尖下结实的胸膛。沈栀不合时宜地耳尖发热,只能庆幸在夜色里,江谏看不清她的神色。她往里摸了摸,没一会儿,摸到了一块丝帕,她抽出来的同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曾想,江谏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哑声道:“这个不行。”
握,握手了……
沈栀目光都乱了,手腕上传来的温热让她忍不住发抖,但意外的,她没有挣开,只顺着江谏的手扫了一眼那方帕子——嫩绿的帕子,材质清新,不像男子会用的帕子。
沈栀奇异地开了小差,心想,这说不定是哪个被他惦记的姑娘的……直到她目光向下,落在帕上绣着的那朵歪歪扭扭的小花上,绣功很拙劣,看了许久才勉强看出那是一朵栀子花。
这方帕子看起来已被人反复使用多次,摸上去,有些毛躁,成色很旧。
打断她怔然的,是丝帛裂开的声音,伴随着江谏一声低低的抽气,他撕开了自己的衣摆,把一小截布递给她:“用这个。”
“哦,哦……”沈栀飞快地收回了手。
江谏垂了眼眸,语气有点古怪:“……帕子,还我。”
沈栀尴尬地把帕子还回去,埋头给江谏止血,头都不敢抬,却在不知不觉中,热了脸颊。
只不过,若是她愿意抬头看的话,就会发现,江谏比她好不到哪去。
两人都没说话,沈栀安静地做着包扎,但莫名的,深巷里的气息热了,惹得她指尖发红。庆幸的是热了没一会儿,空青回来了,脚步一响,沈栀瞬间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王爷,人跑了。”
江谏轻咳两声:“接着找。”
空青夜间目力好,循着光,看到倚在墙上面色发白的王爷,心里纳闷极了,王爷什么时候虚弱成这样了,不过他没敢说,规矩道:“已经安排好了。”
江谏“嗯”了一声,站好,半晌,手势凌乱地说:“送三小姐回府。”
-
今夜的月光不知怎么回事,斜斜地照进屋来,淡薄的月色落在纱幔上,温柔地笼罩着女子恬淡的睡颜。
沈栀又做梦了,只不过这一回比较清晰。
又是个雨天,愁云浓卷,看不清天色,那是沈栀病后的第三个月,她时常需要出门散心,今日也不例外。
打着伞,和冬羽走过青石板路,檐边的雨珠成串流下,滴落在墙角的青苔上,沈栀捏着裙角,很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方路过拐角,忽的瞧见一个锦袍男子坐在石阶上。身侧几个小酒瓶,或立或倒,看起来喝了许多。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千金散尽,还复来……”
沈栀缩回脑袋,立在巷口听了一会儿,才听出他吟的是《将进酒》,声调低低高高的起伏,让人听着不大舒快,她探身又偷看了一眼,坐在那儿吃酒的男子,长发凌乱而下,侧颜凌厉而明艳,看着满是颓唐,看着又尽染秾骊。
他长得好好看。
那日雨很大,雨水沾湿了她粉色的绣花鞋,但沈栀就是站在那不走,安静地听着,那人吟了多久,她就听了多久——男子年纪似乎不大,声调还夹着几分稚气,再听,好似在哪里听过。
她好奇地定睛看了许久,认出那是老靖安王的嫡次子,大将军江彧的弟弟,江谏。
老靖安王的嫡次子江谏六岁离京,去了封地青州,是近日才进京承爵的。说来也怪,老靖安王的嫡子尚在,且战功赫赫,凭何会轮到一个次子继承爵位?
对此颇有微词的人很多,连江谏在青州的日常琐事都被人扒得一干二净。
小靖安王就是个二世祖,仗着家世煊赫,整日游手好闲、沾花惹草,每日都是被人从酒馆里抬出来的,因为凭他自己,根本找不着回家的路。
京城的人都说,是江彧主动把爵位让给江谏的,江彧是战神,爵位可以自己挣,但江谏就不同了,没了爵位傍身,就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那些人说得有理有据,甚至说到烂泥入京的第一日,一路都在跟皇上打听京中哪些花楼的酒好吃,哪些楚馆的曲好听……
总之,那段时日提起江谏,全是阳奉阴违。
沈栀看着雨雾中醉酒当歌的少年,兀然觉得他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没心没肺,他垂头颓丧,却难掩举手投足间的矜贵,眸光迷离,却藏不住眼下汹涛。
江谏支着下颌,坐在那里,将手中酒瓶里的酒尽倾雨中,勾唇一笑,痴痴地吟着诗句,惹沈得栀心口一跳,下一刻,她夺过冬羽手中的油纸伞,跑进了雨中——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突兀地响起了清脆的踏水声,姜红襦裙的女孩挽着双平髻,鬓边的珠花随着步子轻晃,她站在江谏面前,扶着膝头喘气。
少年对上女孩灵动的凤眼,蓦然一愣,漂亮的桃花眼很凶。
沈栀脑子一热就跑过来了,现在站在江谏面前,才知道慌,少年凶得很,她垂眸看到自己脏脏的绣花鞋更不敢吭声了,支支吾吾半晌,把帕子放在了一旁,也没敢说话,又跑进了雨雾里。
青石板路上水花四溅,像是落进荷叶的雨露,灵巧地在风中轻舞。
沈栀记不清那日的雨是如何沾湿的襦裙,只记得自己跳得凌乱的心。
-
“姑娘,今日还去靖安王府吗?”
对镜簪花的沈栀眸光一颤:“不,不去了。”
前几日,江谏总以被猫抓伤为借口,请她去王府看诊,冬羽都习惯了,可今日再问起这事,沈栀却不大想去了……
昨夜从江谏怀里摸出来一方帕子,她记性很好,记得那帕子是自己的。那还是自己给沈汉鸿绣的第一方帕子。因为是第一次刺绣,年纪也小,小小的两朵栀子花被绣得歪歪斜斜的不像样……
沈栀想到这,面上热了起来,心烦意乱地绞着帕子——她当初是怎么想的,竟把那方帕子送给了江谏……而且江谏还留了这么久……还,随时带在身上……沈栀越想越臊,坐在那儿小半天,喝了一壶茶。
冬羽端着茶壶找了一圈,看茶叶都用完了:“姑娘,白毫都泡完了,院里就剩靖安王殿下送的花茶了,泡这个可以吗?”
沈栀现在听不得这个名字,猛地站了起来:“不,不喝了。”
“啊?”
“我们出门。”
沈栀领着两个侍女,又上街市了,茶叶泡完了,她们首先往茶行去,只不过一进门,竟遇到了一个沈栀无论如何都没想过的人。
“祝姨娘,这些全都包起来吗?”
女子清悦的声音响起,语调里还带着几分傲慢:“嗯,包起来吧。”
沈栀浑身一僵。
掌柜客气地陪笑:“祝姨娘看看,还要些什么,我差人给姨娘送到府上去。”
“你们这最近没上什么新茶吗?”
“白毫银针,刚从南边运来的,您说巧了不是?”
“行,全都包起来吧。”
掌柜乐得合不拢嘴:“咱茶行里的白毫银针可是京城头一家,这几日好多人来问,我都没卖,专门留给王大人的。”
“我家老爷最喜欢你们这的茶,换一家都喝不惯,不然我也不会大半个京城跑过来一趟?”
谁不喜欢有钱又好说话的主,掌柜一张脸笑得红润,一边同祝姨娘说话,一边偷闻人家身上的香:“让姨娘累着了不是,下次,您派人吩咐一声,小的直接送到您府上去。”
……
冬羽在一旁看到热闹,好奇地问店小二:“那人谁啊,这么神气?”
店小二悄了声音:“佥都御史王大人的小妾,专门从益州带回来的,很得宠的,宠妾灭妻就是他们家那点破事,要我说,这姨娘也是个厉害角色,看着温温柔柔的,欺得正室没话说,哦,连名字都温柔,叫什么……祝纭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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