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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青花巷,一辆马车停在一朱漆大门前。

        宋清先从马车上下来,紧接着车内又徐徐走出一位女子,只见她梳了个倭堕髻,两鬓边戴了珠花,髻上两支翡翠玉钗,淡妆素抹,身上穿着月白色纺绸夹袄,下身穿着同色百褶宫裙,一双眼眸秋水盈盈,若杏花春雨,惹人垂怜。

        正是温庭姝今夜在灯市上撞见的那名女子:苏雁儿。

        这宅子周边无人,夜深时,四周阒寂无声,惨白的月光镀在青石路面上,更增添几分阴惨惨的氛围。

        这是宋清为了不引起人的注意,而刻意挑选的宅子,可是每当夜深时分,这里便如同一座鬼域般阴森可怖,苏雁儿感到有些害怕。

        “爷,今夜可否不回去?”苏雁儿仰着小脸,小声地问道。

        宋清负手立在她身侧,垂眸看着自己的这名外室,清冷的面庞似乎有些犹豫之色。

        他的皮相没有江宴生得惊艳,五官不够江宴精致,但容貌亦是上佳的,不同于江宴身上的那股妖邪之气,他清冷贵气,如挂在天上皎皎洁洁、高不可攀的明月。

        苏雁儿知道宋清是个严于律己,说一不二之人,宋清一月里在这宅子里留宿最多不超过五日,这是他给自己定的规矩,这一年里从未改变过。前些天苏雁儿生病,宋清一连留宿五日,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直至她病体痊愈。

        因此接下来的日子,他都不会留宿在此。

        归来的路上,宋清便与她说过,他送她回来便回府,可是苏雁儿还是有些不甘心,一想到他即将成亲,内心的危机感更是腾腾冒起。

        苏雁儿见他不答应,眼眶不由地微微泛红,不由又问了一遍,“爷,好么?今夜这么热闹的日子,爷若不在妾身身边,妾身感觉很孤独。”

        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眼眸波光潋滟,那股子我见犹怜的模样着实令人不禁心酥软成一片,根本无法拒绝她的求。

        “好。”宋清不由自主地说道,话刚说完,内心有些懊悔,可看着她在冷风中轻颤的身子,宋清眼眸掠过一丝怜惜,不由将她娇小冰凉的身子揽入怀中。

        苏雁儿埋首在他的怀中,脸上不由暗暗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她喜欢宋清为自己破坏规矩,如此才能说明在他心目中是重要的,不是可有可无的,等他娶了妻子,他至少不会忘了自己。

        “走,我们进去吧,你病才好,小心着凉。”

        宋清柔声说道,随后牵起她的手与她同入宅子。

        两人回到寝房,侍女服侍两人梳洗过后,宋清屏退了侍女,与苏雁儿同入芙蓉帐中。

        帐幔缓缓落下,红浪翻动,春意盎然。

        一番亲热过后,苏雁儿面颊潮红,娇慵地依偎在宋清怀中,宋清闭上眼,似乎已经睡去,苏雁儿仰头看着他俊朗雅致的面庞片刻,面上多了些许愁绪,微微地叹了口气。

        她一叹气,宋清便睁开了眼,垂眸看她,温声道:“怎么了?”

        他声音暗哑,仍隐隐透着欲望,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食髓知味,浅尝辄止当然是不够的,只是宋清怜苏雁儿身子骨弱,便一直克制着自己,从未放肆过。

        “只是忽然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妾身当初被卖入青楼,险些失了清白之身,幸遇到爷,才脱离那火坑,不然妾身也活不到今时今日了。”说起往事,苏雁儿眼眸变得水润泛红。

        看着她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宋清不由想到了与她初时的场景。

        他向来严于律己,兢兢自守,从来不曾踏足过烟花之地,唯独去年的那次,他被几位友人打趣,说他不敢踏足花柳场。宋清觉得很可笑,当即与几名友人去了天香院,不过去了之后,他便心生了悔意,在独自一人出去时,与从一屋子里跌跌撞撞跑出,衣衫凌乱的苏雁儿撞了个满怀。

        她拽着他的手臂,脸上满是泪痕,一双水翦双眸尽是惶恐失措之色,她声音颤抖地乞求着他:“公子,救救我……”

        像一只可怜无助,柔弱温顺的小羊羔。

        那一刻,宋清心第一次起了波动,对她产生一股保护欲。

        再后来,他花重金替她赎了身,将她安置于私宅之中,令她成了自己的外室。

        “都已经过去了。如今有我在。”宋清将她抱入怀中,低头亲了下她的额头,安抚她道。

        “真的过去了么?妾身真的不会再经历那种被人抛弃的感觉么?”苏雁儿微微哽咽着说,颊上闪闪几滴泪珠,却不失妩媚柔怜之态,“爷虽然陪在妾身身边,可是妾身仍旧感到害怕。”

        宋清轻拍了拍她的背,他见不得女人哭,看到苏雁儿哭,宋清心里也不好受,“我不会丢下你。你害怕什么?”

        “怕的是东风恶,你我好景不长。”苏雁儿含情脉脉地凝睇着他,眸中的泪珠子欲坠不坠。

        这东风指什么,宋清不用想都知晓,指腹轻抚去她的泪珠,看着她洇红的眼尾,他轻叹:“是怕我有了新人忘旧人吧?”

        宋清并非好色之徒,最初遇到她时,是觉得她可怜,继而生了怜惜。她那样娇弱可怜,若是离开了他,她又能去何处,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不论如何,他都会庇护她一世。

        苏雁儿没有回话,默默地垂了眼。

        宋清轻笑着安慰她道:“你且放心,那温府小姐不是善妒的,定能容人。”

        宋清没有在苏雁儿面前夸赞温庭姝,以免她心生醋意。为了不让苏雁儿将来受委屈,在未向温家提亲前,他便打听到,温庭姝是个知书达礼,温顺贤惠的女子,所以他才会同意这门亲事,宋清只等温庭姝过门之后,便挑个合适的机会让雁儿入府为妾。

        说句不好听的,他之所以娶温庭姝,不过是为了雁儿,她若能够善待雁儿,他会敬她,重她,给她当家主母的体面。若是不能,那他们夫妻便只能离心了。

        他虽不能给雁儿正妻的身份,但也不会让她受正室的欺负。

        江宴有自己的宅子,但回公主府的路程较短,便选择了公主府。

        到了公主府侧门口,江宴并未下马,几个执戟的禁卫连忙打开门,又橐橐走上前,朝着江宴鞠躬行礼。

        江宴骑着马径自入内。

        今日是元宵佳节,江宴还未见过清河公主,来都来了,江宴打算先去给清河公主请个安,这个时辰,她大概未睡。

        一路弯弯绕绕,没过多久,便看到一道气势恢宏的石拱桥,桥那边便是一座华丽壮观的宫殿,那是内宫,清河公主居住的地方。

        值夜的宫女们听得那哒哒的马蹄声,便知晓世子到来,已然执灯等候在宫殿门前。

        公主府不准骑马入内,这是规矩。不过在这位世子爷的眼中,根本无“规矩”二字,他向来肆意妄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无人能管他,也无人敢管他,而清河公主亦纵容他这种行为。

        这位世子无规矩,肆无忌惮到何种程度?有一次清河公主在府中宴请了一帮官员的夫人,正在秋华堂观着戏,江宴骑着马疾驰闯入,那时宫女赶不及通知他秋华堂有客,结果吓得那一帮女客东躲躲,西藏藏,三魂险些不见了两魂。

        这位世子爷身份虽尊贵,但却也放得下身段,当时不仅真诚地给众女客道歉,最后还给众人唱了出戏赔罪,清河公主非但不反对,反而由得他胡作非为。一个堂堂八尺儿郎,却穿着一袭红衣,甩着水袖,在一群女客面前,捏起柔媚的嗓音,唱着那郎情妾意。那眉勾眼挑之间的风情万种,那一举一动的优雅曼妙,女人见了都要自愧不如。他容貌生得昳丽冶艳,又肯在女人面前放下身段,不摆那上位者的架子,惹得众女客对他暗暗心生好感,恨不得再年轻个十岁,好与他相配。

        不过此事传到城中那一帮读孔贤之书的儒门子弟耳中,这些人不知私下痛骂了他几回,尽管有些不好听的话传到了江宴耳中,他却依旧我行我素,放浪不羁,从不曾在意那些所谓守礼君子的人的眼光。尽管他名声败坏,但在滔天的权势面前,仍旧有大把的人前仆后继地想要将女儿嫁进定北侯府,然至今为止,江宴仍旧没有娶妻的想法。

        江宴将马鞭丢给其中一名内监,便径自大步入内,宽大的袖子因他大幅度的动作而摇摆生姿,他回眸看了眼跟在他身后的宫女,淡淡问:“母亲可睡了?”

        宫女彩霞提着纱灯,闻言一抬眸,恰对上江宴随意投来的目光,那凤眸中光华流转,令宫女不禁心跳加速,不论见到他几次,她都会忍不住地感慨,这位世子爷当真是妖孽,她忙收敛神思,低头回答:“公主还在集雅楼,与众位公子……吟诗作对。”说着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江宴眉不觉微挑了下,耳畔隐隐传来丝竹之声,他轻笑,他老娘比他还会玩。

        沿着大道而行,穿廊绕轩,转弯抹角,最后过了一片翠篁丛,便来到花园中,集雅楼便在花园之中。楼中挂着无数盏纱灯,映得满楼明莹,如白日般,空气中弥漫着靡丽香气,楼上花团锦簇,隔着一层朦胧雾霭,恍若人间仙境。

        青楼也不过如此。江宴一侧唇角微勾,走上了楼,轻纱遮掩,美人荟萃。

        自然,这些美人都是男的。

        一阵氤氤氲氲的脂粉腻香随着飘扬的轻纱拂面而来。

        “抓到你了。”

        他的老娘蒙着面纱,宛如只在花丛中嬉戏的彩蝶,轻盈地撞到他怀中,然后抓着他的手臂不放。

        江宴无奈一手托住她,扬眉微笑:“娘,是我。”

        玉手扯下眼纱,对上亲儿子意味深长的深邃目光,清河公主脸一热,被自己的亲儿子撞见自己寻欢作乐的场面,怎能不尴尬?

        她清了清嗓子,顷刻间一改轻佻姿态,变得端庄华贵,一挥手,冷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江宴凤眸随意扫去一眼,都是十八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年,风格不一,有丰采秀雅似书生墨客的,有纤妍妩媚似美妇人的,有俊爽潇洒宛如江湖儿郎的……总之,皆非凡品,不得不承认,他老娘的品味极高,也不知晓她从何处寻得这人间极品,看他们神色并无哀怨抗拒之色,可见是自愿的。

        江宴收回目光,眼底更加莫测,唇边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清河公主脸上闪过些许尴尬,“宝宝,别用这种眼神看着为娘,怪瘆人的。”

        清河公主已有三十几岁,但看着依旧像是双十年华,面庞精致莹润,宛如白玉雕琢而成,端得光艳照人。而细看之下,她柳眉带媚,凤眼含威,与江宴很相像。

        江宴听闻宝宝两字,唇角微动,随后微微一笑:“母亲,这嫩草吃得可欢?”江宴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臂,“母亲,酒色伤身,需保重身体。”

        清河公主不高兴地嗔了他一眼,扶着他的手臂,风情娇袅地往一旁走去,“为娘只不过是喜欢美人罢了,他们就和那万紫千红的花儿一般,惹人怜爱。你不能剥夺我这喜好。”说着一转话题,随口问道:

        “对了,今日你可曾回定北侯府去见你父亲?”

        江宴如实回:“不曾。”

        清河公主脸上笑意加深:“真是我的好儿子。”

        清河公主与定北侯感情不睦,互生嫌隙,已经分府而居多年,虽平日里如仇敌般,但时值重要节日一家子都会齐聚一堂,演一出齐家欢乐的戏码,原本今夜也应如此,只不过前两日清河公主和定北侯闹了口角,原本只是一件极小的一件事,可定北侯说她生活淫-乱,而江晏就是被她教坏的,清河公主当然不服气,一件连煽了他好几巴掌,定北侯虽有武力,但从不打女人,而且清河公主身为金枝玉叶,他也打不得,只能受了这气。

        两人才闹了此事,今日若聚在一起,只怕是仇敌相见,分外眼红,因此家族聚会便取消了。

        清河公主方才听闻江宴一语,当他站在她这边,自然心生欢喜。

        江宴掀开银红软烟罗帐,帐内设有西施榻,榻上铺着厚软的绣垫,旁边放着桌几,上面放着一博古铜炉,内焚着龙涎宝香,玉瓶中插着几支红梅。

        清河公主坐到西施榻上,斜倚软枕,盈盈笑道:“我的儿,我听闻你今日花了三千两银子买下天香院花魁娘子桃夭夭的初夜,今夜怎么回来得这般早?”清河公主笑得颇有些暧昧,神情之间并无指责之色。

        江宴坐到一旁的椅子,伸手揉了揉疲倦的眉眼,听闻清河公主的话,玉白修长的指尖顿了片刻,缓缓收回手,“没意思,便回了。”他漫不经心地回道,并没有提起遇到温府千金的事。

        清河公主也不心疼那三千两银子,只是有些诧异,她想她这儿子大概是遇到了什么烦恼,不然不会临时改变主意回来看她。清河想问但又算了,她清楚自己儿子的性情,他不主动开口的话,她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对了,昨日宋府送来了请帖。三月初五,乃是宋相之子宋清与温掌院之女温庭姝的大喜之日,你替我去喝喜酒吧。那两家都是有名的诗礼之家,为娘先前在宫里已经受够了那些繁复的礼仪,就不去受这苦了。”清河公主说着忽然想起先前的一些事,不由笑道,“话说回来,你爹那死鬼先前未经过你我同意,便向温府提了亲,幸好他家知晓配不上咱这府第拒了亲,而你又不想要人家,不然那你死鬼爹只怕是不肯轻易罢休。儿啊,你不想要温府小姐是对的,为娘做姑娘时见过温世杰几面,那人就是个古板老学究。有这样的爹,温府小姐必定也是个古板小学究。若她嫁进了咱府,你这样放浪不羁的行事做派会被她念叨死的。为娘想想就替你担忧。”

        江宴今日被两位友人念叨一晚上的温府小姐,没想到回到公主府,还要被清河公主念叨一遍,不禁有些烦。

        原本江宴已经快忘了温庭姝的存在,这下倒好,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过了一遍与她相遇的场景,而且见鬼的是,在这般反复提及亲事之下,他内心竟莫名地升起一股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的不悦感。

        真是见了鬼。

        “不去。没兴趣。”江宴冷冷地说道,言罢长身而起,慵懒地打了哈欠,凤眸变得有些迷离泛红,没什么精神道:“娘,夜已深,早些休息。我去了。”不等清河公主作答,便扬长而去。

        清河公主早已习惯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做派,见状只是纵容地笑了下,随后亦跟着回去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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