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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陆


  曾本之从东湖边的老鼠尾直接回到家里。

  按平时的习惯,安静和曾小安,加上放学回来的楚楚,这段时间家里最热闹。曾本之在楼下按门铃没有人应,他掏出钥匙打开单元门,上到四楼再打开家门,才发现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将刚刚收到的用甲骨文写来的第二封信与先前收到的第一封信放在一起收藏好,回头再看曾侯乙尊盘照片时,赫然发现在照片下面的低柜上面放着一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的残片。

  站在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面前,曾本之怔了好几分钟。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后又将自己的双手合在一起,相互揉搓了好一阵,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

  毫无疑问,这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制成时间不会很长,与真的青铜重器相比,时光留在上面的痕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如孔雀绿一般的锈蚀,幼稚得就像留在婴儿粉嫩脸蛋上的菜汤点滴。反过来,那些拐弯抹角处没来得及除去的残余的铸造型砂,则像睡眼惺忪的少年脸上的眼屎。

  曾本之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放回原处后,从书房走到客厅和阳台,然后又经阳台和客厅,回到书房。如此来回走了几遍,当他再次拿起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时,其谨慎小心丝毫不亚于初次用手触摸曾侯乙尊盘。

  与先前相比,再次观察之时,曾本之心静了许多,越看越觉得仿造这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人对青铜制造工艺不是一般的娴熟,也不是特别的娴熟,而应当称为出神入化。曾本之看了看,又想一想,再看看又再想想,如此反复多时,有时候心情很好,有时候心情又会很沉重。好的时候像是又要动手发掘一座三千年前的青铜大墓,沉重时,宛如耗尽心血却发现有盗墓贼比自己早两千年先行进入,只留下一些白骨做纪念。

  实际上,无论这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是真是假,在曾本之眼里都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在已知的出土青铜重器中,曾侯乙尊盘上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是绝无仅有的。曾侯乙尊盘出土后,正式和非正式的仿制一直没有中断,其结果却是千篇一律地将好好的青铜材料弄得像是一堆工业垃圾。从理论上讲,能够制造出这块婴儿巴掌大小的透空蟠虺纹饰,就能仿制出曾侯乙尊盘上的全部透空蟠虺纹饰附件。只要仿制出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曾侯乙尊盘的其余部分就不在话下了。

  一句话:曾侯乙尊盘的至尊地位,除了其构思巧妙,器型复杂,组件繁多,至今仍令人叹为观止外,更在于尊与盘上各有一圈独一无二的透空蟠虺纹饰。那些若龙若蛇的微小的青铜构件,互为依偎,争相缠绕,宛如混沌初开之际,天地晴明,龙蛇腾飞,万物竞逐。从出土至今已经三十多年了,其繁其复,其纷其杂,即便是曾本之这样最有心得的研究者,也没弄清楚那些若龙若蛇的细微的青铜构件到底有多少。不是数不清,而是看不清。数得清的是曾侯乙尊盘上那些向外的透空蟠虺纹饰,还有那些包裹在内层紧挨着曾侯乙尊盘主体的透空蟠虺纹饰,非但肉眼看不见,就连X光机也无能为力。

  另一方面,即便按照八九不离十的模样进行仿制,其铸造工艺也是一个难以解决的大问题。正如随州当地人试着仿制的那样,由于透空蟠虺纹饰的构件只有几毫米粗细,并且无一不是高度弯曲的形状,首尾相连,环环相扣,中间不得有任何另起炉灶重新再来的断头。从理论上讲,越是复杂的青铜重器,越是要用造型精密的失蜡法进行一劳永逸的铸造。然而,在一千多度高温下化成液态的青铜熔液,浇注到复杂得如同渔网的模型中,既不能像自来水那样心甘情愿地受到控制,也不愿像山间流泉那样自由散漫地流淌,无论模型做得如何精妙,到头来本想得到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无一不是用青铜铸造而成的一团乱麻。

  曾本之不得不去想,最有可能将仿制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拿回来的人是郑雄。

  作为青铜重器研究领域的后起之秀,同时又是楚学界现任*****,任何与曾侯乙尊盘相关的研究成果,郑雄都会高度重视,何况是曾侯乙尊盘上最为重要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仿制品。这在过去多少年中,早被无数事实所证明。在既往所有已知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仿制事件中,郑雄虽然表情上不比曾本之高兴,却绝对比曾本之担心。

  前几天,郑雄在河南,分别去过郑州之外的洛阳与安阳,飞到南京之后,又转飞长沙,回头还要去昆明。下一步是继续跟着老省长在飞机经停重庆时小住一天,还是直接回武汉要临时才能确定。郑雄将自己的日程用手机短信发给了曾本之,尽管有些粗略,但更便于记住。曾本之没有做任何回复,更没有打电话去细问,心里却很清楚,郑雄他们去的这些地方,都是青铜重器的重要出土和收藏地点。

  曾本之将放在一旁的手机拿起来,找到郑雄发来的短信,从头到尾重新看了一遍,并再次推开曾小安的卧室门,确信没有郑雄的行李,这才用自己的手机拨打郑雄的手机。一会儿,郑雄就在那边说话了。曾本之照例先问他回来没有,然后又问他何时回,之后才问他是不是在外地用快递寄了什么东西回家。听郑雄回答说没有,曾本之便将电话挂断了。

  此后,曾本之更加急切地想知道,安静或者曾小安,从哪里弄到这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他先打安静的手机,再打曾小安的手机,不同的彩铃分别响了好久,都没有人接听。曾本之只好再打,轮到曾小安的手机彩铃响起时,终于有人接听了,听着手机里传来嗡嗡的音响,过了两分钟,才响起楚楚的声音。说起来才知道,他们三人在附近的一家电影院看电影。楚楚说,外婆和妈妈都不想到外面来接电话,非要他拿着手机到外面来与外公说话。曾本之知道不能多说什么,就问楚楚,如果不想看大人们看的电影,自己就过来接他。楚楚连忙说不用了,妈妈答应奖励一包爆米花和一杯可乐,外公若来,妈妈说不定就会反悔的。

  与楚楚说过话后,曾本之才发现冰箱上用磁铁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柳琴弄了几张电影票,约他们去看电影。晚饭要稍晚一些,若曾本之不想等,冰箱里有他爱吃的冰镇甜米酒,再用微波炉热几片面包对付一下。

  看过纸条后,曾本之便出门往电影院走,为了早点弄清楚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来历,他不想在家里傻等着。出了小区大门往右拐,街上全是人,而且都是往东湖方向走,有慢跑的,有快走的,只有极少数人像曾本之这样,不紧不慢地逆人流而动。除了周一下午,其他从周二到周日的所有下午,这条路上的行人,来回数量几乎是相等的。此时此刻,曾本之在人流中的样子,有点像电视里成千上万只非洲角马大迁徙时,孤身闯入其中的狮子或猎豹。好在这样的路不用走太远,才十分钟不到,曾本之便离开街道,向右穿过省美术馆门前的广场,就到了他要去的电影院。

  一进门就看到马跃之正在那里大把大把地嚼着爆米花,手边还放在一杯可乐。

  马跃之也看到曾本之了,他将嘴里的爆米花咽了下去,这才笑着说:“平时柳琴总说喝可乐会导致身体中的钙流失,吃爆米花会引起血铅超标,为了让我陪她看电影,柳琴就不要这些原则了。”

  马跃之还解释说,因为银幕上那些假模假样的滥事,恶俗得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他便借口放映厅里空气流通不好,一个人跑到外面来。曾本之不与他说这些,问清楚柳琴和安静她们在哪座放映厅,就要往里走,却被电影院的工作人员拦住。

  马跃之见了就开玩笑,要工作人员行个方便,他说:“这位老先生是来抓情敌的,他老伴在陪别人看电影。”

  工作人员心下明白,也跟着说笑:“像您老这种年纪的人还有情敌,不活到一百二十岁是打不住的。还有二十分钟电影就散场,何不就将这喝半杯咖啡的时间让给别人。反正您老的好日子还长得很,看场电影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

  说话之间,曾本之已打消了进电影院找安静和曾小安的想法。不明不暗的电影院里,说话不方便,不如就像马跃之,就在外面等她们。

  曾本之于是说:“小伙子好眼力,我就学这位老先生,做个文明老人。”

  曾本之也要了一包爆米花和一杯可乐,与马跃之对坐下来。不等曾本之开口说话,马跃之先笑了,他说这满电影院的孩子年纪加起来也没有他俩的年纪大,想不到他们也能像孩子们一样逍遥。曾本之也跟着乐起来,他就知道只要安静她们看电影,一定少不了柳琴。曾本之和马跃之一致认为,女人们一辈子都需要不时来一点小浪漫。

  说了两句闲话,曾本之突然问马跃之:“这些年来,我的那些赖以安身立命的理论,你是完全相信、不完全相信,还是完全不相信?”

  马跃之被这话问愣了,眨了上百次眼睛才回答:“现在是陪家人看电影的时间,你怎么突然问起这种即便是在百分之百的学术活动中也没法说清楚的事情?”

  曾本之继续逼问:“你不要环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要将老同事当做普通的学术竞争对手,更不能像某些人那样有目的地恭维我。活到这种年纪,该得到的都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也不可能再得到,何不放开手脚,拿出英雄气概来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马跃之被这话弄激动了,他分析说:“老曾呀,你自己心里搁着问题,却要别人替你写答案。除非你先说出来,我才能帮你辨真假是非。”

  曾本之自然不肯:“若老马还是从前的老马,就请现场做出判断,然后我们再说别的。”

  马跃之不吃这一套,直截了当地表示:“今天是星期一,你肯定又去了东湖边的老鼠尾,肯定收到第二封用甲骨文写的信,而且这封信里肯定有让你曾本之极其为难的内容。我说的对不对?”

  马跃之一连用了三个肯定,也没有打动曾本之。

  曾本之继续在那里强迫马跃之当场表态,为了显示力度,他一把接一把地抓起爆米花塞进自己嘴里,一把爆米花吃完,还要喝一大口可乐。马跃之也不示弱,他用同样的方式回敬曾本之,那样子就像年轻时玩得高兴了或者有谁失恋了而聚在一起赌酒。

  爆米花没吃完,可乐也没喝完,电影就散场了。

  最先出来的柳琴,见他俩的样子有些奇怪就问为什么了。马跃之看着曾本之,曾本之看着马跃之,两人还没想出话来回应,安静和曾小安带着楚楚也出来了。

  一看到他俩的样子,楚楚就说:“外公和马爷爷在比赛吃爆米花。”

  此话一出,他俩同时笑起来,都说还是楚楚最聪明。

  楚楚再问:“谁得了冠军呀?”

  马跃之抢先回答:“我俩本来要吃三包爆米花,眼下才吃两包,冠军还没产生!”

  柳琴上前拍了一下马跃之的额头:“还想吃爆米花,等年轻三十岁再来吧!”

  马跃之马上说:“柳大美女,你不能看完电影就变脸,是不是想下次来这里时,另请一个糟老头来陪呀?”

  楚楚怕抢不到话题,他跳起来说:“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我与柳奶奶说好了,下一次看爱情电影时,由我陪她来。现在流行姐弟恋,如果外婆和妈妈愿意,我也可以轮流陪你们来看电影。”

  曾小安上前一步,轻轻揪着楚楚的耳朵:“你乳牙都没换干净,懂什么姐弟恋,无非是不想做家庭作业。”

  楚楚一边躲一边说:“前几天,我听外婆在厨房里自言自语,说妈妈也在玩姐弟恋。”

  安静赶紧上前,一把抱着楚楚,抢在头里快步走出电影院。

  剩下曾本之、马跃之、柳琴和曾小安四人在那里静静地站着。从身边经过的那些看完上一场电影和等着看下一场电影的人,有听见楚楚说话的,虽然扭头在看,却没有显得太过分。

  曾小安像是很喜欢这种嘈杂中的安静,她有些忘情地说:“楚楚说的没错,除了郝文章,我没有爱过别的男人。”

  曾本之似乎想掩饰:“你们刚看了什么电影,让人这么中毒?”

  柳琴看着曾本之说:“一群南极企鹅演的动画片,能毒到哪里去?”

  曾小安说:“企鹅好,企鹅活得比人单纯。”

  马跃之明显是替曾本之挡驾:“那是当然的,南极是多么纯洁的地方!不过,如果东湖环境保护也像南极,我们这些人就没法活了。”

  柳琴说:“环境保护不好,人心总该保护好吧。像小安这样纯洁的心地,真的像南极一样太难得了。”

  柳琴说话时,还是盯着曾本之不放。马跃之使了两次眼色,见柳琴不搭理,索性上前挽着她的手:“这电影院有什么好待的,电影看完了就赶紧回家吧!”

  曾本之和曾小安跟在马跃之和柳琴后面走到美术馆前面的广场上就分开了。马跃之他们要从地下通道穿过东湖路,再乘公交车回水果湖张家湾小区。剩下曾本之和曾小安时,他俩没走几步,曾小安便轻轻地挽起曾本之的手臂。父女俩相互依偎着穿过美术馆前面的广场时,在一群溜旱冰的孩子面前停留了一阵儿,又在一群跳广场舞的女人面前停留了一阵儿,不大不小的一座广场竟然花了半小时,才走上回家的路。

  黄鹂路上的树,越靠近他们的家,或者说是越靠近东湖,就长得越高大粗壮。前几年,武汉主城区像发疯一样砍伐在街边上生长了几十年的法国梧桐,长江北岸的汉口唯独解放公园路两边的法国梧桐没有动,武昌这边只有黄鹂路东段上的法国梧桐继续活着。当满城的法国梧桐,只剩下少得可怜的这些时,人们才发现年年都要掉毛毛的法国梧桐,并不像它们茂盛生长时那样让人讨厌。单单是保护那些“马路杀手”级的驾驶员,不让他们冲上人行道或者连人带车掉入东湖,这些没有被砍伐的法国梧桐,几乎每一棵树都有立功表现。就像平均两天就有一辆汽车将车身倚在路边法国梧桐的树干上那样,曾小安将自己身子的一半搁在曾本之的臂膀和手臂上。

  父女俩静静地走在街边上。

  都看得见自己家的窗口了,曾本之才轻轻地说:“小安,这些年你心里是不是很苦?”

  曾小安将曾本之的手臂挽得更紧了,她轻轻地回答:“我心里再苦,也没有爸爸心里苦!”

  “爸爸是在求索,不是苦!”曾本之也将曾小安的手挽紧了一些。

  “就因为爸爸还要上下求索,我心里的这点苦才算不了什么,充其量不过是儿女情长罢了!”

  “小安,你骂爸爸了!”

  “爸爸不要这样想。骂你的话,早在郝文章进监狱的那一年骂光了。”

  “为什么后来不骂爸爸了?”

  “因为有一个郑雄让我骂就够了!再说后来我才明白,爸爸除了有我这个独生女儿,还有一个独生儿子!”

  “你是不是又在骂爸爸?”

  “哪里,是真的!爸爸的独生儿子也姓曾,大号叫曾侯乙尊盘!爸爸也是个重男轻女的旧脑筋,嘴上说女儿比儿子好是真的,心里却想着儿子更重要也是真的。既然曾侯乙尊盘比女儿重要,我也只能认了!”

  “看来我说女儿好一点没错。我估计,曾侯乙尊盘的事拖不了多久,就能水落石出,到时候女儿所做的一切决定我都会拼老命来支持。”

  “爸爸找到仿制曾侯乙尊盘的方法了?”

  “是比仿制更加重要的事情!”

  “总不会发现曾侯乙尊盘本身就是伪器吧?”

  “你先不要问,再给爸爸半年左右的时间就会有结果。”

  “如果这期间郝文章出狱了,我怎么办?”

  “万不得已时,你就去找柳琴,她肯定有办法!”

  仿佛忘了先前急着去电影院的目的,一路走,一路说,都到了自家楼下,曾本之还未提及那块出现在家中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

  楚楚从窗口探出脑袋,冲着他们大声说:“外婆都做好晚饭了,你们还没到家。外婆说了,就是用《十送红军》的歌曲伴奏,也走不出这么慢的脚步。”

  曾小安没有松开挽着曾本之的手,只是脚下走得快了。

  上楼进屋,楚楚迎上来说:“妈妈,你和外公这么亲热,小心外婆看见了又要我下楼去买醋!”

  曾小安没有回答,她伸手刮了一下楚楚的鼻子。

  这时,安静从厨房里端出一碟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餐桌上,并随口问:“你们父女俩又嘀咕什么,有话不能回屋里说吗?”

  曾本之说:“没什么,是我在问小安,书房里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是哪来的?我去找你们就是想早点知道来龙去脉。”

  曾小安会意地接着说:“我告诉爸爸了,青铜残片是江北监狱对门圆缘招待所的华姐送的。华姐还说,她也是受人之托,要我们将这东西亲手转交给爸爸。我还给爸爸唱了从华姐那里学来的那首‘花儿’!”

  安静不再继续先前的追问,也跟着说起来:“说起来也真奇怪,这个华姐,我们与她前世无缘,今生无分,偏偏一见如故。本来我和小安见你进了圆缘招待所半天不出来,以为里面有什么特别之处,同时也以为这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担心你进去后会吃亏。没想到小招待所弄得挺干净,从老板娘到服务员也都正经八百一点骚劲也没有。问起你为什么到她那里,她不仅说了上午你当着我们的面来招待所的事,还将你和马跃之瞒着所有人,提前从宁波回到武汉,在她的招待所里住了一晚的经过,全部一五一十地说得清清楚楚。华姐这人看上去其貌不扬,聊了一阵,心里就会产生好感。老曾,你和老马是不是这样想的?”

  曾小安没让曾本之回答,她抢过话题说:“楚楚在这儿呢,不要说儿童不宜的话。楚楚你想不想听妈妈刚学会的一首歌曲?”

  见楚楚不停地点头,曾小安便轻声唱起来:“高高的山上有一窝鸡,不知是公鸡么母鸡……”

  见曾小安都要唱得没气了,安静才说:“还是华姐唱得好,一句词没唱完,听的人就想流眼泪。当然,华姐唱歌时,心里想着监狱里的……”

  安静突然停下来不说了。

  曾本之明白,安静担心自己的话刺激了曾小安,便赶紧岔开话题说:“你们俩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明白,华姐为何要将这青铜残片送给我?”

  曾小安说:“华姐说了,这事只有你和老三口两个人明白,别的人都是聋子的耳朵只能做摆设用。”

  曾小安的语气里并无对安静刚才那话的不满,这让曾本之稍微放心了一些。

  “这事你们就不要管了,从今往后,无论谁来问,你们都要说不知道!将一切问题往我这里推就行。”曾本之沉吟了一阵才开口,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指在桌面上写了一个郑字,“对他也是一样!”

  为了让安静能够听进去自己的话,曾本之特意用格外严肃的目光看着她。

  安静明显不高兴了,她将筷子往餐桌上一拍:“除非你们不想要这个家了!”

  安静气冲冲地走到电话机旁,噼噼啪啪地按了一通,一阵电话铃声响过,按下免提键的电话机里传出郑雄的声音。安静大声问,郑雄在外面情况如何,怎么一整天没有动静传回来。郑雄回答说,一小时前自己还与曾本之通过电话。安静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家里没个男人,就像是没有了主心骨。

  挂断电话之后,安静仍旧非常不满:“我把话说在前面,你们父女俩休想瞒着我做任何破坏这个家庭的事。”

  曾本之从餐桌边站起来,独自走进书房。安静以为他是生气了,将肚子里的许多话暂时憋住不说。没想到曾本之只是从书房里拿出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

  “我只是不想让你们卷入这件事。就说这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它背后有多大意义你们清楚吗?”曾本之指着上面一道不太明显的痕迹问安静,“你要是说得清楚这道焊缝意味着什么,我就不会替你们操这个心。我也没有要你们做特别违心的事,只要你们说自己没有经手过这块残片,是我亲自从华姐那里得到的就行,这有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

  事情一旦转移到青铜重器上,安静就说不上话了。

  无话可说的安静依旧心怀不满,她要曾本之和曾小安在郑雄回家之前各忙各的事,如果再看到他俩在一起鬼鬼祟祟的样子,自己就要辞职,既不当老婆,也不当妈妈,只给楚楚当外婆。

  睡觉之前,曾本之一直在书房里将那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颠来倒去不厌其烦地看了又看,等到他想起来,应当尽早去圆缘招待所见见华姐,问清楚这块残片的真实来历,安静已经酣然入睡了。一觉醒来,曾本之再与安静说时,已经减去了想让曾小安开车送自己去的内容。安静只是望着曾本之,什么也没有说。

  洗漱完毕,曾本之就要出门。从武昌到汉口或者汉阳,要么赶早,七点钟之前就过江,如果不是上班一族,又不想起早,便索性九点半之后再出门往江北去。中间这一百五十分钟,是三镇交通阻塞的“法定”时间,想在这段时间里过江,简直比登天还难。这些年虽然多修了几座桥,外加一条隧道,然而,长江还是长江,天堑还是天堑,到了该塞车的时间段,绝对没有丁点客气可讲,只需要几分钟时间,刚才还很顺畅的大街就会变成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超级停车场。

  曾本之穿好鞋伸手推门时,安静在身后问:“就你一个人去吗?”

  “我怕你说我们父女俩在背后搞破坏。”曾本之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先开了一句玩笑,再如实说,“让小安安心送楚楚上学,我出门叫辆出租车就行。”

  下了楼,来到街边,曾本之拦了一辆出租车。他先说去汉阳,出租车司机有些不想去。曾本之见了,马上补上一句,说是去江北监狱。出租车司机将他重重看了一眼,不再说什么了。出租车顺利通过长江大桥后,司机表情轻松一些,主动开口说,看曾本之的面相,像是做学问的人,可看他的手又像是扫大街的,“**”时强迫知识分子改造,这种样子的人还经常见到,现在就罕见了。曾本之抢白他一句,说有什么罕见的,到江北监狱里看看,里面的人哪个不是脸上白白净净,手上老茧成堆。司机干笑一声,说自己又长见识了。虽然挨了抢白,司机嘴里还是说个不停,接下来又说,自己昨天拉了一个乘客,是去洪山监狱的,据说那里面关的人大部分是从全省各地送来的贪官。虽然对此事闻所未闻,曾本之仍旧不想听这个。他告诉司机,自己起得太早,有些困了,想迷糊一会儿。曾本之闭上眼睛不再搭理司机。司机却将车载电台打开,呼叫几声之后,与一个女司机聊起来。这边说,自己总遇上怪事,昨天一早拉一个人去洪山监狱,今天一早又拉上一个人去江北监狱。那边的女司机则回答,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拉他,还有别人拉他去,要是将自己拉进监狱里那才是真奇怪。听那边的女司机话越来越多,曾本之就明白,那一带开始塞车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曾本之真的迷糊了一阵,醒来时,出租车已停在江北监狱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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