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一世周全

深夜的皇宫里依然灯火璀璨，巡逻的兵士和行走的宫女太监像幽灵一样穿梭在阒然无声的回廊里，天元殿（皇帝饮食起居的宫殿）门前的森严守卫个个面无表情，把天元殿裹得密不透风。

        “忆儿，既然这皇位你不稀罕，便罢了。朕已在朝堂宣布了将要立储，你可如愿？”

        周王府

        “翻墙不会摔死吧？”孟槐嬿心里犯嘀咕。经过她连续几日的“侦察”，周王府守卫不多，但个个都是精兵良将，油盐不进，无法收买；轮岗的制度非常严谨，无空可钻。她发现唯一的出路就是翻墙——有几个防卫死角既无看守也无巡逻，她打算从其中一处翻出去。

        有生以来孟槐嬿从来没做过这么“危险”的事情——“离家出走”，而且人生地不熟，非常不易。但她必须走，留下逃不过命运的齿轮，说不定什么时候周王就给她硬扣一顶谋逆私通的帽子，还会殃及霍家。因为没有历史记录，她只能往最坏的方向假想，可能是全家满门抄斩，也可能是流放边塞，也可能是死于巫术……

        孟槐嬿紧了紧身上的衣领，听见耳房熟睡的向语和向翠的鼾声，不能走房门，她准备从窗户跳出。

        “你要到哪里去？”忽然风卷帘动，黑暗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浮现，生生刹住了孟槐嬿迈出的脚，叫她直接倒退摔倒在地上。

        此刻在皇宫里，一位容颜艳丽、身材纤细的女子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看了又看，问身边的侍女：“阿昭，今晚皇上没去哪位淑容、修娣那儿吧？”

        隍朝的后宫等级制度并不庞大，统领后宫的只有皇后一人。下来就是贵妃和有封号的嫔妃（一般都有身份背景），再下来就是贤媛、淑容、修娣、充仪、美人、良人、宝林和采女了。

        镜前这位正是时下最受宠的卫贤媛，育有一女，十九公主。

        皇后李氏与继皇后旁氏逝世，当年能与李皇后抗衡的奚贵妃也因难产而死，德妃长居佛通国寺不常回宫，慧妃谋害李皇后早已被打入冷宫，蔚妃和兰妃宫斗两败俱伤再也不能获得皇上的青睐，庄妃病故，静妃和荣妃不得宠。曾经盛极一时的梅贤媛、楚贤媛终是惨淡收场，还有几位贤媛疯疯癫癫的，如今后宫最有话事权的人就是卫贤媛。

        阿昭是卫贤媛的心腹，也是深宫颇具资历的女使（后宫女官）：“没有，近几日皇上除了天元殿和朝寰殿（朝堂觐见之所）以外，连御书房都不怎么去。”

        天元殿内：

        “多谢皇上。”

        “忆儿，你还要与为父如此生分到几时？你娘亲是朕平生至爱，朕费尽心思爱护你们，朕的皇位本有意传给你，你为何总是不明白！”

        “呵，平生至爱。我确实不明白。不明白口口声声说连枝共冢的人转头爱上别的女人为何那般若无其事！”秦忆面无表情地讽刺道，丝毫不在乎面前这位九五之尊的父亲。

        秦秩脑中闪过千百个画面：那时的他还是太子，父皇面前个个兄友弟恭、和睦谦让，父皇一转身，母妃和皇后嫔妃们争个你死我活，兄弟姐妹彼此妒忌陷害。每一个人都扮演着“受害者”和无辜的人，可没有谁的手里是干净的。

        有一回他受命去漳北赈灾，途中遇刺数回，近卫全部牺牲，他自己也重伤滚下山崖，幸而被冰冷的潮水唤醒，大难不死。尔后他拖着饥寒困乏的身躯倒在一个村口。村里人急忙将他送去摇铃大夫处救治。

        而这位摇铃大夫正是秦忆的母亲——明素心。

        在康复期间他与明素心朝夕相处，坠入爱河。临走时，由于担心她会遭奸人所害，就让她在村里等他。秦秩只身回京，历经三次宫变后艰难坐上龙椅。登基之后又着手铲除佞臣异己，耗费了不少时间。当他回到村庄去寻明素心时，才发现那个村子已被毁得面目全非，村民逃散的逃散，惨死的惨死。而幕后凶手前二皇子和前皇后则早在第一场宫变就到地狱报道去了。

        报仇无门的秦秩无处发泄自己的仇恨以及对爱人的思苦，悲痛欲绝，终日不吃不喝，无法安眠。但随着时间的蔓延，情绪慢慢淡化，秦秩也开始过上正常皇帝的生活，“繁衍生息”。

        直到一次微服出巡无意间见到了明素心。她一个人在小小的糖水店忙里忙外，非常质朴。他听到“老板娘对老板的照顾无微不至”云云，艴然不悦，但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看向她，还有她的儿子——那么小，那么可爱，那么懂事，那么招人喜欢。

        往后几年里秦秩不时微服出宫就为多看明素心一眼。

        当再次失去她的踪迹，秦秩心急如焚。店面转租，住处人去楼空。几经打听才知道当年明素心未婚先孕不被村里人接受以致背井离乡，幸得糖水店老板收留，为了报恩她嫁给了他。

        后来，店老板被流氓殴打，半身不遂，她只能一个人艰难撑起整个家，照料丈夫饮食起居、拉扯孩子、忙于生计，而今成了寡妇。

        秦秩恍然大悟，立即飞奔向她们守灵的陵山。

        两人相见均是泣不成声。

        七年的相忘于江湖好似历尽了一世的沧桑，耳鬓厮磨的容颜早已化作一缕会疼痛的悲凉。

        历经沧桑的秦秩久恶宫中的尔虞我诈，他坚持不册立太子，正好平衡了大皇子背后的李氏势力和四皇子背后的寒武家族。而随着秦忆回归膝下，秦秩决定要拿江山来弥补秦忆多年缺失的父爱。

        “忆”这个字寄托了秦秩对初恋的感情，与“遗”谐音，秦秩为他取名就是想将自己的一切都留给这个孩子。足以见得秦秩对秦忆的重视。

        然而偏偏就在和睦顺遂之时，秦秩爱上了继皇后旁氏。

        旁氏的美比明素心有过之而无不及，美得纯净而极致，美得让人情不自禁趋近。旁氏是秀外慧中的绝代佳人，宠辱不惊，遗世独立。当时蔚妃和兰妃闹得不可开交，皇宫内外被搅得天翻地覆，旁氏却能四两拨千斤般止息妒乱，这功力秦秩自叹弗如。

        好奇之下想了解，了解之后才发现，发现之际已然迟矣。心，已然种下。

        从此每日痴缠旁氏，纵有一拨又一拨的新人入宫，秦秩也免不了每天都要见旁氏一面，像犯了瘾，不见则惴惴。

        当初李皇后的死对秦秩没有太大影响，毕竟只是同床异梦的政治夫妻。奚贵妃已死，慧妃不识大体难为国母，德妃偏安一隅、与世无争，静妃和娴妃镇不住场子，宓妃和荣妃背景过强不宜再得势，珍妃年纪小（后娴妃、宓妃和珍妃过世，又提了庄妃，册了蔚妃和兰妃）。

        于是，秦秩另册康达公爵旁知安长女为后，即明恪皇后旁氏。秦秩不曾想自己竟被一个原打算当作摆设的女子迷得神魂颠倒。

        旁氏不久便生下秦戮，虽为嫡出，但旁氏从始至终没动太子之位的念头，反而教导他要爱护兄弟、谦虚仁义，背地里也没有为秦戮结党铺路。秦秩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秦秩为这个儿子取名为“戮”，暗含戮戮同心之意，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位杀伐果敢的大将，驻边护国，协助皇帝治理天下。聪慧如旁氏看见这个字便了然于心，但她并无怨言，反而按照秦秩的心意培养秦戮。秦秩认为旁氏与他同心，更是欢喜。

        秦戮似乎是文学方面的天才，三四岁便能赋诗作文，丝毫看不出笔者的年幼，太傅与少傅皆称天造之才，文曲星转世。秦秩颇为满意，偶时亲自教导秦戮。每每与旁氏母子共处，总有一番有别于明素心和秦忆母子的天伦幸福感。可能少了几分愧疚，多了一分依恋。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旁氏病倒在榻。

        整个太医府轮番诊断，全无对策，病因不明。秦秩放榜在全国招募了上百名能人异士，皆无能为力。

        此刻，秦秩突然想起明素心，于是连夜奔走请求明素心为他救治旁氏。

        时间过了很久，但秦秩仍记得明素心那个失望而孤独的神情，但当时他的心牵挂着日渐苍白的旁氏，无法察觉明素心的哀伤。明素心以医者的身份进了宫，一直居住在旁氏的椒房殿，衣不解带地照顾旁氏。由于捉摸不透真正病因，明素心只好先配了几剂中成药外加施针供旁氏吊命，与此同时遍翻皇室和民间现存的医典，最终找到了一个相当冒险的方法——同型换血法。

        明素心全力救治，换来旁氏的半刻清醒。秦秩看见面色芳菲的旁氏大喜过望，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完全忽视了明素心的存在，也不知她几时离开了椒房殿，以及，离开了这个世界。当时的他根本不知道明素心用她自己的血换给了旁氏，他也不知道这么大的牺牲也只维持了旁氏一天一夜的鲜艳，次日清晨旁氏便香消玉殒。秦秩一时承受不住，陷入绝望，也陷入了对明素心的憎恨。他怨她医术不精，也怨她让旁氏醒来，不然他可以永存希望，像是旁氏可以随时活过来那样。

        在明恪皇后旁氏风光大葬后，秦秩才去找明素心，却看见秦忆跪在灵前守孝，方知那日明素心从天元殿连接她们住处的密道回来，再也没有踏出半步，三日暴毙。至此，秦忆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喊他“爹”，而是“皇上”。

        秦秩知道秦忆心中有恨，他又愧对了她们母子一次。

        秦忆是个让秦秩自豪的孩子，年少早慧，沉稳懂事，那股子英气与秦秩少时别无二致，原本父慈子孝的画面撕开了一道口子，如鲠在喉。秦秩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也无法弥补秦忆，只想将这盛世繁荣交到他手里。

        秦秩早前派驻守卫去保护她们两母子，日常使唤、用度都比照皇后和太子的标准，除了不住在皇宫，她们的衣食较之作为帝王的自己也毫不逊色；还请了各门功课的夫子、心腹臣子、武学宗师专门指导秦忆，一心想要将其培养成明君。

        奈何秦忆向往江湖，无心继位。

        秦秩登时回过神来：“忆儿，是朕对不起你和素心。朕定护你一世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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