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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一、互相试探


  多年以后,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小孙子,李铁牛将会回想起跟着大舅哥张牧之在小城堡中躲避金人的那个中午。

  漫天蔽日的黄沙,金人不疾不徐地行走在官道上。

  大舅哥说,这支金人大概有一万人。

  再看向另一个方向,还有一支一模一样的金军,按照大舅哥的说法,那也有一万人。

  大舅哥还说,如果这两万人一南一北夹击他们的堡垒,他们都活不过明天。唯有死战,干死一个金人算一个。

  李铁牛想了想,自己能吃三个人的饭,就得干死三个金人才能回本。

  不过金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是绕过他们这座处于最前沿的小堡,径直往东去了。

  大舅哥说,府衙那里传来的警报,叫他们按兵不动。

  李铁牛下了城墙,回屋睡觉去了。

  睡觉能抗饿,能省点粮食。

  大舅哥说这一仗打的时间可能会很长,大家要做好准备。

  临睡之前,李铁牛回忆了一番大舅哥语录,感觉没什么遗漏,一秒钟以后鼾声响起。

  人生在天地间,随风飘摇才是常态。

  不受控制的事情太多,以至于每当人们熟悉了一个环境,并找到了一个相对比较舒服的姿势时,环境就会发生变化。

  每个人都有数不清的懊悔,“若是再多给我几天时间”成了我们失败的理由。

  李申之也是如此。

  应天府的备战依然还有许多漏洞需要完善,可金人却不给他们机会了。

  宋人的忙碌被刺耳的警报声打断,按部就班地撤到了就近的堡垒中。

  与上一次不同,各个工坊依然在继续着生产。

  一道道的沟壑和混凝土高墙,把工坊区生生隔离开来,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这些地方对李申之来说极为重要,其地位甚至超过了应天府城。

  应天府城被拆了,对李申之来说不过是几千袋水泥罢了。

  而工坊若是被拆了,那代表着李申之大半年的心血付诸东流,辛苦积攒的工业化火种也会随之覆灭。

  李申之没有准备好,完颜宗弼同样也没有准备好。

  在金国内部,反战的声音同样很大。

  远在五国城的金国贵族,在燕京城的金国皇帝完颜亶,都是坚定的反战分子。

  甚至就连在开封府的一些随军贵族们,同样反对这次战争。

  他们中有许多人愉快地跟李申之做生意,赚钱赚得飞起,远比打仗掠夺来钱快。

  至于说完颜宗弼上次在应天府丢了面子,那是完颜宗弼自己的事儿,完颜宗弼丢的人,跟他们又没什么关系。

  然而当完颜宗弼砍了几颗人头祭旗之后,反对的声音统统消失了。

  十万大军,离刚刚开开封府的时候,警报便传到了应天府。

  金军大概猜到了宋人有一种远程传信的手段,却混不在意,这是来自优势方的自信。

  摊牌了,我就十万大军来打你,你能怎么地?够不够?不够开封城里还有四十万呢。

  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完颜宗弼觉得带十万大军出征,已经可以对应天府实现军事碾压了,至于还剩下四十万大军留在开封城中,则是认为没有必要全带上。

  五十万大军去打应天府,何必呢?整个应天府都没有五十万人。

  十万人足够了。

  十万人分成了十路,每路一万人,从不同的方向开往应天府。

  完颜宗弼将战术执行得干脆利落,没有事先宣战,没有提前恫吓,甚至于出兵十万号称五十万的小把戏都懒得耍。

  直接将十万大军开到应天府城下,然后给张浚两个选择,降或者死。

  应天府不比秦州,这里几乎无险可守。

  完颜宗弼想不出任何有可能会失败的理由。

  强攻?自己可以将应天府包围好几圈,同时从十个点攻城,就算应天府内把民夫都派上城墙也别想守住。

  亦或是围困,将应天府活活围死。

  往常的围城,最怕攻方自己粮草不济,所以才急吼吼地要攻城决战,但金军不存在这样的矛盾。

  开封府距离应天府太近了,粮队朝发夕至的速度,压根就不存在后勤补给的困难。

  若是这时候有保温饭盒,从开封府打好饭,送到应天府前线的时候,饭还是热的。

  事实证明,当一方的实力远远超过另一方的时候,他有一千种方法玩死对方。

  历史上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剿灭太平天国的残余势力时,用的便是围城的战术。

  太平天国的残余势力拒城防守,依靠护城河和高大的城墙让清军束手无策。

  于是乎曾国荃在护城河之外,又挖了一道深沟,彻底将其困死,残军连突围的希望都没了。

  攻城战成了消耗战,消耗粮食的战,一场没有战斗的战争。

  对于清军将领来说,最大的任务就是筹粮。

  三年后,城中的人几乎都被饿死了。

  当然了,应天府不会发生这种事情。这里不仅储存了三年的粮食,还有肉。

  应天府传来有节奏的警报声,告诉宋军不要轻举妄动,如果金军不主动攻击堡垒和县城,那就把他们放到应天府城下。

  县城或许还有一些防御能力,但是城堡的防御能力实在是太弱了。

  若是金军拼死要攻,恐怕难以保全。

  老师告诉我们,打仗就是要消灭地方的有生力量,能把十万金军汇聚到应天府城下消灭,未尝不是一种结束战争最简单的方法,毕其功于一役。

  张牧之和李铁牛目送走了金军,韩平目送走了金军,岳银瓶也目送走了金军。

  张牧之在堡垒内,韩平在县城里,岳银瓶却是在树林中。

  一队千人骑兵,全身黑衣黑甲,人人佩戴黑色兽面罩,不禁让人遥想起太宗的玄甲军。

  这些骑兵都是挑选出的精锐,他们中有百战余生的勇士,也有刚刚归顺的流民。

  不论他们以前来自何方,以前是干什么的,全都默不作声地静静站在马旁边。

  战马是骑兵的伙伴,没有行军和作战任务的时候,士兵还要给战马分担负重,并不会始终骑在他们的伙伴背上。

  静默的士兵仿佛影响着战马,所有战马也全都静悄悄的,连打响鼻,刨蹄子的都没有。

  他们的眼中只有杀气。

  等金军走远之后,小岳家军拉着战马坐下,原地休息。

  不多时,完颜宗弼领着十万金军开到了应天府城,离着最远的一根桅杆还有一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吃过一次亏,他不会再吃第二次。宋人的投石车太邪性,他不想冒这个风险。

  据说澶渊之战的时候,辽军主将萧挞凛就是被宋军一根床弩给戳死,他可不想步这个后尘。

  应天府城墙望楼上。

  经历过上一次的大战,李申之的心理素质有了极大的提高。

  这一次指挥应天府城防的人,是张浚。

  华夏的将领中,能征善战的不多,但是会守城的却一抓一大把。

  张浚就是如此。

  指挥大规模的军团会战他不行,但是据城坚守,还是可以与完颜宗弼比划比划。

  金军没有急着进攻,而是派了一员信使前来送信。

  信使身后插着一根表示和平的旗子,空着双手表示没有携带武器,单人单马一路疾驰前来。

  李申之拿着望远镜看了看,与张浚说笑道:“要不要射死他?”

  张浚抬手一招,就要跟亲兵传令,吓得李申之赶紧连忙阻止:“我就随便说说,张相公莫要当真。”

  张浚心里也跟着一虚,他还以为李申之又想到了什么妙计呢。

  这一刻,李申之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当所有人对自己抱有很大的期望时,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对别人产生巨大的影响。

  之前的李申之不过是一个社恐的社畜,在人群中恨不得当个隐形人,不要任何人注意到自己。

  而现在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身边的人奉为圭臬,影响力被无限地放大。

  他正在努力地适应这种转变,在人多的地方逐渐变得谨言慎行起来。

  刚才与张浚那样说话,也是因为这段时间两人相处比较多,说话变得比较随意。

  不多时,金军的传令兵来到城下,问道:“张相公可在城上?”

  张浚没有应声,只是目光看向了城下。

  金兵从城上的布置和着装,大概猜到了谁是主事之人,问道:“我家都元帅问张相公,是降还是死?”

  一句简单的挑衅,让李申之充分地感受到了古人骂战的威力。

  只这一句,让心理素质不好的人,当即就要发飙。

  降还是死?怎么选都窝囊。

  可是不选,再骂回去吗?好么,你一个堂堂的封疆大吏,竟然跟对方一个小小的传令兵斗嘴,说出去也掉分子。

  要是遇上心眼小的主将,说不定就此被气出点什么毛病来,当场被气死的也不稀奇。

  而若是主将鲁莽一些,当即放开城门出去与金人决战,更是正中金兀术下怀。

  对金人来说,攻城伤亡大,野战伤亡小,这是傻子都明白的道理。

  能用一些小伎俩把宋人引出城来决战,对金军来说乃是上策。

  金人狡猾,宋人也不白给。

  只见宋军这厢一员守将举起一张弓,拉开弓弦空放了一声,喝道:“看箭!”

  金兵听得城上弓弦响起,吓得赶紧侧身躲避,马儿跟着一惊,急忙搓着蹄子要后退,让金兵险些掉下马来。

  等到发现没有箭来,才知道被愚弄了。

  城上传来一阵哄笑,让金兵憋了个大红脸。

  城上守将再喝一声:“滚!”

  紧跟着一支弩箭悄无声息地钉在了金兵脚边。

  金兵见状,也不多言语,调转马头便跑。

  回到金营报信,完颜宗弼面无表情,让传令兵下去休息。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他不过是想碰碰运气,万一宋军守将脑子一抽,做些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出来,他就可以轻松加愉快地拿下应天府城,然后携大胜之威回到燕京去争权。

  有枣没枣打三竿,不买彩票的人永远不会中奖。

  然而再转念想到李申之上次冲动之后的后果,他又觉得额头冒冷汗,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营帐往后撤了撤。

  经过他的情报网研判,上次应天府发射投石机,完全是一场误会,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误会。

  金军按部就班地安营扎寨,同时继续耍一些小伎俩刺激着宋人。

  而这一次的刺激,让李申之上头了。

  只见金人押上来几个民夫,将他们在最远的桅杆旁边排成一排,然后从第一个开始砍头。

  按说李申之早已过了心软的阶段,不会因为个别人的生死而牵动自己的情绪。

  毕竟大大小小的事情经历了这么多,就算没有养成铁石心肠,心里素质也早已非同常人。

  至少他可以面无表情地派出一支敢死队去阻击敌人,然后在真心实意地安抚战死士兵的家属。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仿佛完颜宗弼也很认真地了解过他一样,深深地抓住了李申之的痛点。

  那几个民夫,每人背着一个袋子。

  通过袋子的款式,李申之一眼就能认出,袋子里装的是水泥。

  水泥啊,一文不值的水泥,成本还没有运费贵的破玩意,被民夫当成宝贝一样死死地护住。

  虽未亲眼所见,李申之也能想象到这几个民夫遭遇金兵时的模样。

  他们一定是将船上的水泥往城堡里面搬,用来加固城堡的。

  遇到金人的时候,他们一定拼命跑了,但是却不肯抛下背上那一袋水泥。

  在他们眼中,水泥就是稀世珍宝,别说每一袋,就是每一捧都要好好珍惜。

  然而背着几十斤的东西,他们怎么能跑得过骑马的金人?

  两颗脑袋被砍下,轮到了第三个人。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是他依然努力让自己颤抖的身体颤抖得不那么厉害,努力地让背后的水泥袋子不掉下来。

  如果扔掉水泥,他们或许可以逃得一条命回来。

  他们的两条腿或许跑不过四条腿的马,但是只要随便能跑到一条小河边,一个猛子扎下去,活命的几率很大。

  一袋破水泥而已,就值得他们付出一条命。

  李申之想到了建国初期的那些人。

  想要狠狠地骂他们愚蠢,却又实在骂不出口。他们是愚蠢,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骂他们?

  两行眼泪从眼角滑下,鼻头有些发酸。

  张浚拍了拍李申之的后背,没有劝解,没有安慰,只是与他站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远处,一排民夫被尽数斩首。

  张浚是经历过大世面的人,几个民夫的死还不足以让他的情绪有丝毫的波澜。他不知道李申之曾经历过的那种物资匮乏又被人欺负的时代,那种为了保住一点点战略物资而献出生命的时代。

  “记住今天这一刻,我要让金兀术那狗日的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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