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秘密
附中北门外是宽敞的马路和荒疏的空地，钢筋密密麻麻穿进施工的建筑中，放眼四周最高的东西就是电线杆。
车站广告牌阻隔了来往的车辆，背面靠着杨希宇。
他很不爽，一路被摁出来让他觉得自己像只被缚住手脚的鸡，任人宰割毫无面子，暑气撺掇着怒气，他甩手挣脱，不耐烦地盯着宋返。
“有什么屁能放了吗？”
宋返嗤笑，没说话，抬手就往杨希宇脑袋砸下去，他是用指骨砸人，足够坚硬，也足够疼，要砸得人懵圈，砸得脸上耳后都既烫且麻。
杨希宇睁大眼，“我、操……”
“操。”宋返又往人脑袋砸了一下，他咬重这个字，仿佛在玩说一遍学一遍的游戏，要把文字玩得有感情。
他还记得不久之前的场景，记得杨希宇怎么吵醒宋沅的梦，田径场的比赛算得了什么，他现在站在这里，觉得刚刚跑过的终点并不是终点，领先的名次也不是胜利。
他的生气匍匐着，发出如同猛兽的低哮，“继续说啊。”
妈的。
杨希宇嚯然还手，两个人顿时撕打在一起。
杨希宇打架没有技巧，一通乱打，被宋返撂趴，他在落地时扯着宋返衣襟反压，边把拳头挥向宋返门面。
宋返截下咫尺间的手腕，利落地拧到一边，皮肤摩擦过水泥地带起血色的线条，疼得杨希宇五官扭曲。
宋返一脚把他蹬翻。
杨希宇滚了半圈，面朝天空，在刺眼中看模糊了一切，却看清了宋返的脸，猛地一震，“你……你他妈是宋返？”
“认得我。”宋返露出了失望又嘲弄的神态，这神态很眼熟，一个星期前，在艺术楼底下的过道，杨希宇在自己的脸上预演过这样的神态，那时他搂着另一个女孩。
这儿没有供行人休息的公共椅子，宋返坐在候车亭地沿，肘关节搭在膝盖上，指骨发出咔的一声响，“我听王山仁说你在和他妹妹谈恋爱。”
这话听得杨希宇心有片刻的慌，他不敢显露，也没心思再动手，宋返就是个硬骨头神经病，他现在就想离这人远点，厌恶地吼道：“你管我这么多？我他妈分手了不行吗？”
“那你把手放在宋沅身上？”宋返还坐着，但他鞋子对着人就踹，这一次是来真的，他没什么耐心，如果不是因为宋沅，他绝对不会忍到现在。
“没有、我没有！”
“你没有，是我瞎了。”宋返被这样的应付惹怒了，他抬起眼皮，那瞳孔望进去是惊涛骇浪的海，直视就会被卷入，宋返靠近，认真地问：“你要和多少人处对象？你觉得女孩子不会揍你，是吗？”
杨希宇根本没想到会被宋返看见，他摸宋沅脸的时候附近几乎没人，这事儿宋沅自己都不知道，谁想一碰碰出了个铁桶。
“我没打算碰她！”杨希宇大声辩解，好像声音越大自己的冤屈就会越深，他就剩这么点底气，如果能多同化一个人会更好，“聊一下不行吗？我跟女生聊会儿天怎么了？你有种不跟一个以上女生说话，没有吧？我说你要不要管得这么宽啊？就算……”
“你想死吗？”
这畜生肠子里的东西都回灌到脑子里去了，宋返现在不想说话，就想一拳打到他闭嘴吃不了饭。
杨希宇猛挨揍，血腥味在口齿间直窜。
许竞是从对面车站跑过来的，在他拦宋返的时候，王山仁正往他背后过，风一样扑上杨希宇。
杨希宇人都傻了，不会吧？这他妈还是无缝接替混合双打，他下意识把双臂挡在脸前，王山仁还偏挑脸打。
“怎么回事？在这里打架，学校还……”许竞这边才刚拉住那边又滚成一团，他松了宋返，又去拦王山仁。
“你跟我妹怎么说的？她昨天还说来找你，这边你转头就又交上了，把你给厉害的啊，妈的，个脚踏两只船的渣男！”王山仁和宋返不同，他是理论式的骂法，老子眼睛瞎了式的愤怒。
宋返随他骂，把劝架的许竞揪到一边，“他该受的。”
王山仁和杨希宇旗鼓相当，说是互殴更贴切，他没打几下骨头就开始酸痛，打累了，两人都在躺倒喘气，只有王山仁嘴皮子舍不得停，还在骂骂咧咧。
许竞不知道该说什么，杵在一旁当广告牌配件，他是杨希宇同学，但他也认识宋返，眼下他两边都不好站队，倒是觉得杨希宇丢脸，平时浪得挺起劲，这下可好，栽坑里去了。
宋返完事很快，不想再停留，对杨希宇留了一句“自己滚去道歉。”就走了，连王山仁也没等。
杨希宇也觉得没面子，他看宋返打得痛快干脆，又看他走得冷酷高傲，从宋返的背影中尝到有生以来最浓烈的挫败感。
他咬牙切齿，豁出去地吼道：“我为什么道歉？你以为你自己好到哪里去？为女孩子出头很有范儿是吧？连亲生妹妹都要下手，不知道禽兽不如的人到底是谁！”
他一番话罢，空气都缄默了。
许竞、王山仁包括宋返都僵住了。
杨希宇在这瞬间生起一种破坏欲炸裂的快感，他认为这得益于艺术生优于常人的嗅觉。
后果是什么他无所谓，反正现在是他扳回了一成。
在被书本、课程、成绩和人际关系占据的高中岁月，一道错题能影响某个学生半天的心绪，一阵细微的风声能展开各个版本的故事，瓢泼大雨被窗口割开，落在这里是喜，落在那里便成了愁，这是无尽而短暂、冲动又敏感的岁月。
对于宋返而言，他珍重于心的秘密是书写时未干的墨迹，触碰它即会模糊一片，刊印它模糊会被解读成禁书。
这无异于在心爱的作品上留下污点，是无法原谅的错误。
-
“我跟他高一就认识了。”
傍晚零星几人的田径场，白日的竞争暂告一段落，看台的暑热已被学生们一一带走。宋沅和林萱并肩坐，眼前是飘扬的旗帜，冬日时太阳就从那边升起。
林萱在讲话，声音轻柔地如同吟诵别人的童话。
“开学第一天他坐在那儿不讲话，我当时就觉得他好看，忍不住多看一眼，越看越觉得好看。”林萱不如表面那般内敛，她细腻的内心意味着她也是一个普通人，她似水般平静的温柔会为别人颤动，变得无法矜持。
“不开口的时候很耐看，一开口就打破了人的第一印象，说的就是希宇。下课他主动跟我打招呼，说’你好熊猫’，啊，你好熊猫……”林萱笑了，“我当时穿了一件印卡通熊猫的衣服。”
她笑得很落寞，欲言又止，宋沅觉得那没有说出的话里是她难过的根源，林萱不知道他还会说你好，小花、小鱼、小草。
“他成绩不怎么好，吊车尾的那种，他不在意，考了多少算多少，拿三十五分的卷子当画纸，画好了贴黑板报上展出，还很乐，老师把班里成绩最好的同学换到他旁边，好督促他，结果那女生位置搬过去就哭了，希宇用笔戳她，不解地问人家为什么哭，为什么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反正人家就是哭得更难过了。一个晚自习就又换了人，换来换去，再后来，就换到了我。”
“后来呢？”宋沅半懂不懂，她在情爱上是门外人，干净的白纸，情书的封面都能让她脸红。
“后来，后来就那样啊，不知道怎么就在一起了，说不清楚，我是一个暗恋都会做得很高傲的人，但是在他那里没有用，他老爱上课叫我，骂他他也不生气，嘻嘻哈哈的，我半点辙都没有，一拳打过去麻的人是我，我当时不知道，就那样用劲地打，想他离我远一些，但他连躲都不躲。”
躲不过的人是林萱。
“最先是他表白，我生日那天晚自习往我抽屉里塞了一把糖，五颜六色的，就那样问我，要不要跟他谈恋爱，我说不行，他说那怎么才能行。我想了很久，一张试卷也不用做那么久，我告诉他考上六百分就行。你知道吗？他撑死了也只能考个三百分。”
要再多三百分，三百分里都是林萱。
“但是他考上了，成绩条打印出来冲到我面前……”林萱那时觉得拿戒指求婚也不过如此吧。
杨希宇后来再也没有为谁考过六百分，他在每个女孩子面前都有独一无二的浪漫。
“在一起后我抓过他两次，两次都是不同的女生，我不是不知道……”
她不是不知道。
宋返问是不是他女朋友的时候，林萱可以不带犹豫地说出是，不是因为她不知道，她其实什么都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硬要继续陷进去才会那么难受，她的温柔早就被打碎了，这副皮囊不过是掩住眼鼻口耳心的伪装。
“我……对不起。”林萱把脸埋在手里，突然痛哭起来：“我说不清楚了。”
-
在半个月前的艺术生汇演排练后台，杨希宇认识了王怡和。
王怡和是二中的女孩，会跳民族舞的艺术生，穿最漂亮的衣裳，长发及腰，性格活泼可爱，听到玩笑时嘴巴会嘟起来，娇嗔都在脸上。
她年纪偏小，因此是个团宠，杨希宇也很喜欢她，两人眼神相对就是暧昧，才见过三次面不到，就在一起了。
一周前附中准备艺术节，很多人来，杨希宇和王怡和谈笑，几个文化班的人从回廊穿过来，等在隔壁摄影器材室门口，这是杨希宇初次见王山仁和宋返。
好巧不巧，王山仁是王怡和亲哥哥，逮了个正着，正事儿也不干了，搁一边跟早恋的妹妹讲道理，最后被光荣说服。
宋返全程没跟他们说一句话，有点生人勿近的气场，时而低头打字，时而看看设备，他手法很熟练，很明显是玩过摄影的。
杨希宇撑在桌上，手指无意间碰到什么冰凉的东西，他转头，发现宋返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
信息跳出来，一条是“蛋蛋”：你要几盒？
还有一条是“哥”：放学没？我在附中北门口，你们嫂子给沅沅做了营养餐，过来拿。
杨希宇对信息不感兴趣，他看到了宋返的屏保壁纸，是宋沅的照片。
宋沅和宋返除了相似的眉目，还有相似的气质，被神眷顾的双胞胎姐弟，从皮相到骨相都挑不出差错。
杨希宇总觉得这世界所有的美他都想要，他对美的事物有种类似于不可居无竹的执着，这种执着驱使他点开了宋返的相册，他在那里看到了更多的宋沅。
一个男生的手机相册，除了题目、日常风景和一些截图，就只有一个女孩子。
杨希宇啧了一声，他再看宋返时那种捉摸不透的感觉消失了，眼神中只剩下把玩后的揶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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