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天色已晚，众人回城。
郭珍珠被郭子仪交给郭曜，又被郭曜托给老神医，郭李二人拍马先走，两人样子汹汹，郭曜和冯立追着两人就走。
李嗣业驾车来接老神医和郭珍珠，叶护送到帐外，大胡子捧了只装饰了亮晶晶宝石的盒子给郭珍珠，郭珍珠闻到清甜的味道，打开果然是满满一盒果脯，抬头再看，叶护也已走了。
“将军说晚上要赴可汗的宴，恐怕很晚回来，二小姐吃完饭早点休息。”李嗣业张罗晚饭，安顿随行护卫。
郭旰托了晚饭食盒进帐，老气横秋地教育他姑姑，“珍珠，不是我说，你刚才动作很大耶，又叫又追那个姓安的，爹爹和广平王发怒也是情理之中。”
又不是她要又叫又追的，郭珍珠唉声叹气地咬果脯，她跟马真是八字犯冲，上次摔下马昏了两天，这次在那么多人前出丑，幸亏安庆绪接住她，不过不是她瞎猜，她觉得好像哥哥做了什么，不然，哥哥为什么叫她去问安庆绪会不会娶公主？
“这又不干珍珠的事。”老神医进帐来，阿布思也跟着进来。郭珍珠寻到了亲人，捧着果脯盒子巴巴地送到面前请老爷爷尝。
“都送我呀，珍珠真是有孝心。”老顽童又起了玩心，夺了果脯盒子就往袖子里塞。
“不是……”郭珍珠好舍不得。
“跟你开玩笑，爷爷怎会抢你的。”老神医手一翻，还了她果脯盒子。
“爷爷也欺负我！”郭珍珠抱了盒子，气呼呼就走，老神医嘿嘿笑，郭旰捧了晚饭，巴巴又去追，帐里只剩下老神医和阿布思两人。
“奉信王有什么事吗？老朽年纪大了，歇息得比你们年轻人早。”老神医下了逐客令。
阿布思在老神医面前踱了两圈，忽然一拱手，“二弟，佩服！”
老神医楞了一楞，斥道，“放肆！”他早已不问世事，岂会和阿布思称兄道弟，何况他年过六旬，阿布思居然称他“二弟”？
“二弟，你可知哪里让我瞧出破绽？”阿布思还说，老神医甩袖就走，一挑帘，帐外两名回纥侍卫，恭敬向他行礼，“老神医可有吩咐？”
只听身后阿布思不紧不慢，“你看那孩子的眼神，与之前——一模一样。”
“老夫有事与奉信王谈，尔等先退下。”老神医甩帘回帐，阿布思迎他坐到榻上，端茶敬茶，一丝不苟。
“你来所谓何事？”老神医声音变了。
“一人总有些不便，你我兄弟何不合作共谋？”阿布思声音也变了。
过不多久，回纥罗邪将军来接老神医和阿布思赴可汗金帐夜宴，阿布思挑帘，恭恭敬敬请老神医先出帐。
罗邪请老神医上马车，他与阿布思上马。“奉信王今日可是有喜事？”罗邪好奇问道，阿布思捧了一支小小玉瓶，一张富贵相的大脸满是笑容。
“小王求得老神医一剂丹药，心满意足……”阿布思不住点头。
“罗邪将军，老朽与老友有约，明日即离开此处。”车里的老神医打断阿布思话。
“啊？老神医明日即走？那末将禀告可汗送老神医回……”
“小王刚得了老神医神药，赠药之恩，涌泉相报，自然是由小王护送老神医！”阿布思含笑向车窗拱手。
罗邪送人还未到金帐，即停下马车，“老神医，此处正在布置比武台，还请老神医见谅，得走几步。”
“无妨。”老神医兴致颇高，下车还围着金帐面前的比武台绕了一圈，那台子建得离地一丈，宽十丈、深十丈、梁高三丈，梁上正中悬挂着一把弯月金刀。
“老神医可要看那宝刀？”罗邪见老神医和阿布思都抬头看刀，主动问到。
“这就是能号令九姓铁勒的回纥宝刀？”老神医一双老眼，早看清悬挂在三丈梁上的那把弯刀，那刀刀鞘上的花纹是三头雄鹰，雄鹰振翅欲飞，栩栩如生，正对一枚铁戒，刀鞘上还刻了弯曲的文字——“回纥第一勇士，可是？”阿布思念出刀鞘上的文字。
“正是！这就是回纥第一勇士的宝刀，每年肉孜节上，回纥勇士皆可上台挑战，若能胜了回纥第一勇士，此刀即归此名勇士所有。不过自大王子十三岁得了此刀，至今还无人挑战大王子成功，故此刀现在就是大王子的兵刃。”罗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小王怎么听说，曾有回纥女子也得过此刀？”阿布思好奇到。
“奉信王真是熟知我国风俗人情。”罗邪说，“男女有别，此刀鞘有机关，若女子能解开机关将宝刀拔出，则第一勇士将以宝刀相赠，并以回纥最尊贵的礼仪迎娶此女为妻，终生不得再纳其他女子。”
原来如此，老神医和奉信王啧啧称奇，相约明日看完第一勇士比武再走。
罗邪送到金帐外即退下，阿布思脚步顿了一顿，低声道，“你又要走了，每次有事你就要溜，想撇得干净么？”
“年纪大了，多一些小心总是好的。”老神医神态自若。
说话间，李俶、郭子仪和安庆绪也到了。
这三人凑一起也是奇特，尤其安庆绪，刚才他去了城里的玉器店，白天郭珍珠来帐里找他，好像要找一支玉钗，别说一支玉钗，就是一百支又有何难，他叫安守义和安守忠带路，到富贵城里最大的玉器铺，一踏进铺子里，郭子仪和李俶正在。
这真叫做无巧不成书，回纥大唐比试完，郭李二人都是一腔怒火，两人打马扬鞭，直冲富贵城里赴可汗的夜宴。李俶追郭子仪，一追追到城里最大的玉器铺。
“子仪，你做什么？这里怎么可能买得到！”李俶拦郭子仪，一说玉钗没了，珍珠去找安庆绪要，郭子仪来玉器店，这兄妹俩也不想想，葛勒可汗的家传玉钗，哪是随便一家玉器店里能买到的。
“你怎么不问我，那钗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知道这里不可能买得到？”
“玉钗是你拿走的！”
郭子仪连番反问，他恍然，以李俶的脾气，既不吃醋也不好奇，除非这钗就是他拿走的！是了！叶护说这玉钗是四年前葛勒可汗在庆功宴上送他做聘礼，李俶又说四年前在大运河李救起妹妹，又在洛阳行宫认识自己！
“是我。”李俶认了，但是，钗他不还，人他更不放。
两人平静一下，好兄弟样互相拉扯到玉器铺后门，李俶先发难。
“你疯了！竟然用珍珠诓安庆绪！”
“谁让你在扬州赶走史朝义，我好不容易稳住他，只有他能制住安庆绪！”
“废话，我哪忍得下姓史的……”
“那现在只能诓姓安的……”
两人压抑声音，毕竟同盟，目的都是相同的。
“子仪，你直接拒绝安家不就得了！你要那么多钱干嘛！”李俶抱怨，他不止一次提议郭子仪，直接拒绝安家提亲，有他在京里，安庆崇安庆绪又能拿他如何。
郭子仪不肯，为了安庆崇那一路西域商贸的关系，现在还不是和安家撕破脸的时候。
“李殿下，打仗很费钱的。”他叹气。
李俶只好点头，郭子仪打仗是出了名的费钱，每次攻城守城，箭矢火油跟不要钱似的一战倾尽，他最看重人，宁要人，不要钱，所以朔方军中上下人情最浓，可为兄弟两肋插刀，而且，他好像总觉得以后要打很多仗似的，不停歇地征兵，养兵，备粮，备战。
“明天给葛勒可汗祝完寿后，我就把珍珠送回去。”
“好……你明日又要做什么？”
“给可汗祝寿，再好不过的攀交情机会。”
“攀什么！等我回京求皇爷爷选个宗亲王弟……”
两人说到此，郭曜和冯立都探头示意噤声，郭子仪和李俶整袍出来，正遇上安庆绪一行。
三人同回可汗金帐，一场夜宴，席间各人各怀心思。
宴席散后，郭子仪与李俶结伴离去，阿布思和安庆绪两人独来独往，老神医向可汗辞行，并留下药方，叶护相送。
走到明日的比武台前，老神医突然问道，“大王子是否有心事？”
叶护长叹，明日是肉孜节的正日子，也是他父王的生辰。这几年父王缠绵病榻无心做寿，现在请到了老神医治伤，眼看痊愈在即，他还和郭子仪事先筹划了庆祝父王寿辰的惊喜，哪知等来了人，那婚约却成不了，小郭坦白告诉他，多年前他弄丢了那支聘礼玉钗，而且，他已经答应了广平王李俶的提亲，婚期就在明年。
“老神医，你们中原有一首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小王曾派罗邪去灵州看望珍珠，他回来后就回禀了这么一首诗。”叶护长身而起，从梁上取下他的兵刃——弯月金刀。
“小王本想以我国的习俗，明日战胜所有挑战者后，将第一勇士的宝刀赠送给珍珠，请她……但是……”
老神医一双老眼，洞悉世故，拍了拍叶护肩道，“大王子，我们中原还有一句古话，叫做一见钟情，二见生情，三见倾心。罗邪代你的第一见也许只是惊艳，但昨日再见她雪山下唱曲儿牧羊，一派纯真烂漫，也许你就在那时对她生了情。第三见，想必就是比箭了，她那箭真是神来一箭，是不是就此射中了王子的心啊？哈哈哈！”
老神医越笑，叶护越闷，老人家一把夺过弯月金刀，双掌抚摸刀鞘片刻，突然连刀带鞘扔进叶护怀里。
“男子汉大丈夫，若是想要就要自己争来！你若连当面坦白心意都不敢，那就由着她回去，从此嫁作他人妇！”
老神医恨铁不成钢，气咻咻转身就走，叶护呆楞，怎地老神医这番话竟与父王如出一辙，小郭向他解释丢失了聘礼玉钗，父王就训他，聘礼丢了，但人不是来了，若是真喜欢就想办法留下她，怎可因没了支玉钗就拱手相让自己喜欢的女人？
“老神医，您听我说，若我送她刀……”叶护长身攀梁，将弯月金刀挂回原位，拔身去追老神医。
“她要是拔了你刀，不就是天作之合命中注定么，哈哈哈……”老神医大笑。
翌日早起，叶护亲自来大唐营帐接老神医和李俶郭子仪一行。萧女史伴了郭珍珠最晚出帐，今天郭珍珠披了雪白的金绣披风，长到腰畔的头发高高扎起，与平日绿裙鬟发的模样甚是不同。
“怎穿得这样少？”李俶捏了她手，她的披风虽然长及地上，但披风里的火红胡装窄袖及肘，一双手臂都是裸着。
“珍珠，快上车。”萧女史抱了个包裹扶郭珍珠上车，李俶只得放手，他这几日还没来得及细问萧女史，只是听说郭子仪请萧女史为葛勒可汗排了出祝寿的歌舞。
叶护扶老神医上马车，老神医一上车就摸鼻，“凤仙花？”这车之前肯定刚载过凤仙花，他一闻就知。
“老神医果然神医，凤仙花为我国国花，我父王最喜爱红色的凤仙花。”叶护笑着向老神医拱手，后者捻须淡笑。
今日是肉孜节的最后一日，也是正日子。为什么最后一日是正日子，因为葛勒可汗今日生辰，可汗多年不良于行，今年身体转好，难得亲自出来观看回纥第一勇士的比武。
比武台上东、西、南悬挂三面大鼓，中间弯月金刀悬挂，罗邪将军红绸鼓槌，擂响三面大鼓，第一场比武，开始！
一连三场，挑战的都是回纥勇士，每场比武，叶护都将弯月金刀取下，无论挑战者武功如何，他均轻拭宝刀，与对方的兵刃互碰致意，且点到即止，即使是用兵刃，他也能以刀鞘或刀背胜过对方，足见他不仅武功高，武德也高，心怀仁厚。
最后一场，一名胡服男子一跃上台，一报名号，居然是契丹人。
哈哈哈，台下人大笑，本场比武挑战得胜即是回纥第一勇士，难不成他还弃了故国，改做回纥人不成。
“我回鹘国中柔然、鲜卑、突厥、契丹等族人比比皆是，你我虽非同宗，亦可同族，若你能胜我，无论是回纥第一勇士的称号，还是第一勇士的金刀，都是你该得的，来吧！”叶护碰刀致意，那男子忽然扔刀抱拳，“某认输！”
啊？不比了？
原来那男子本是契丹的一名将军，六月契丹与大唐征战时他从前线逃军到回纥，如今可突干战败降唐，他是逃军之兵又是败军之将，既不能回契丹，也不敢去大唐，在回纥给人保镖护院为生。今天回纥第一勇士比武，他想赢得比试好得些银钱回乡，所以报名挑战，又眼见叶护武功了得萌生怯意，没想到一报名号，台下众人哄笑，台上的回纥大王子却以西域一家人礼遇他，因此他直接认输，心服口服。
“不战而屈人之兵，叶护是真英雄。”台下郭子仪跟李俶感慨，一扭头，他感慨错了人，对的是左手边的老神医，而不是右手边的李俶。
“小子，你和叶护倒是投缘。”老神医冲着他笑。
此时台上比试已结束，“咚——”罗邪将军再度擂响三面大鼓，台上叶护起手示意，四名回纥王庭侍卫抬着一面巨鼓走上台中央，巨鼓上一名梳着高高发辫身着霓裳舞衣的蒙面女子，盈盈向台下的葛勒可汗行了一礼——
嗬——台下两人惊呼，李俶与安庆绪，那女子虽然蒙面，但他们怎会认不出。
只见那女子行礼完毕，便张手展袖，她的霓裳裙上绣满了红色的凤仙花，两条水袖，飘逸轻柔。她半吟半唱，水袖轻舞，袅袅婷婷，极尽柔美。
霓裳舞？李俶无声看了眼立在台下的萧女史，当年贵妃娘娘为皇爷爷跳了一厥霓裳羽衣舞，他年幼未曾亲眼看过，但宫中制宴多年，乐府时常演奏这厥霓裳曲，这音律这霓裳裙，莫非，郭子仪让珍珠为葛勒可汗献舞祝寿，跳贵妃娘娘的霓裳舞？这如何了得！
他左手上被拍了一下，郭子仪拍了他一拍，让他放心。再看台下萧女史也微福了一福，手型示意无妨。
李俶今日心绪不宁，微定了定神，再注意看台上，不仅懊悔。因为台上女子水袖慢吟，飘渺轻慢的中序已过半。那霓裳曲全曲分散曲、中序、和曲破三部分，散曲需十数名乐伶演奏，而大唐与回纥乐风喜好不同，故那女子直接跳过，一开口便轻声哼唱了中序李的慢板抒情乐段，此时她不再吟唱，舞步由慢转快，便是进入了第三段曲破的高潮。
果然，此时那女子再舞起长长水袖，柔美有之，铿锵也有之，譬如她折腰向后，双手水袖突然掷向背后的大鼓——
“咚——”
那大鼓居然被那女子的水袖擂响！
众人以为是有人擂响三面大鼓，可是台上只有巨鼓上的女子，无人擂槌击鼓。
那女子折腰向东，两袖水袖同击向东面大鼓——“咚！”东面大鼓嗡声巨响。
那女子折腰仰西，一个侧手翻到巨鼓最西端，双袖水袖同时击向西面大鼓——“咚！”西面大鼓嗡声巨响。
噢，李俶看出些蹊跷，每次珍珠水袖击出，台下叶护袖就微动，难道是他隔空弹指击鼓？
这么一注意叶护，李俶又一心二用，只听台下人“嗬”惊呼，台上的舞已到高潮。那女子突然扔开身上的霓裳裙，她一身火红胡装，窄袖红裙，长长的水袖变成了披肩的丝巾。她张手捏了水袖丝巾，脚尖点了巨鼓鼓面，仰后旋转舞步，旋转从散到慢再逐渐加快到急旋急转。
她在转，水袖也在翻飞，不停击打在三面大鼓上，鼓声“砰砰砰”密密不断。鼓声愈密，她旋转愈快，她高高发辫亦飘扬，红裙轻舞飞扬。
鼓声密密，繁音急节，叶护已不再拢袖，双手连番弹指，十指弹指击鼓的速度亦跟不上她舞步旋转——
“砰——”最后一声鼓声巨响，那女子突然旋转急停，一个后仰翻身掉下了巨鼓。
“珍珠！”“珍珠丫头！”台下惊叫，突然那女子一个后空翻又跃上了巨鼓。
她一转身，蒙面红纱落下，一张脸蛋与她怀里的凤仙花儿一样，容颜殊丽，娇艳欲滴。
“父王，儿子和珍珠、那燕和小弟，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叶护举高双手，接下郭珍珠递来的大捧凤仙花儿，向他父王葛勒可汗行礼祝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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