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第二日直到午后，郭珍珠才醒。洗漱穿衣，史朝义不假人手，亲手绞帕给她擦脸，亲手给她扣衣扣系双蝴蝶结带，史朝英咬唇在旁边偷乐。
“我自己能吃饭。“郭珍珠左手用勺舀八宝粥，她右手疼，可还有左手呀。
“你们兄妹俩真是相像！“史朝义感叹，掰碎了点心乘她喝粥的间隙喂她，看她左手除了舀粥吃饭，还见缝插针把玩那副他撒了一把银票像抢似的买回来的玉胚九连环，他想郭家兄妹俩不仅长相相似，左手都比右手灵活，还都因为阿波达干这个阴魂不散的惹了一身伤，这就叫做同胞兄妹心有灵犀情浓于血么？
“珍珠，你有几次叫我哥哥，是因为，我跟你哥哥相像？“他有点不确定，他与郭子仪只见了一面，相处不久，若说身材的确差不多，但长相并不十分相似。
“嗯，因为……”郭珍珠低了头，一小片额头淡淡粉红，“你像我哥哥一样，哥哥在，我就不怕了。”
“珍珠……”史朝义唤她，她不肯抬起脸，他再抬头看她身后，史朝英听得入迷，满眼期盼，一点没有退下的自觉。
“过两天等你伤好一点，我会出兵和你哥哥汇合。我走后，你想一想，好不好？”
“见了你哥哥，我就向他提亲。”
“你想一想，你也是喜欢我的，是不是？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史朝义这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话，原本该是小女儿含羞带怯抬头看他，然后他再揽她入怀的情节，谁知道郭珍珠还没抬头，史朝英傻笑得失手摔了手里捧着的八宝粥锅，噼里啪啦她抱头鼠窜，乘她家公子没杀了她前逃出去。咚咚外面也是连连惊叫，史朝英那丫头又撞了守在门外的李归仁，李归仁劈里啪啦关门拉人走。
郭珍珠“扑哧“抬头笑，史朝义也笑，他坐到她身边，拿胸膛围着她，借她一只手，陪她玩九连环。郭珍珠一点懵懂，一点羞涩，她听得懂他的话，他让她想一想，她就去想一想，她喜欢他，他对她好，像哥哥一样让她安心，至于提亲，她想得简单，安二哥说向她哥哥提亲，朝义哥哥也说去提亲，既然他们都去找哥哥，那么哥哥回答就好，彼时她才十四岁，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也是一切有哥哥保护陪伴的孩子，她不会说谎，哥哥告诉她，“不能说的，不知道怎么说的，就不用说。”，所以，她没回应史朝义刚才的话，只是，脸有点发烫，颈子也有点痒，心跳也好快。
史朝义围抱她，享受这么多日的放肆，软玉在怀，务须多说，他不逼她，来日方长，只要留她在身边，她就只能是他的……
一更更鼓敲过，安庆绪返抵幽州城。他和史朝义一向是每隔半日快马交替互通有无，昨夜郭珍珠被掳被救，今日凌晨安庆绪就得了消息，一路换马不停不息赶回来，他一踏进幽州府衙史朝义就迎出来，两人并肩往后院。“珍珠伤了哪里？”安庆绪张口就问。
郭珍珠已睡下，史朝英从外间爬起开了房门，安庆绪满面风雪，急急冲了进来。史朝英掀开郭珍珠被子一角，撩起雪白纱巾，颈上红肿已消，但红痕变成了深深的紫痕，周围浅浅擦伤也变暗红明显，虽习武之人都知道这伤正在好转，且好转得甚快，但衬了一身雪肤晶莹，更丑陋得叫人想杀人！“
“珍珠！”安庆绪撩被就要抱人。
“庆绪，你先出去！”史朝义抬手推他，“你外面等我，我给珍珠上完药，有事跟你说。”
“哦哦，上药。“安庆绪束手束脚出去，史朝义落下帷帐，他已经上过了药，还有什么药需要上。”珍珠，我会跟庆绪说，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你早些睡。“他捏捏她手，她依依点头，抽手掖被，史朝义出来外间，和安庆绪转去后院书房。
“大人，郑大人已到了前厅，他说要立即见您！”李归仁来禀报。
“哦，他就这么着急投……”史朝义停下步子笑，他转向前面还拉了安庆绪，“庆绪，我们先去会那郑巽。”
“郑巽？会他做甚？傻子监军，以为自己真能行军打仗，跟我安庆绪发号施令？”安庆绪嗤之以鼻，他回来路上接到郑巽八百里加急军令，命他不得还军，驻守勣石，巢灭突厥余孽。郑巽懂个屁！突厥人游牧马上，勣石只是历代可汗王都的名字，白眉可汗死了，下一代可汗自然弃勣石另建王都，驻守勣石有个屁用！
“归仁，叫你大哥好生招待郑大人手下。对了，你请薛大人也来前厅一叙，我和庆绪明日要走，今晚请两位大人喝一杯。”史朝义边走边吩咐，安庆绪怒气哼哼被他拉着走。
他们走后，郭珍珠从帐里爬起来，悉索摸黑穿衣穿鞋，她至今还没学会在黑暗里点蜡烛，更不用说史朝义史朝英那种弹指点烛灭烛的神奇功夫。“嚓——”史朝英进来弹指点烛，“小姐怎么不睡？”她问。
“朝英，朝义哥哥说会跟安二哥说，你去看看，他们说好了吗？”郭珍珠叫史朝英去听墙角，史朝英也早就想去，她家公子昨天守了小姐一夜，今天又这么情话衷肠表白，这跟安大人还能说什么，肯定是说喜欢小姐，这两人不会打起来吧！
史朝英走后，郭珍珠数绵阳等她，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也出门，这院子不大，与安府后院不能比，一出院门前面就有烛火，有人声，她挨着房檐，循着烛火最亮人声最响的屋子摸去……
郑巽本来是来找史朝义的，他对安庆绪有点发怵。西京两大丞相，左丞相李林甫，右丞相杨国忠，两人水火不相容，天天明里暗里使劲要把对方弄死那种。他是李丞相的表弟，把他派来做安庆绪和史朝义的监军是他表哥的意思，他表哥说圣上重武，等这仗打完他监军回京就有军功了，到时再娶了宁国郡主，也能服了一干郡王县主的众。但他跟表哥抱怨安庆绪杀伐决断军中闻名，安禄山又是杨贵妃的义子，万一安庆绪不服他怎么办。
李丞相当场哀叹，他这个表弟豢养了一帮自认的“高手”，干些奇门异术抢人杀人的勾当，就不知道安禄山虽是杨贵妃的义子，但安禄山和杨国忠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表弟啊，这段位真是落了下乘。
“表哥安排了另一个人，他定能保你一路平安，你呐，安安心心回来做你的新郎官！”李林甫在表弟郑巽手心里写了三个字——史朝义。
所以郑巽对史朝义一见如故，当然因为阿波达干认了他表哥为义父，关系更近一层，他答应了阿波达干偷出了郭珍珠，事后也自觉有点对不住史朝义，好在人救回来了也没大碍，再说郭珍珠是安庆绪的人，史朝义也不至于跟他翻脸嘛。
他二更天跑来府衙是收到封广平王李俶的八百里加急，广平王李俶是九原出兵的郭子仪的监军，郭子仪夜袭勣石斩了白眉可汗，安庆绪破了右相金帐，但右相还未死，安庆绪就还军了，郭子仪在勣石孤军守城，广平王命他这一路赶紧出兵勣石援手郭子仪。
出兵勣石援手郭子仪，安庆绪没有异议，招手送客。郑巽气歪了鼻子，西京多少人拿着拜帖排着队拜会他，倒是史朝义让史朝英斟酒，他恭敬敬郑巽，客气地把一战破右相的功劳全数归于他监军指挥，谋略进退。
“史副使说得哪里话来，本官奉命监军，自然是与将士们一起沙场杀敌，共同进退。即便是因此战死边疆，此身不还，也是为国而战，为圣上分忧，绝无后悔！”郑巽话说得漂亮，向史朝义举杯。
“有郑大人这句话，朝义就再无顾忌了。”史朝义含笑，举杯，身形如虹掠出。
噗——一声，史朝义双刀同时插进郑巽左右两肋，刀尖从郑巽身后插透露出。那郑巽手上还举着酒杯，他僵硬扭脖子看史朝义，想是怎么也想不通，表哥说定能保他一路平安的人，为什么，对他狠下杀手？
“噗——”史朝义抽双刀，双刀回鞘，郑巽倒地，横死，污血溅了四处。
屋里人惊极愕然。
“两面三刀，密通突厥，此人差点害珍珠被掳大漠。”史朝义轻拭袖上血迹，低声对安庆绪说。安庆绪恍然，两人对视，史朝义掷杯！
郑巽出行气派，随行众多，刚才是所有人都惊呆了，此时跟着他进厅里的两人反应过来，一人抽刀攻向史朝义，一人呼叫厅外人向外奔逃。李归仁站在史朝义身旁，一刀，劈得攻来的那人披面血流。李怀仙守在厅外，那向外奔逃的人一脚厅里一脚厅外，李怀仙伸头一刀，身首异处。李宝臣带一众史家军由墙上执弩现身，“嗖嗖嗖“□□一轮狂射，院里严庄和张通儒看安庆绪点首立即补刀，噗噗噗剑砍刀劈扎透人体之声不绝与耳，安史二人大开杀戒，不多时，前院血腥一地，郑巽一行尽数毙命。
“薛大人，依你看，这里当如何是好？”史朝义叫呆立一边的薛嵩，他两袖闲闲，除了举杯间杀了郑巽，一直与安庆绪立在前厅观战。
薛嵩猛然清醒，“突厥阿波达干实在凶残，竟突袭御史大人一行，郑大人，不幸，为突厥匪人所杀！”薛嵩斩钉绝铁，此案已了，史朝义含笑点头。
“早知此人鬼祟，先前就宰了！”安庆绪冷哼。
经此一事前院忙碌到三更，李家兄弟将尸首拖到城外荒地，做成与突厥人力战不敌身死状，薛嵩招来心腹将前院前厅清理干净。史朝义与安庆绪又去书房商议了明日出兵勣石援手郭子仪的安排，一切安排妥当，天方发白。
“朝义，你之前说有事与我说？”安庆绪想起来。
“哦，是，我有事与你说，是与珍珠有关，我——”史朝义刚说了半句，书房外“公子！”“公子！”史朝英拍门大叫。“珍珠！”“珍珠！”史朝义安庆绪惊叫站起，这个光景史朝英跑来大叫“公子”一定是郭珍珠出事了！
郭珍珠不是出事，是生病，而且是急病，半夜发起高烧，史朝英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跌在地上，吐了一地，还烧得不住打颤发抖，史朝英抱不住人，只好冲过来叫人。
“怎么回事？”史朝义抓着史朝英问，史朝英哪里知道，昨晚她去前厅，公子叫他给郑巽斟酒，之后李归仁把她护在身后，不让她看那些死人，等她平定心绪后再回房，里间小姐房里烛火早熄灭了，她以为小姐已睡熟，就没去叫醒她。
“大人……”李归仁奔过来，怀里抱了一双绣鞋，“薛嵩说清理前院时拾到两只女子绣鞋，一只就在前厅后窗，还有一只……在后院门前。”
那绣鞋尺寸莜小，仅男人一掌大，除了珍珠，还能是谁的鞋！史朝义跌足，他动手时，她就在窗外！
等他赶回后院，安庆绪已在里面，郭珍珠烧得满面通红，吐得又脖颈惨白，屋里床上地上一塌糊涂，薛嵩闻讯赶来，收拾出一间厢房才把人安顿好，史朝义刚搭上郭珍珠脉，烫得人心惊的小手突然抓住他四指，尖声大叫，“哥哥！”“哥哥救我！”史朝义眼皮一跳，赶紧抱她哄她，“珍珠，别怕……”她突然睁目，猛一记推他，‘坏人！““你是坏人！”
这一记力气不算大，但史朝义竟被推得跌下床边，郭珍珠狠推后跌，撞了床柱一角，人立时昏迷过去。安庆绪抢上去抱她，“怎么回事？朝义？”他惊叫，史朝义被史朝英扶起，张口结舌。
混乱一场，终复平静。史朝义诊脉下方，金针刺穴，安庆绪不肯放手，一直抱着郭珍珠，人安静乖巧，刚才的大叫大闹好像做梦一样。
史朝英端进一碗药，吹到温热，递到史朝义手上。
“庆绪。”史朝义示意安庆绪把人放下，这样抱着，他没法喂药。
“哦，你来。”安庆绪把郭珍珠放到叠起的被子上，史朝义侧身坐下，小心揽她未伤的左肩，拍她哄她。“珍珠，喝药了，醒一下，就醒一下好不好，药不苦，只有一口……”
这样哄她喂她喝药不是第一次，他第一次带她回府，也是这样，那时的郭珍珠落马昏迷后刚醒，她忘了所有，又惧怕安庆绪，又闹又逃，折腾得半夜生了病，他带她回史家，给她诊脉喂她喝药，她一直攥着他衣襟，睡着时也不肯放。
但这一次……
史朝义哄了许久，连史朝英也来帮忙，定住她头脸，大碗换小碗，放在唇边一点点倒进少许——“噗！”郭珍珠侧脸，张嘴就吐，哇哇两口，褐色药汁吐了史朝义一身。
“公子！”史朝英把人放下枕上，扯了手巾给史朝义擦脸擦身。
“怎么回事？朝义？”安庆绪又问，他不懂，珍珠又推又吐，好像都是对朝义？
“你试试。”史朝义满嘴苦涩，他把药碗给安庆绪，示意他来喂药试试。
安庆绪接了碗，他看郭珍珠，人紧闭着眼，也紧抿着唇，连史朝义都哄不了，他来哄？
“珍珠……”他单手扶她，单手端碗。
猛喝一口药，安庆绪猛压下人，攫住她唇，齿关顶开——
“呜……呜……咳咳……咳咳咳……”他身下人挣扎，呛咳，安庆绪毫不留情，狠狠吻住，又渡又抵，辗转□□不放，两人唇角相接处药汁诞下，但眼见是渡进不少咽下也不少。
安庆绪松口，抬起身又喝一大口药，再度压下。
“不要……呜……”郭珍珠双手推拒，安庆绪一手攫住她两手，压到枕上，不容抗拒，然后依然是猛压下枕上，唇齿相接，以吻渡药。
一碗药，分了五口喂，最后一口喂完，安庆绪俯身抱她，郭珍珠满脸是泪，满身大汗，脱力伏他怀里抽泣。“珍珠，我是不忍看你病痛。你要怪我等你病好了再怪。”安庆绪笑着给她擦脸擦汗，这一闹出了这么多汗，人体温下来了，摸着没那么烫，神智也清醒些。
“朝义，你再给她诊诊……“安庆绪起身叫史朝义。
“安二哥……“郭珍珠睁眼哑声叫。“我在！”安庆绪立刻回头。“安二哥……别走……”她伸手要抱，安庆绪自然抱她入怀，”我不走，不走。“安庆绪抱她许久，她一双白到没有血色的小手抓着他腰后带銙，一双泪眼朦胧，怯怯与安庆绪身后的史朝义对视，立刻扭头闷到安庆绪怀里，只是小手抓得更紧。
“朝英，再去拿身衣服来，珍珠身上衣裳都湿透了。“安庆绪叫史朝英，史朝英呆在床边，痴傻似的。
“朝义……”安庆绪又叫，史朝义扭头就走，史朝英反应过来，追出去。
一会儿，史朝英抱着干净衣服回来，又端来一盆温热的水，落下帷帐，给郭珍珠擦身换衣。安庆绪回避，一出门，史朝义背手站在院里。
两人站在朝阳初露的后院，面对无语了一阵，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多到，让人后怕转瞬会失去她，又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庆绪……“
“朝义……“
两人同时开口。
史朝义疲惫一笑，他先说，“我昨夜本想跟你说，珍珠身子弱，不如送她去洛阳住，洛阳天气暖，大哥和嫂夫人也在，好有个照应。”
“好，明日我让严庄送她去，你那丫头跟着去么？”安庆绪开怀。
“自然。”史朝义亦开怀。
第二日，史朝义诊脉后留下几张药方，叮嘱史朝英不同用药时间。一夜过后郭珍珠退烧了，精神也好了不少，只片刻不肯离开安庆绪，两人商量后史朝义先率军北上，安庆绪三日后再追上。
“珍珠，好好养病，我会来看你，我保证，等我来，再不是这样。”史朝义来跟郭珍珠告别。
“公子!”史朝英叫他。
史朝义不回头，只摇了摇手，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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