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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玖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识时务者为圣贤。

  曾本之又开始给人写信了,他一提笔便会自动写下这句不知写了多少遍的话。接下来,那些先前也曾写过许多次的内容依次出现在笔下,就在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并准备回到开头,写上收信人的名字时,他突然像从前那样,丢下右手的笔,左手拿起写满字的信笺,三下两下又撕碎了。之后,曾本之在桌面上重新铺开信笺,略一凝神,竟然将在郝嘉墓前吟诵过的《春秋三百字》重写了一遍:“别如隔山,聚亦隔山,前世五百次回眸,哪堪对面凝望?一片风月九层痴迷,两情相悦八面爽朗,三分江山七分岁月,四方烟霞六朝沧桑,生死人妖五五对开,左匆匆右长长。”此一段写起来如行云流水,再写“二十载清流,怎洗涤血污心垢断肠”,笔也走不动,墨也化不开,当“十万不归路,名利羁羁,锦程磊磊,举头狂傲,低眉惆怅。憾恨暗洒,从雁阵来到孤雁去。潮痕悲过,因花零落而花满乡”,出现在笔下时,曾本之两眼模糊,几颗浊泪挡住视线,在纸上书写的笔,像是握在另一只看不见的手里,写到哪,写什么,不再受曾本之控制。写过“江汉旧迹,翩若惊鸿,佳人做贼,丑墨污香”;再写“千山万壑难得一石,****但求半觞,漫天霜绒枫叶信是,姹紫嫣红君子独赏”,那笔又回到曾本之手里,狼毫正锋,一笔一画一滴墨,都是那驱邪逐恶的闪电雷鸣。“觅一枝以栖身,伴清风晓月寒露,新烛燃旧情,焉得不怀伤?凭落花自主张,只温酒研墨提灯,泣照君笑别,岂止无良方!宿茶宿酒宿墨宿泪,今朝方知昨夜悔。秋是春来世,春是秋重生,留一点大义忠魂,最是重逢,黄昏雨巷,朦胧旧窗。”写完最后这些文字,曾本之手里的笔悄然滑落在砚台里,整个身子也随之滑落在身后的藤椅中。等到他重新站起来,整理信笺时,才发现有太多泪水洒在上面。

  曾本之没有再犹豫,将信笺对折之后,装入早已准备好的信封,再封好封口,不待糨糊干透,提笔在信封上写下:“本省黄州城外禹王城楚墓遗址处养蜂汽车所载养蜂人郝文章学棣亲启。”

  做完这些,曾本之便出门往位于黄鹂路西段的东亭邮局走去。

  曾本之很清楚有人跟在身后,一路上走得不紧不慢,直到进了东亭邮局大门,才紧走几步,赶在盯梢者出现之前,将那封信丢进邮筒,随后故意错走到窗口前装做排队。当盯梢者走进来时,正好有服务员过来,让他到叫号机前要了一个汇兑业务的号。曾本之的口袋里真有一张《长江商报》寄给他的金额为五元的汇款单。年初那家报纸的一位女记者到博物馆找新闻,正好碰见像例行公事一样,定期来博物馆转转的曾本之。女记者拽着他采访了一个小时,后来见报变成了一段新年寄语。这是他第三次收到这笔稿费了。第一次收到时,安静让他将汇款单装在信封里退回去,并附言嘲弄说,应当加上去邮局取汇款的往返公交车票款四元。事隔一个月,对方又将这笔五元稿费寄过来,但没有加上安静所说的公交车票款。安静又让退了回去,这一次写在便笺上的话,是说去邮局取汇款往返需要一个小时,请对方按钟点工的平均价格,加上二十五元后再寄来。想不到对方真的寄了第三次。好在这一次能派上用场。邮局里的人不多,一会儿就轮到曾本之,他将汇款单递进窗口,很快就有五个一元硬币哗啦啦地滚出来。大概是那些住在翠柳街的作家们习惯就近来这里取稿费,旁边的人也将曾本之当成作家了,像看稀奇一样在一旁小声议论,难怪现在的作家一点也不风流,原来是没有本钱风流,五元钱能干什么?连一碗牛肉面都买不起。曾本之不动声色地拿起五枚硬币,转过身来,一下下地全部塞进摆在柜台上的印有红十字标志的募捐盒里。像是意犹未尽,曾本之转身走到盯梢者面前,说给我几个硬币。有些不知所措的盯梢者,乖乖地掏出一把硬币。曾本之只取了四枚一元硬币,将其投进募捐盒里。

  曾本之没有留意那人后来的表情,离开邮局,独自来到楚学院。无论是男是女,盯梢者都只能跟踪到大门口,偶尔到了楚学院一楼,从没有人跟着上到六楼。甩掉盯梢者,曾本之反而感到特别孤独。

  今天是星期一,马跃之又没来。

  星期一铁定要来的万乙更是一直没见到人。

  曾本之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待着,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盯着曾侯乙尊盘彩色照片发呆。

  情况的确像安静偷听郝文章与曾小安说的那样,办公室里挂着的曾侯乙尊盘彩色照片是后来拍摄的,相比最早拍摄的那幅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各种细微的差异,曾本之早已烂熟于心。因为担心被别人发现,挂在办公室里的曾侯乙尊盘照片,是他所允许的最后一次抵近拍摄。此后,大家便严格遵守经曾本之建议后做出的禁止抵近拍摄的规定,哪怕是一年一度的正式检测,都不再有照片存档了。

  安静说得很对,曾本之确实想在有生之年,将曾侯乙尊盘找回来,只要找回曾侯乙尊盘,被人用来顶替的曾侯乙尊盘是如何出笼的也会跟着真相大白。就心理准备情况而言,曾本之坚信自己与曾侯乙尊盘的缘分不会就此了断,当年自己亲手将曾侯乙尊盘从齐腰深的泥水中抱出来,那种激动与感动,比四十岁时忽然走桃花运娶妻生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老男人与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的缘分,正如一个默默无闻的不老不少的男人奇迹般闯进辉煌的青铜重器殿堂,这种奇遇也不是有人想毁掉就能毁掉的。曾本之苦苦寻觅了二十年,终于能够断定,这事与老三口脱不了干系。在江北监狱与老三口仅有的一次见面,让他觉得这个人还没有到那种利欲熏心十恶不赦的地步,不会为了一点利益,就将高古时期的青铜重器砸碎了,当破铜烂铁卖了还赌债什么的。

  在最寂静的时候,曾本之努力回想与老三口见面时的点点滴滴,相隔的时间不算太长,老三口隔着铁窗说过的那些话已经变得很模糊,唯独临别时突然唱起来的那首“花儿”,仍旧清楚明白地留在记忆中,不管是旋律还是韵味,不管是神态还是动作,没有丁点的丢失。曾本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假如老三口和华姐不是选择在盗墓江湖上行走,而是去唱“花儿”,说不定会成为电视选秀节目中的明星。回头再想,在盗墓江湖上,老三口何尝不是了不起的明星?只不过这种明星需要隐匿,被外界了解得越少越好。

  某个时刻,曾本之居然将老三口唱过的那首“花儿”哼出声来。就在这时,有人在外面轻轻敲了几下门。曾本之开门一看,站在走廊上的人是沙海。

  几句客气话说过,沙海就将自己的来意挑明了。

  沙海要说的这事与他的本职工作和业余爱好都没有太多相干,是他自己觉得奇怪才专门跑来与曾本之说说,同时也想长长见识。沙海说自己没有赶上***时代,没有见过全国人民如何大炼钢铁,最近算是补了这一课。如今的沙海在青铜收藏方面算是入门了,见过和听过的事情当然不算少,可就是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用传说中的大炼钢铁的方法仿制青铜重器。前几天,他们接到上级指示,要江北监狱的青铜工艺品车间暂停制作其他产品,上百号人,大小十几个化铜炉,也不管是失蜡法,还是范铸法,全部用来仿制一种既奇异又复杂的“一号产品”。沙海指着曾侯乙尊盘彩色照片说,所谓“一号产品”其实就是曾侯乙尊盘。

  曾本之关切地问:“有没有仿制成功的?”

  沙海说:“成功个屁,天天都有人将顶级的铜料融化后,倒进模型里,待扒开来看,除了废渣还是废渣。”

  曾本之又问:“都有哪些人?”

  沙海说:“除了监狱里的服刑人员,经常去那里的人有现场总指挥的郑雄,技术指导是万乙和一个叫易品梅的女人。还有老省长和那个看上去比老省长还要牛气的熊达世。”

  曾本之沉吟起来:“这两个人怎么会搞到一起?”

  沙海说:“是的,看得出来,他俩是一边合作,一边争斗。好像都在防范对方可能打埋伏,将仿制成功的曾侯乙尊盘独吞了,每次两个人都是一起来,一起看监控录像,一起用磅秤称铜料和废铜渣。”

  曾本之说:“他们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要求?”

  沙海:“若有具体要求也不会告诉我。不过,有一次我听他俩在那里相互打气,说十二月底以前完成任务肯定没问题。他俩还提到曾侯乙编钟,说编钟仿制出来后,还要进行调音,还说您老第一次仿制出来的编钟就是因为调音时打磨多了,不得不重新仿制。所以仅仅调音就用了一年多时间。他俩想要的东西,仿制合格就算大功告成。”

  曾本之表情沉重地说:“真是无知者无畏呀!”

  沙海说:“我想不明白,他们干吗要仿制曾侯乙尊盘,而且还是偷偷摸摸的。将任务交给您不是更合适吗?”

  曾本之说:“我想到一个成语叫黔驴技穷,又想到一个成语叫楚凤称珍。不过又觉得有些地方对不上。”

  沙海说:“好了,我得去水果湖了,有个应酬得准时到。”

  曾本之说:“我也不想留你,小心门口有别人养的宠物。”

  沙海说:“我懂您的意思。他是江北监狱的狱警,是我的部下,被他们找去帮忙,没想到是来盯您的梢。我这就下楼去同他说,遇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行。”

  曾本之连忙说:“相反,你想帮我这个老家伙,就让他将我盯紧点。”

  沙海说:“您老的意思是?”

  曾本之说:“我是这样想的,虽然我已年迈体衰,可人家还是担心我会坏人家的事,如果晓得我一天到晚过得浑浑噩噩,人家就会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也算是成人之美嘛!”

  沙海想了想后,还是表示不懂。曾本之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便反过来问沙璐的情况,是不是还在四处查找万乙的行踪。沙海说,沙璐晓得万乙的去处后反而更不放心,原因是与万乙一起封闭在一处内部招待所的还有一个名叫易品梅的女博士。曾本之听后大笑不止,还说年轻真好,天天吃醋也不怕胃酸过多!

  沙海走后半小时,曾本之也下楼往家里走。经过地下通道时,曾本之在转弯处等着,待盯梢者走近时,突然迎上去,将一瓶纯净水递给他,说这是用四枚一元硬币买的。说完,曾本之扭头就走,直到接近自家小区时才回头看一眼,盯梢者还在不远不近地跟着。

  暑期已经结束,学校又开学了,曾本之回家吃过午饭,在沙发上歪着眯了一小时,又在书房里对着曾侯乙尊盘的黑白照片发一个小时呆,接着便同安静一起出门。到小区门口后,安静向右拐,去学校接楚楚;曾本之往左边走,今天是星期一,他要去东湖边的老鼠尾看看能不能收到用甲骨文写的第三封信。

  夏天还在武汉三镇上空盘旋,那种试图攀上四十度高温的劲头却没有了。从水面上吹来的清风与湖岸上的热浪交锋的次数越来越多,此消彼长、一进一退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柳树低垂的细叶尖上已经看得见秋天即将到来的暗示。不远处,那一溜排了七棵的粗大的桂花树,急着想开花的样子,好似行将五十的女人突然发了情痴,老则老矣,摇曳的风骚丝毫不输青春少妇。夹带其间的两棵躯干与树冠都要超过桂花树的香樟树,却是邻家大嫂模样,大大方方,实实在在,有风情也只有努力从树枝和树叶的缝隙里去观察,才能欣赏到一丝一缕。而那股风吹不散,雨浇不湿,阳光晒不变味的樟脑香味,正如因为忙忙碌碌和勤勤恳恳而变得有点浓郁刺鼻的女人体香。

  可以断定,盯梢者就在两棵香樟之间站着或者坐着。这是曾本之唯一能想到的第二个人,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想象。暑假过后的星期一下午,“安静”二字已不足以形容东湖边的老鼠尾了。曾本之的目光每次遇上那几片蚌壳,都有碰撞之声响起,像是投在那几片蚌壳上的阳光,带着呼啸反射到空中。仿佛之中,奇妙的感觉有很多。曾本之渴望将某种声响听成一个人的脚步声,准确地说,是邮递员的脚步声。

  四点了,没有。

  四点十分,也没有。

  四点二十分,还是没有。

  四点三十分,仍然没有。

  四点四十分,继续没有。

  四点五十分,肯定没有。

  五点整时终于有零乱的脚步声传过来,却不是曾本之所希望的。那是按武汉市新近规定安排的巡湖员,说是为了保护湖泊,可这家伙每次走到老鼠尾一带,都要拉开拉链,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往东湖里拉一泡尿。如此丑陋的声音一响,便宣告老鼠尾岁月静好意境的终结,也是只属于曾本之的失望归途的开始。

  一进家门,楚楚就扑上来抱着曾本之,问妈妈到底什么时候回家,下周三学校要开新学期首次家长会,他希望妈妈去,班主任也希望妈妈去。曾本之想也不想就说,最迟这个周末,妈妈一定会回来的。楚楚高兴地跳了起来。安静却在一边发愁,曾本之敢如此果断地答应楚楚,万一曾小安回不来,就太伤孩子的心了。曾本之就将给郝文章寄信的事说了一遍,连内容都说了。

  为了让安静放心,曾本之还将《春秋三百字》写在纸上。本以为安静看得一清二楚了就会放心,不料结果正好相反,安静数落曾本之,像这种没有时间地点人物,言之无物,言之无人,言之无事的文字,如何能让曾小安带着郝文章回来?曾本之明白自己说出任何理由安静都不会相信,唯一能让她少说话或者不说话的只有打赌。他一点余地不留地说,这个周末,如果见不到曾小安的人,自己就去黄州城外的禹王城,将曾小安,还有郝文章请回来。

  听了这话,安静才闭上嘴去了厨房。

  曾本之进了书房,两道目光刚放到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上,就听到噼噼啪啪的一串脚步声穿过客厅来到书房门口。

  安静人还没有露面,质疑声就让曾本之身心为之一震:“不行,你说的那事绝对不行!”

  曾本之望着有点气急败坏模样的安静:“你小点声,别将楚楚吓着了。”

  安静压低声音说:“你说请郝文章回来,绝对不行!”

  曾本之愣了一下说:“对,这事确实不能草率,至少得先在楚楚面前有个交代。”

  安静说:“这是其一,还有其二,你自己在社会上的影响很大,哪能不明不白地说换女婿就换女婿,这事得在大家面前有个说法才行!”

  安静的想法当然正确,如何安顿郝文章,这个问题让曾本之想了整整一夜。早上起来,在书房里待了一会儿,他有些困,便趴在桌面上眯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曾本之心里就有了主意,为此,他提起笔给郝文章写了第二封信。

  公元前七〇六年,楚伐随,结盟而返;公元前七〇四年,楚伐随,开濮地而还;公元前七〇一年楚伐随,夺其盟国而还;公元前六九〇年,楚伐随,旧盟新结而返;公元前六四〇年,楚伐随,随请和而还;公元前五〇六年,吴三万兵伐楚,楚军六十万仍国破,昭王逃随。吴兵临城下,以‘汉阳之田,君实有之’为条件,挟随交出昭王,昭王兄子期着王弟衣冠,自请随交给吴,岂知随对吴说:以随之辟小,而密迩于楚,楚实存之。世有盟誓,至于今未改。若难而弃之,何以事君?执事之患不唯一人,若鸠楚境,敢不听命?吴词穷理亏,只得引兵而退。随没有计较二百年间屡屡遭楚杀伐,再次歃血为盟。才有了后来楚惠王五十六年作大国之重器以赠随王曾侯乙。

  接下来,信封上的格式文字与前一封信完全相同。

  昨天他在楚学院的收发室里领到一张金额超过两千元的稿费汇款单,所以,再次去邮局寄信的方式也完全相同。

  再接下来,曾本之要做的事就是天天去楚学院,上班时间没到,他就在办公室待着,下班时间过去很久,他还待在办公室不肯走。从周二到周五,到了周六,他还是老早就在办公室忙着给自己烧水泡茶,然后拿出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在光线最好的地方,对准最好的角度,一个人细细琢磨。

  临近十一点时,走廊上忽然有动静,先是电梯到达的响声,然后是电梯开门的响声,往下是两个男人的脚步声。很快脚步声就到了门口。曾本之抬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是楚学院的老门卫。老门卫怯怯地告诉曾本之,不是自己不尽力,而是实在拦他不住,被他硬闯进来。说完,老门卫往旁边一闪,眼前的男人变成了郝文章。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曾本之看了看郝文章,郝文章也看了看曾本之,四目相对时,郝文章已自然而然地走到曾本之面前。

  曾本之说:“你收到我的信了?”

  郝文章说:“昨天收到一封,今天早上又收到一封。然后我就赶回来了。”

  曾本之说:“我一直没有错看你,只有你能读懂我的心事。”

  郝文章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曾本之说:“半小时或者十分钟。”

  郝文章说:“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曾本之说:“听小安的妈妈说,你在禹王城楚墓遗址上铺着彩条布,是不是老三口对你说了什么,你用彩条布做掩护,夜里悄悄地发掘?”

  郝文章说:“是的。我与他同囚室八年,前四年他一直防着我,以为我是什么人派来的杀手。后四年他不将我当杀手了,但也只限于成为两个有相同趣味的青铜器物的爱好者。老三口后来说,如果我再陪他四年,他会将自己晓得的秘密全部告诉我,让我成为高处不胜寒的青铜重器权威。前些时,有人让他保外就医。老三口一边说大事不好,一边心存侥幸地要我等他回来。为了不让我走,临出囚室时,他终于透露了这么一点,还说我在那里一定能找到可以震撼整个青铜重器学界的宝物。”

  曾本之说:“找到宝物没有?”

  郝文章说:“没有。可能先前是有东西藏在那里,但被别人抢先取走了。小安说老三口是骗子,可我还是愿意相信他。在盗墓江湖中老三口已经算是最好的好人了。”

  曾本之说:“我同意你的判断。老三口没有骗人,但他不晓得埋在那里的宝物已经被他妻子华姐取走了。”

  郝文章说:“您怎么晓得的?”

  曾本之说:“因为那宝物现在在我这里!”

  曾本之挪开桌面上的几张稿纸,露出他先前一直在观看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你拿去吧,它本来就是老三口送给你的礼物。我也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我觉得这东西在你手里一定有点用处。”

  从曾本之手里接过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后,郝文章抢着看了几眼:“您这是从哪里得来的?能做出这些东西,就能做出曾侯乙尊盘呀!”

  曾本之说:“你闻一闻就晓得,这种气味是禹王城一带特有的。”

  这时,走廊上又传来电梯到达的声音。曾本之示意郝文章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收起来。郝文章刚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装进牛仔腰包里,熊达世就出现在门口。

  不请自来的熊达世带着两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人还没有进屋,便大声笑起来:“还是曾先生有魅力,坐在办公室里,想见什么人,就能见到什么人。不比我们,辛辛苦苦找了这么久,就是见不到庐山真面目。若不是本人与二位有点缘分,只怕真要三生有幸才能见得着曾先生的高足呀!”

  一看对方上来就将目标对着自己,郝文章也不示弱:“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熊达世依然在笑:“俗话说殊途同归,文章先生没必要将话说死。”

  郝文章转身对曾本之说:“曾先生,学生郝文章因一念之差,造成如今这种天壤之别的局面,不过这八年也没有白活,我会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的。”

  郝文章摆出一副往外硬闯的架势,他一伸手想分开挡在面前的那两位女子,没想到伸出去的手像是碰到一根水泥柱子,别人没有拨开,自己反而差点跌倒。郝文章站定之后,还想再试,熊达世开口拦住他,问他在江北监狱里看过一位美女在日光灯管上打秋千的电视节目没有,如果没有,他可以让眼前这两位美女中的任何一位现场表演一遍。

  郝文章瞅着熊达世说:“你说实话吧,想要我干什么?”

  熊达世说:“本人有三顾茅庐,也有月下追韩信之意,请文章先生给个面子,帮忙解决燃眉之急。”

  郝文章说:“我一不会偷,二不会抢,三不会贩毒,四不会拐卖人口,你们搞的那一套我都插不上手。”

  熊达世说:“文章先生也太小看熊某了!熊某与文章先生还算是半个校友,因为你拿到了毕业文凭,熊某当年想要毕业文凭学校不肯给,现在学校想补发我却不想要。虽然我们出身有差别,却有着相同的兴趣与追求。我也是说话算数的汉子,当着曾先生的面,我向你保证,按年薪三百万人民币付给你报酬。不过,我希望能用两个月完成任务。不足一个月的按一个月计算。若是两个月完成任务,多给一个月的报酬作为奖励。”

  熊达世做了一个手势,旁边的两个女子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地挟带着将郝文章带出门外。郝文章叫了几声:“姓熊的,你这个鼻屎,老子还没答应哩!”

  电梯一响,整个六楼便归于平静。

  剩下两个人时,曾本之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人太不讲理了!”

  熊达世平淡地回答:“现在不讲理,是为了将来更讲理。”

  曾本之说:“即便有理我也不会同你们讲。”

  熊达世说:“那也未必。您还记得那天晚上在医院打点滴时与我们待在一起的那个云南人吗?他也说过不同我讲理,结果人被大货车撞死不说,那套九鼎八簋又回到我手里了。”

  曾本之说:“你想讲什么道理?”

  熊达世说:“在你面前我只讲曾侯乙尊盘!”

  曾本之说:“讲这个我愿意,讲三天三夜我也愿意。”

  熊达世说:“很好,有机会我们去人民大会堂讲一小时二十分钟。”

  曾本之说:“还是去国家博物馆为好!”

  熊达世狂笑着走出门去,头也不回地上了电梯。

  曾本之盯着电梯门边的显示屏,看着上面显示的楼层依次从“6、5、4、3、2”,最后变成“1”,他才冲着空荡荡的走廊大吼一声:“鼻屎!”

  曾本之用了半个小时才使自己归于平静,当他决定回家时,才想起忘了问郝文章是独自回来,还是同曾小安一起回来的。

  二十五分钟后,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

  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曾本之先解决了困扰多时的另一个问题,那位形影不离的盯梢者终于消失了。曾本之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盯梢者便自动放弃盯梢。大概是为了留做纪念,盯梢者特意在东湖路地下通道里等着,请他在一个空白笔记本上签名,说是家里有孩子在大学里读历史专业,却一天到晚将电脑游戏玩到疯,希望曾本之的签名能给孩子以激励,能改变他的人生观。盯梢者还说,自己将曾本之每天的生活点滴做了几万字的记录,作为古稀高龄的学者,还能保持如此旺盛的工作热情,实在令人感动。他会找机会整理发表出来,给读者树立一个可亲可敬的榜样。盯梢者说了不少饱含歉意的话。曾本之因此彻底相信,自己只是一条通向郝文章的线索。

  从楚学院走到家门口,十年前只需要十分钟,现在变成了十五分钟,因为给盯梢者签名,这一次变成了二十五分钟。曾本之按过门铃后,楚楚在对讲机里欢天喜地说:“外公太厉害了,说妈妈什么时候回家,妈妈就真回家了,我一定要做你的粉丝!”

  一种喜悦爬上心头,曾本之进门后,刚说:“我的小粉丝在哪里?”

  曾小安便迎上来大呼小叫:“爸爸,你为什么要让郝文章自投罗网?”

  曾本之还没来得及说话,曾小安的手机就响了。

  是柳琴打给她的。柳琴家楼下的盯梢者突然上楼送了一束康乃馨给她,很抱歉地说,这些时多有打扰,请原谅自己的公事公办。柳琴就猜测曾小安他们要么已经公开露面,要么被那些狠人逮住了。曾小安说柳琴全猜对了,她自己明目张胆地回家,郝文章被人明目张胆地带走。

  曾小安与柳琴说,同时也是说给曾本之听。

  昨天,郝文章收到曾本之的第一封信,便心神不宁地要回武汉向那些盯梢者自首,被曾小安坚决拦住。没想到今天一早,又收到曾本之的第二封信。在她看来,两封信没说一句能让人两脚沾地的实在话。但在郝文章眼里,既是人格呼唤,又是命运安排。郝文章就像八年前那样,独自一人昂首挺胸地拦了一辆出租车跑回武汉,刚刚爬上楚学院六楼,就被那个闭上眼睛装神弄鬼,睁开眼睛混迹人间,见鬼摆出判官模样,见人又乔装打扮成国师的家伙软硬兼施地弄走了。

  柳琴在电话里劝曾小安,既然姓熊的是公开弄走郝文章,以他目前的身份,就算是头顶生疮脚下流脓坏透了顶,也不敢将郝文章怎么样,说不定还是有求于郝文章,应当可以放心。她要曾小安就当是新婚小别,要不了多久,郝文章就会回到身边的。柳琴转而问养蜂汽车的事。曾小安说已将养蜂汽车还给养蜂场了,对方要付一个月的工资,她没有要,只让对方将汽油费开支了。柳琴取笑说,天下哪有这么美的事,你们天天在一起欢爱,还有人帮忙发加班费。

  听曾小安说了许多,曾本之有心悬着的,有心疼得不得了的,也有心不在焉的,终于等到曾小安停下来,说是找口水喝,曾本之抓住机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她,自己有点想不通,郝文章在楚学院六楼露面,自己全身上下为何没有丁点异常的动静,既不像是上了趟卫生间返回来,也不像是有事没事地来找自己聊天,更别说是在监狱里待满八年多,那样子只能认作是,郝文章本来就在那儿站着,与自己说了半天话,交流了半天眼神,所以自己才会用最平常的表情配上最随意的肢体动作迎接郝文章。过去八年,曾本之曾无数次设想,等到与郝文章在日常环境里重新面对面时,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曾本之实在没有料到,真见面时,最异常的恰恰是一切来得太平常了,既没有叫郝文章坐,也没有给郝文章泡茶,更没有说只言片语的客气话。突然之间,说见面就见面了,临别时,还平白无故地将那块被自己当做宝物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送给他。过去那些年,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瓜葛,若明若暗的奥秘,仿佛就此消失殆尽,雾霾乌云狗屎猫尿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不见就不见了,呈现在两人之间的是那种碧空如洗的洁净与单纯。

  好在安静迅速来了一串譬喻:嘴唇被牙齿咬了,嘴唇能怪牙齿吗?左手打了右手,右手会报复左手吗?右脚踩了左脚,左脚会跳起来反踩右脚吗?上眼皮总是压着下眼皮,下眼皮能够呼天抢地非要像“**”中的红卫兵那样造反变成上眼皮吗?归根结底,还是安静最后说的那一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一家门,头亲脚也亲。

  曾小安也不想多说什么,简简单单地告诉曾本之,自己在养蜂汽车上天天问郝文章,当年像神经出了毛病那样去偷曾侯乙尊盘,是不是在演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郝文章矢口否认,那时候,他主要是觉得与其天天泡在办公室与郑雄明争暗斗,不如下决心做一件别人不愿做,也做不了的事。所以,别人说他盗窃国宝曾侯乙尊盘时,他便将错就错地认了。

  说到最近写给郝文章的两封信,曾本之承认,到这种节骨眼上,他非常希望能与郝文章形成某种默契,希望郝文章能被熊达世那伙人找到,也希望郝文章能成为熊达世那伙人针对曾侯乙尊盘的某种企图的一部分。郝文章果然如他所料,完全按照他的所思所想步步前行,他为自己有如此贴心、如此优秀的女婿而自豪。

  曾本之说最后这句话时,因为高兴而将声调提得很高。

  安静连忙用手指向儿童房,提醒曾本之这些话暂时不要让楚楚听见。

  曾本之刚回过神来,楚楚已出现在儿童房门口:“外公,你不是不要那个女婿了吗,怎么又为他自豪呢?我已经跟着外公不喜欢他了,而且,我要告诉你们,我是不会当叛徒的!”

  曾小安强忍着笑说:“你外公趁我不在家时,在外面认了个干女儿,他在表扬那个干女婿!”

  楚楚说:“你以后如果再不经过我的同意就跑到外面去鬼混,就不要怪我找人做干妈。我同桌苏苏的妈妈,特别适合做干妈。”

  安静连忙问:“女人还有不合适做干妈的吗?”

  楚楚很干脆地说:“爱打麻将、爱化妆、爱看湖南卫视的女人,都不能做干妈!”

  曾小安说:“苏苏的爸妈离婚了,她妈妈哪有时间照顾你呀?”

  楚楚说:“苏苏可以照顾我,她比你温柔多了。苏苏什么话都和我说,不像你什么话都不和我说!”

  屋里的人都被说笑了。楚楚不笑,像背书一样说:“苏苏还会说,往事不必遗憾。若是美好,叫做精彩。若是糟糕,叫做经历。顺利,只是一种平庸的人生。”说完转身进屋,还将房门关上。

  三个大人在客厅里还没笑够,楚楚又将门打开,说是有道数学题不会做,要曾本之教教他。曾本之进去后,楚楚将儿童房门反锁上。曾本之问他难题在哪里,楚楚将手指放在嘴唇上,用很小的声音告诉曾本之,自己刚刚发现曾小安和郑雄的天大秘密。楚楚站在写字台上面,从书柜最顶层的《红楼梦》里取出一个小本本,上面赫然印着“离婚证书”四个大字。打开来看,里面写着曾小安和郑雄的名字。

  曾本之揉了揉眼睛,再看日期,居然是八年前,楚楚刚刚满月之际。

  曾本之沉住气,反过来问楚楚,为何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去。楚楚答不出来,小脸憋得通红。曾本之心知有事,便刻意板着脸追问。楚楚只好坦白说,同桌的苏苏今天写了一封“情书”给他,他怕弄丢了,又怕大人们晓得,就想将“情书”藏在大人们都看过的《红楼梦》里,这才发现妈妈的秘密。曾本之看过苏苏写给楚楚的“情书”:一张白纸上,一个身子画成心形的小女孩牵着一个也将身子画成心形的小男孩的手。曾本之没有笑,他让楚楚将曾小安的《离婚证书》放回原处,将苏苏写给他的“情书”另找一个地方藏起来。最后,还同楚楚拉钩发誓,他不对任何人说苏苏写“情书”的事,楚楚也不对任何人说曾小安和郑雄早就离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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