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皇宫一隅的冷宫十分凋敝,屋檐上覆着的黄色琉璃瓦几近倾斜,殿外廊柱上的红漆晕染成了黑灰色,月台上杂草丛生。
菱花格纹的窗牗半开着,朔风席卷而入,李昀只身着一件薄薄的衣衫,抱膝倚在拔步床边,侧影与月色交融,平添了一分楚楚可怜。
她贝齿咬唇,瞥过床榻上形同枯槁的宫女坠儿,呆滞的目光往里缩了又缩。
身旁传来坠儿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她惊觉起身,伸出红肿的手为其抚背,坠儿满脸愧疚,声音发颤着说:“殿…小姐,您何苦伺候我这么个小奴婢呢?”
李昀苦笑着摇头:“今时不同往日,你我不必再以主仆相称了。”
一月前她还是南朝的公主,权势滔天。
她的阿耶是南朝的顺德帝,早亡的阿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未婚夫婿是芝兰玉树的安国公世子,天下百姓皆是她的子民。
直到那人进宫,夺走属于她的一切,她的父皇母后,夫婿子民化为南柯一梦。
她不再是高贵的公主殿下,仅仅只是一个奶娘留下的贱种。
十八年前,她的亲娘冒天下之大不韪只为给她荣华富贵,今时今日,这些不属于她的一切全部化为灰烬,她只落得个打入冷宫的下场,要不是家人早亡,恐怕还得株连九族。
李昀透过微阖着的破窗棂,眺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眼底浮现出一抹悲凉。
她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那盏灯了。
卯时三刻,皇宫卷起了漫天大雪,冷宫里的熏炉早就没了炭火,她和坠儿冻得瑟瑟发抖,即便瑟缩成一团也无丝毫暖意。
坠儿的风寒愈发严重了,看着她紧缩的眉头,面色苍白犹如白雪。李昀躲去偏殿偷偷试泪,她眼眸中的泪光微现,小声呜咽。
她既担忧坠儿的病情反反复复,又悔恨自己在如此境遇下无能为力。
李昀趿着鞋将整个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半块红萝炭,药材自然也是没有的,她费尽心思才从官皮箱里翻出一床被褥。
她用这床被褥将坠儿捂了个严严实实,又去面盆架上扯了块绸巾,拧了水敷在坠儿的额头上,看着她痛苦的神情,李昀抿紧了唇。
坠儿不仅是她的贴身宫女,还是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如今更是她的半个亲人,她是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直到巳时殿内才来了几个小宫女,她们搬过小杌子在门口有说有笑,对李昀熟视无睹,只兀自磕着瓜子,讲着趣事儿。
李昀瞥过她们一眼,也不说话了。从前的她或许还会感慨几句人心不古,可如今的她沉浸在病痛之中无法自拔,自然不会搭理这些小事,她的目光落在了汤婆子上。
宫女们正说到好玩的地方,瞥到她的眼神,眼眸中带着不屑和讥讽。她们对于宫廷丑事喜闻乐见,看到曾经高高在上的公主境遇还不如她们,难免有些幸灾乐祸。
李昀将这些眼神尽数接收,她攥紧了拳头,在心底深叹了口气,继而从袖口里掏出一支青玉簪子捧到她们面前,她隐隐有些不舍,这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婿送给她的。
可…现在也顾不得了。
她扯出个微笑,柔声道:“本…我可以拿这簪子换你们手中的汤婆子吗?”
她们自然是看到了李昀手中的青玉簪子,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李昀身上随便薅下来一根毛,那也是奇珍异宝。更不用说这支簪子纹理脉络皆是极品。
可是…要是现在不趁火打劫捞上一笔,她们可就没机会了,几个宫女相视一笑,瞬间计上心来。
领头宫女端起手中的汤婆子,向前走了几步,在李昀面前站定。她一脸难为情,眉头拧成一股绳,讥讽道:“殿下,您真是折煞我们了,我们这汤婆子能值几个钱,要是真换了您手中这青玉簪子,岂不是占您便宜吗?”
李昀料定她们自有后话,惴惴地收回自己的手,她抛出话引子来:“姐姐这话才是说笑呢,这支青玉簪子不值什么钱,实在是配不上姐姐,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呢?”
人一旦到了危难之际,金银财宝这些身外之物随即失去价值,平日里轻贱的吃食暖炉反倒成了珍品,不得不说,形势比人强,这也是李昀待了一个月冷宫悟出来的道理。
李昀刚从王公贵女变成地上草芥时,她是愤恨的,倘若不曾拥有过权势地位,也不会如此眷恋不舍。
可日子一长,她也便释怀了,毕竟这段享尽荣华富贵的日子是偷来的,更何况没有什么伤痛是时间抚平不了的。
宫女们相视一笑,很快便有了主意,年纪轻些的宫女俯首帖耳,凑过来小声和领头宫女嘟囔了几句,她们几个人点了点头。
领头宫女眼神扫过殿内博古架上的珊瑚手钏、纹丝银镯,还有一支蝴蝶钗。
李昀一目了然,她连忙收拾了这几样东西,连着手中的青玉簪子一齐递给了她们,笑得勉强道:“冷宫地处偏远,我也不曾见人,这些东西也用不上,不如送给姐姐们,就当是借花献佛了。”
她的声音又软又甜,话也动听极了,就好似这些宫女不是在趁火打劫,而是心存善意施以援手。
宫女们笑了起来,将她给的东西安放在衣袍里,领头宫女递给她汤婆子,李昀目光里满是期待,刚欲接过。
那宫女手头不稳,还没触到她手指,就跌落在地,汤婆子里的炭火星直冒,溅到了她白脂般的柔荑上,李昀的手倏然一片殷红。
领头宫女还嫌不够过瘾,暗带讥笑说:“真是太不小心了,殿下不会怪罪我们吧,这还有两个汤婆子,殿下还要吗?”
疼痛直冲上她的天灵盖,她的眼眶被逼出几丝血泪,美人落泪犹如湘妃泣竹,她面色苍白,身形娇弱如浮柳,实在是我见犹怜。
李昀知道她今日是取不了汤婆子了,她眼眶发热,一时透不过气来。
她便如同雨里的浮萍,随风摇曳,随雨践踏,她不能反抗,也反抗不了。
她们一行人达到目的之后便离开了,有个年纪轻些的宫女瞧她可怜,凑近提醒道:“殿下,三公主早就有令薄待您,您下次可得小心提防。”
宫女悄声说完就跟着走了,李昀小声道了句谢,也不知道那宫女听到了没。可惜她现在穷困潦倒如斯,报答不了她这份提点之恩。
时下无人,她心里一阵难过,泪花凝聚在眼眶里打转,却又生生逼了回去。
她缓过来后,又开始发愁坠儿的病情。
宫女们出来后又去了御膳房,她们来取今日的吃食,一行人有说有笑,在路上悠闲地走着,丝毫不畏惧耽误功夫。
领头宫女咧嘴笑道:“你们看到她的脸色了吗,我真是不敢相信从前那个肆意张扬的小公主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另一名宫女深有同感:“可不是嘛,即便我们这么对她,可她连大气也不敢出。”
领头宫女放肆地笑了起来:“你们瞧见了没有,她手上有好一块红呢,这要搁从前,太医院里的太医全都来了,各种金疮药也都用上了,可现在只能蹲墙角哭。”
她们踏在御花园的甬道上,冬日里朔风凛冽,石板路上铺满了厚厚的大雪,树枝丫上也覆着雪花,连片枯黄的叶子也无。
隆冬时节大地聊无生机,只有梅花绽放于天地之间,傲梅苛于霜雪。
她们聊得正起兴,殊不知在朦胧的雾气后隐没了一处身影,黑色的蟒服在一片白净中脱颖而出,衬得人间平添三分疏离。
朔风拨乱他额间的鬓发,抚平了他眉间蹙起的那一份煞气。
身旁蓝色内侍服的太监待在顾衡身边多年,他抖了一下掸尘,小心翼翼觑着顾衡,躬身问:“干爹,这几个小宫女真是不长眼,要不小的偷偷处置了?”
他们瞥向眼前的绝世男子,面容俊逸无双,唇角抿着笑意,等到无人之际又收敛起来笑容,冷酷得如同千年寒冰,行事果绝狠辣,饶是他们这些亲信也怕得不行。
顾衡收回目光,悄无声息踩断了几株梅枝。
他轻嗅掌心早已败落的红梅,眼神中充斥着几分不可觉察的享受。
“乱葬岗是个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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