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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水月镜花 一梦黄粱(中)


骄阳临头。

        镜花庵微开,里面透着光。

        两道剪影沐浴在亮中,其一是先前的那个年轻女尼,其二手持拂尘,单掌竖于胸前,面容很奇怪的看不出甚么年岁,说不得年轻,也说不得年老,更加不是两者之间;很柔和,棱角又很分明,虽不似凡尘人物,但如何也不能使人深刻。仿佛一个不深思,就会将其容貌忘却。

        她澄澈的眸子望着伏在地上的江醒,见他踉跄着似乎是站立不起,虚掌微拖,气劲顿生,隔空将其扶稳;这异样,霎时让江醒心生鼓舞,此等神通,真真莫过于义父曾言的隔空打物。正欣然间,年轻女尼挥了挥衣袂,道:“远来是客,小施主,招待不周,请多见谅……”说着,怎料江醒却是微侧身,定定望起那不知年岁的女尼,六神无主的模样,让她不由柳眉一竖,正欲开口,然则江醒忽的脱口而出道:“师太法号可是妙音?”

        “一啄一饮,皆由天定,贫尼法号妙音,”摇摇头,瞥了瞥江醒放置在地的猎叉,她不咸不淡道:“世人皆知尼庵不收男弟子,但却不妨碍男知客上香礼佛,小施主,这是你的缘法。清静之地,不可持刀兵入佛堂,跟我来——”

        行囊就这么扔在门前,然而顾不上这些。一股凭空而来的力气牵引着江醒,将他带着慢慢走近大门。想要说话,蓦地就发现,从喉头直到嘴唇却动弹不得,使劲眨巴眼睛,只能睁睁瞧着两人的背影,亦步亦趋她们跟在身后。

        难道这些神仙人物都喜欢操控凡人么?昨年遇见的那两位神仙亦如,真是让人着恼。下一刻,当迈进庵中,仿佛有一道镜光在目中撩过,眼前一花,狭隘过后,豁然开朗。

        天幕苍穹,金乌白云,近在眼前,和煦温暖,恍若触手可及。

        如真似幻。

        什么时候离得太阳如此之近过?

        可惜不能动弹。

        转下目光,层楼叠榭,两旁屋檐丛丛瓦片密如鱼鳞,一座座房舍有高有矮,参差不齐。所闻所见,恰如天地再非天地,那初时寒酸的镜花庵,怎会如此雕栏玉砌?江醒再有什么心思,也全然丢到了九霄云外。而后,再触目的,是一道横隔在层层叠叠阶梯前的白石牌坊。其上龙飞凤舞地勾勒着四个大字——水月镜花。

        走过牌坊,眼前又是一花,空中异象逝去,流动在头顶的云彩愈升愈高,登高和踱下仿佛在这条阶梯上被硬生生转换,越往上走,竟然与天空相隔越远。却又不让人感到矛盾不适,江醒除了那莫名其妙的理所当然外,还有深深的震撼。

        直到登上阶梯,还没回过神。

        哪怕在梦中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方才还想再作挣扎,当下却静默下来,禁声尾随,连那股禁锢他的力量已然松懈都没发现。这里非常安静,就算有女尼从阶梯上来来往往,也都是神情肃穆,偶有交谈,掩嘴细语。正因如此,一声声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清脆鸟啼清晰可闻。

        江醒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个疑问,义父见过的镜花庵,就真的是镜花庵么?他毫不怀疑,也许下个瞬间,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他都不敢明确相信,自己所见所闻的是否为真了。

        很想询问一句往何处去,却不忍打破这里的肃穆。

        她们到底愿不愿意授他本事教他修行?虽已做好了败兴而去的准备,但又叫他进来,好像有一线希望的样子,然则又说什么不收男弟子。摸不清头脑,江醒走着走着很踌躇。

        没想到的是,跟着她们竟越走越偏,径直来到一处庭院前。

        “小施主,故人在此相候,我等便不相陪了,”妙音一挥拂尘,与年轻女尼施施然离去。江醒伸出手,忙不迭唤了一声,对方却是不答,望着远矣的背影,江醒实在摸不着头脑,暗自嘀咕:“到底,是想要如何,我在这尼庵又哪来的劳什子故人。”

        推开门,径直入内,所见,顿时让江醒再而一震——哪来的院子?分明就是一所繁花似锦的桃谷!只见一个白袍鹤发的老妪正盘坐在蒲团上,头束道观,虽带着一股年迈的气息,但面色如稚童般红润,鹤发童颜颇有些世外高人的风范,沙哑道:“小施主,贫尼已等候多时了。”

        自称贫尼,说着,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酒葫芦,轻轻一晃,里边就像装了条河流般“哗哗”作响,犹自抿了一口,自得其乐道:“我们也算是故人了吧?”

        明明就是一老道姑,再说空门中人不都有五戒的吗?这酒便是其一。

        对方所言所为着实怪异,江醒瞠目结舌,却又有些麻木。思量她的话语,顿时幡然醒悟道:“师太便是那日……”

        “没错,这是你的缘法。”

        再一次听到缘法二字,江醒摸了摸脑袋:“缘法?”

        自称贫尼的老道姑飒然一笑,自顾自道:“却也不是昨年。十数载前,风雨漫山,陈江氏在决堤成江洪的小溪中,拾到随波而来的襁褓。那个时候,贫尼便认识了你。”

        闻言,这阿婆从未与他提起过的事情——他从外人口中也知道自己是阿婆拾来的,却不明白个中详情,忙说:“小子何德何能,师太……”

        老道姑忽的凭空收起酒葫芦,挥了挥手,摇头晃脑道:“众生花开花谢,世事涛起涛落,多少英雄终为一抔黄土。有人得天独厚,能保留稍许前世智慧,此乃生而知之,是为宿慧。小施主生来注定就不平凡,无需妄自菲薄。”

        江醒听得晦涩难懂,暗道果然是神仙中人,所言所行不似他这等凡人。而且,此等人物,竟道他注定不会平凡!

        不过……

        宿慧?

        保留前世智慧?

        一念至此,恰如晴天一道霹雳,江醒脑中一片空白。前世今生他也是明白的,难道以往做过的梦,都是前世真切的所遇所闻吗?这从来都是江醒暗藏心底最大的秘密,怎料被这老道姑一语给道破。整个人呆若木鸡,都要魂游天外了。

        “贫尼知小施主为何来此,却也愿意为小施主指点一二。”

        “小子愿闻其详。”江醒回过神来,竖起耳朵,听老道姑半戏谑半喟叹道:“那贫尼便絮聒了。贫尼有一个老友,当年与小施主一样,都是个初生不怕虎的牛犊子。只不过他选择了居于一隅,而小施主要闯荡江湖。与小施主生来聪明不同的是,他很笨,什么也不会,就只会练剑,别无他物的练剑。先以树木为靶子,慢慢的就刺起了流瀑与巨浪,而后目标改成了花间的蝴蝶,天上的飞燕,连蚊蝇的翅膀、蝼蚁的触角都不曾放过。一时漫山都是掉毛的飞燕,缺胳膊少腿的蚊蝇蝼蚁。当他找不到可以用来练剑的事物时,终于,把目光放在了天上。削明月,击浮云,连清风也不能逃脱其左右。再后来,他对这些都失去兴趣的时候,竟已年逾花甲,蓦然回首,发现自己除了剑,什么也没有。他突然想走出荒原,去外边看一看。至此,一代传奇横空出世,无人敢与论剑。”

        江醒听得很认真,很憧憬,一字一句不敢有任何遗漏,直到老道姑话音落下,斟酌半刻,方道:“师太,专注于一物也是修行吗?削明月,击浮云……真是令人向往。可这样的路,并不适合我。我只想学这样的本事,却不愿意为之什么也不做,每天光是练剑,这样的一生,未免太过荒芜了。”

        老道姑摸出酒葫芦大饮一口:“小施主,贫尼还有一个老友——”见江醒洗耳恭听的模样,又饮了口酒,才道:“他是一个读书人,比小施主还要聪明,与小施主求仙问道不同的是,他向来不语怪力乱神。我们这些修行人,在其眼中也不过是凡类。那日独自进京赶考,在荒林中遇到了妖怪,这个妖怪化出美色来迷惑他。读书人知道,在这荒山野林,突兀冒出来一个衣不蔽体的美貌女子,绝非同一族类。这时,头上一只枯枝突然掉在他手里,于是他便拿着这根枯枝,对那妖怪大喝,‘这是驱妖草,若是不想魂飞魄散,就马上退去’。妖怪说,‘这明明就是一根树枝,哪里是驱妖草’。读书人声色俱厉,‘我说它是驱妖草,就是驱妖草,你不要自误’——”

        听到这里,江醒禁不住咧嘴一笑,老道姑看着他转而问道:“小施主是不是觉得这个读书人,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很让人可笑?”不敢谈论前辈高人,江醒忙不迭摇头,又不知要作何辩解,毕竟他是真的觉得好笑。莫不成接下来的故事,便是读书人遭遇挫折后深受打击?老道姑也笑了,却是道:“事后谈及,又怎能如感同身受。那妖怪,竟真的被读书人吓得不敢上前,还显出形体,仓惶退走。再后来,读书人一语成谶,那枯枝朽木发芽,竟真的生长成驱妖草。小施主,你可知这读书人后来如何了?”

        “小子不知。”听着听着,江醒惬意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他在想,如果这世上真有妖怪,而且让他给遇上了,还能不能有如这读书人一样的胆气。

        老道姑呵呵一笑道:“这读书人,后来中状元,着红袍,贵为当朝太宰,辅佐天子掌握社稷神器。一言之间天理相随,所谓神仙圣贤,哪怕在庙里受过的香火再多,也不过是墙倒众人推罢了。万物受命于天,不管法力如何高强,又怎能在社稷神器所主宰的苍生中逃脱呢?”

        江醒见老道姑说到快处,连番饮酒,好不快哉,不由舔了舔嘴唇。然而思及这个前辈的轶事,倏忽道:“这样的路,也不适合我……我大字不识几个,又时常心猿意马,没有不语怪力乱神的格守……但这位前辈的器量与胆气,和那位前辈的不渝与专注,还有他们的经历,着实让人神往。”

        老道姑点头会意,蓦地伸出酒葫芦:“小施主,咱们也算是故人了,你想喝吗?”

        香气扑鼻,见老道姑这洒脱随意的姿态,江醒踌躇了一下,还是接过来。

        他从来没有闻见过这么香的酒。

        葫芦虽小,拿在手上却沉甸甸的。

        试着小小抿了一口,浆液入喉,江醒感觉脑袋很晕。

        晕着晕着,望见老道姑浅笑和蔼的脸,天昏地暗,什么也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一瓣桃花似的剪影往他脸上飘落下来。

        睁开眼,那是一片青翠的樟树落叶。

        身子下面很坚硬,清凉清凉,初春在上面躺久了,让江醒忙不迭打个寒颤,坐起身来。

        远处镜花庵的红墙绿瓦历历在目。

        大青石上,江醒很迷惘。

        莫非像评书先生所讲那《枕中记》一样,一切,都只是黄粱梦?

        莫非是他太过于急切,刻刻有所思,所以才梦寐以求?

        身旁布裹的干粮还未系上,好像他饮足饭饱之后,温暖阳光照在身上着实催人欲倒,困意上头,便施施然躺着大青石睡了。可老道姑给他讲得两个高人轶事,依旧是历历在目,还有那年轻女尼和妙音师太,音容举措此时还如在眼前,真真切切。只是妙音师太的具体样貌,却有点模糊,记不甚清楚。

        甩甩脑袋,江醒在想着,那到底,应该,是不是梦?

        为了印证,他赶忙收拾好行囊,往镜花庵行去。

        恍恍惚惚上前叩门,等待半晌,直到“咯吱”一声,里头似乎有人在拉门闩,期盼的望着。希望,后面是年轻女尼那张熟悉的面孔;可惜事与愿违,迎面来的却乃一个小女尼,脑袋瓜子方到江醒胸膛之间,一脸稚意,黑溜溜的眸中望着江醒,似乎很少瞧见他这样的人,所以满是好奇,躬身行了一礼道:“姐姐安康。”江醒拱手作揖,倍觉有趣,不由问:“小师太,你应该叫我哥哥才对啊。”

        “哥哥?哥哥是什么意思?”小女尼懵懵懂懂地打量着江醒:“你好像长得跟师姐们不一样——”正说着,她似是恍然回过神,白嫩嫩小手一拍脑门,忙不迭问道:“姐姐,你是来礼佛还是借宿的呀?”

        闻言,江醒想着那记忆犹新的梦,忙说:“我不是来礼佛也不是来借宿的,我来找妙音师太。”说着,想着,因为忽然之间太过于急切,想瞧瞧里间是否如梦中那般神异,江醒两步踏入镜花庵中,却哪有劳什子水月镜花的白石牌坊,哪有劳什子悠长又悠长的阶梯。四下望去,正前方来乃一间佛堂,此外的便是几处偏房,和不知通往何处的洞门。

        回过头,紧随在他身后的小女尼不知怎的抽噎着,两片嘴皮子研磨,眼中泪光闪闪,看他的目光,嚎啕大哭:“妙音主持……主持……主持在昨年冬雪时,便……便入灭圆寂了……”

        “什么!”

        江醒震惊,踉跄两步,胸中如吊巨石。

        腰间的手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很疼,没有在做梦。

        小女尼红通通的鼻子吹着泡,很不解的望着他,也没有想到他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道:“姐姐,你找妙音主持作甚?”

        江醒一时昏昏然然,望着佛堂沉吟半晌,却是不答,直到小女尼满脸不耐烦地跺跺脚,方才回头道:“小师太怎么称呼?”

        “我……我是拜字辈……戒名拜灵……”

        “哦,”花了好大得劲儿才接受现实,妙音师太,这种神仙中人,怎么就入灭了呢?江醒只能喟叹世事无常,念及‘清静之地不可持刀兵入佛堂’,便将行囊和随身的猎叉柴刀一应放在庭院,道:“拜灵小师太,我是来学本事的。”望见她迷惑,忙补充道:“呃,就是修行。”

        “修行?原来姐姐……”

        “小师太……可以……称呼……我……施主……吗……”

        法号拜灵的小女尼用衣袂随意擦了擦鼻子,此刻,方才恍然大悟道:“喔,姐姐施主,原来你不是来礼佛,也不是来借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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