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凤凰
如此过了五六天,我窝在客栈里避风头,偶尔外出也一定要戴上帽子。白展堂常整天都不怎么见人,晚上会到我屋里送点儿零嘴,讨论一下江湖上新鲜的见闻。他这个人风趣健谈,外加脸长得的确赏心悦目,我自觉两个人处得还算不错,他也十分擅长就坡下驴,没过多久,就满嘴“小花”地胡叫起来。
我起初很不痛快,觉得好像在叫什么小猫儿小狗儿。白展堂窝在榻上,单肘撑住炕桌,吊儿郎当地笑:“像小猫儿怎么不好?寻常姑娘哪儿有小猫崽一半儿讨人喜欢?”
我微微拧着眉头,没好气儿地呛他:“寻常人也没有你一半的讨嫌!”
白展堂笑道:“奇怪!除开你,可没有第二个姑娘说我讨厌。你不中意我叫你小花,那叫什么?桂花也不好,听着像是侍女的名儿,那就更冒犯你了。”
他托着腮,看我一时苦思冥想,不自觉唇边带出一丝微笑,盈盈笑眼地等了片刻,等到我终于泄气,既不肯告诉他我的真实姓名,也想不出更好的称呼,他便轻轻一合掌,笑道:“好了,你也不用觉着吃亏。若你开心,你叫我什么都成。你随时来占我的便宜,我可不计较。”
“呸,”我啐他,“哪怕这便宜掉到地沟里没人要,我也不占!”
白展堂一挑眉尖,懒散地翘了翘唇角。他本身很有些落拓不羁的气度,此刻眼绽笑意,眸亮如银,更比寻常添了一番别样情致:“那便先存在我这儿,小花什么时候想占,我自然双手捧到你跟前,留足你反悔的余地。你说好不好?”
我自然是翻个白眼了事。到了八月十四早上,刚起床天便阴沉着,到了中午果不其然便飘起细雨。白展堂难得没有出去,上门找我来闲磕牙,我取出最后一包珍藏的五香瓜子待客,打开以后两个人齐齐垮了脸色:受了潮不能吃了。白展堂嗤笑我一句“瓜子都能放坏,也是个稀才”,便打开窗户,冲着对街嚷了一声:“对楼的,给烧条鱼,顺便捎一壶花雕过来!”
对楼是个小饭馆子,名头倒取得唬人,叫飘香楼,可惜饭菜口味甚是平常,唯有河鲜烧得还凑合。飘香楼下雨也没生意,很快一个圆头圆脑的的伙计钻出来应了一声,隔着蒙蒙细雨打量我们半晌,很快又一声不吭地钻回去了。
我扒着窗户缝默默瞅了会儿天色,心里很担忧:“这么下下停停,明晚赏不了月可怎么办?”回头看着白展堂盘着腿手里捉了一双筷子互相打架,好一个没心没肺,不由自主语气就很嫌弃:“我说白哥,团圆节不回去过节么?”
江湖人好像比较忌讳家这个字,我没敢提,含混问了一句。白展堂大大方方一摆手,十分不放在心上:“我们跑江湖的四海为家,哪哪儿不能过节?去,你也别闲着,下楼给我叫个蒜泥白肉,记我账上嗷。”
我气得恨恨:“一会儿吃鱼当心噎死你!还吃蒜,吃完不准对我讲话!”到底噔噔噔下楼去了。
客栈后厨的饭菜比起飘香楼还不如,我稍微跑了点儿路,找了个同样满嘴碴子味的老板打包了一份,回去的时候鱼已经到了,白展堂执箸尝了一口,小小撇了下嘴:“真难吃。”一抬头看见我,瞬间满脸热情好客:“快来小花,这鱼可香!”
我都懒得跟他计较,把菜放到桌子上,又将花雕的泥封拍开,将粗瓷酒碗细细擦干净了,沉默着为他倒了满碗,白展堂渐渐瞧出味儿来,划拉我一下:“别忙,干什么愁眉苦脸,说出来我给你出气。”
我低头愀然,半晌了,才微微摇一摇头:“方才出门,见一家人呼前唤后地躲雨,我突然就想我爹娘了。”
白展堂忙着剥蚕豆的手一顿,面上倒没什么波折,淡道:“既然想他们了,就回去看看呗,过完节再出来耍也不迟。”
我摇摇头,一个话头含在嘴里,不尽的欲语还休:“你不明白,能回去我早就回去了,哪儿还用得着这么触景伤情,我实在有我的苦衷。”
白展堂眉头微锁,我察言观色,不敢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连忙收拾好情绪,将酒碗举了起来:“如不意外,明晚还要和白哥一起共度佳节,既然相会便是有缘,白哥你请!”
他脸上淡淡,虽不至于神情大变,显见情绪低落不少。我又劝了几杯,他便干脆抛开我自斟自饮起来。不多时便将一壶花雕喝了个底掉儿,看人的眼神都迷蒙起来,对着我不知道想起什么,傻呵呵一乐,当即一脑门砸在桌板上,酣梦去也。
我在旁边耐心观察了半晌,试探着拔了一根他的鬓毛,见他纹风不动,方才确信他的确是醉了,恨恨地啐了他一口:“呸,把姑奶奶当下人使唤,喝不死你个小白脸!”
畅意大笑过后,我撑着腮注视着他的脸庞,心想是把他剥光了丢到大街上去,还是泡到池塘里喂鱼,这么一想就看得有点入迷,心里委实为他这一副好相貌叫屈:瞧这眼睛鼻子嘴,多么标致,可惜怎么生在一个贼的脸上。
兵与匪生来不对付,倘若我将来进了六扇门,他仍旧执迷不悟撞到我手里来,我要不要凭这几天交情放他一马?
还是算了吧,我毕竟是要做个好捕快的。
正出着神,窗户外大剌剌一声响,紧接着便有一阵笑声传进来,是独属于年轻人的气魄与畅怀。
“这大白天你在人家窗外伏了半晌,可听到什么稀奇了?”
话音刚落,风声陡起,似乎并没有动兵刃,只啪嗒一声闷响,一条身影便撞破窗户,狼狈不堪地滚落在地。
我吓了一跳,忙扒着残破的窗户往外看,阡陌小道站着红彤彤的一个年轻人,神采脱俗,气度非凡,见我探出头来,便自两撇小胡子下露出一个风流的谑笑,冲着我眨了眨眼睛:“他鬼鬼祟祟不像个好人,所以从窗户飞进去。我是好人,所以我走大门进去。”
他施施然绕到大门去了,我心里惊惧未定,回身去看落在那地上的人,发现竟是那先前应声的飘香楼的店伙计,如今受了一击颓在这里,脸上却不见什么煞色匪气,只一双眼珠定定瞧着我,一声不吭。
很快那年轻人便从正门走了过来,我心中一凛,退开几步摆出应敌的架势,一只手背在身后去掐白展堂脖子。祖宗哎,这时候就求您显显神通,结果我手都掐得酸了,祖宗酣睡如常。我不得已绷紧精神,做好随时翻窗落跑的准备:“你是什么人?”
那披着红斗篷的年轻人刚刚站定,闻言一脸惊讶:“我说过了,一个好人。怎么姑娘对着好人这么警惕,对着地上这个歹人倒是熟视无睹。”
我板着脸,冷道:“什么人都喜欢号称自己是个好人,所以这个词已经用得烂了。我不识得你,怎么能轻信一个陌生人的话?”
这人淡淡道:“正因如此,所以你们才争先恐后去上一个坏人的当,却不肯相信一个眼前的好人了。”话音一落,他脸上忽然又转了一副神情,笑嘻嘻地道:“你不相信我也不要紧,只要你把身后那个装醉的汉子摇一摇,扒开他的眼睛瞧瞧我是谁,自然你就得信我了。”
我闻言一怔,下意识回头去看白展堂:“装醉?”
白展堂依旧原模原样地趴在那儿,倒是这一转头的功夫,那年轻人竟然已来到了桌前,向那空酒坛瞥了一眼,笑道:“一坛花雕足以把你醉成这样,白老弟?”
“陆小凤,就你闲得慌。”
白展堂闷闷答了一声,抬起头颇哀怨地横我一眼,呲牙咧嘴地去揉脖子:“下手恁重!”
陆小凤微笑:“我可不闲,我甜,甜得要命。”
我脸上登时就挂不住了,眼前这两个人势必是认识了,倒衬得我蠢得厉害。我气得待不住,刚要拔腿离开,白展堂在后幽幽叫住了我:“回来。你哄我喝酒我也喝了,掐我脖子我也忍了,横竖你也不吃亏,走什么?”
我一想也是,气咻咻地回来了,也不看他们,转过头假装看风景。白展堂淡淡看了我一眼,倚在软枕上,一抬眉毛,看向顺势坐下的陆小凤:“你来干什么?”
陆小凤笑道:“因为外边下雨,我无处可去。也因为我受人之托,来瞧瞧你的情况。”
他怀里原本藏了一小壶桂花酒,一起开来,满屋子馥郁芬芳的桂花香气,白展堂鼻翼翕动两下,连忙倒了一小盅,抿了一口后脸色顿时欢喜了不少,又露出了之前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态:“香帅托你来见我,是什么意思?要是提前认输的话,看在这壶酒的份上,我也就卖他个薄面。”
陆小凤道:“没有的事儿。香帅他为人公允,托我来是为查探情况,确保你明天能拿出最好的状态来同他比赛。”又自己个儿叹了口气,幽幽地摸了摸唇上的胡须:“我真是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接下这个裁判,还得来跑这个闲腿儿。”
白展堂道:“谁叫你好凑热闹,江湖里头论爱管闲事,谁不知道你陆小凤。”又闲谈几句,才把话题扯向那店伙计。白展堂问他几句话,也问不出什么,只好又开了一间房,将人捆在隔壁,继续回来同陆小凤侃大山。
我终于忍不住了,趁着他俩谈话间隙,插了句嘴:“你明天要去和人比赛?比什么?”
“香帅?踏月留香楚香帅?你要同他比试轻功?”
我现在深深怀疑起自己的见识短浅起来:难道像楚香帅那样的人,是这么轻易就可以见到的么?
毕竟传闻里他可是个常年漂泊四海,仙踪难觅的世外高人一般的形象。江湖里四处是他的事迹,听上去同传奇话本也没什么两样。我一时有些发呆,不由得喃喃自语:“我才闯荡江湖几天,居然运气这么好么”
白展堂整个人颓丧地窝在长枕里头,闻言把头探出来,对着我的方向很不满地嗤了一声:“遇见我才是你运气最好的时候!你咋不谢谢老天爷把我这个能文能武的绝世美男儿赐到你跟前了呢!”
我拈了个瓜子壳砸他,也不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转而去注视着眼前风流俊美的青年:“如此说来,你真的是陆小凤?”
陆小凤略一挑眉,下意识指腹划过精心打理的胡须——这个动作他做起来很养眼,是一种有别于白展堂的倜傥风姿——继而微微一笑:“陆小凤这个人,冒充起来又麻烦又没什么意思,我干甚么要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我心里微微一震,陆小凤这个名头的传奇性其实不亚于楚留香多少,但或许是因为这个人真真切切站在我面前,所以倒不如楚香帅这三个字给我的冲击力大。我虽然一直不大通透,但这个时候也终于反应过来了:能与陆小凤交好,与楚香帅比武,他白展堂岂会是个庸碌蟊贼?
但是眼看着姓白的歪在榻上,鼓着腮帮子往嘴里填肉,吃高兴了噼里啪啦地直拍大腿,我就又很踟躇。或许并不是他有多厉害,而是楚香帅他们交友的标准非比寻常,喜好向下兼容,而不是找同一层面的高手?
我脑子里胡思乱想,控制不住多向他看了几眼。他吃得欢实尚未发现,陆小凤倒是十分敏锐,淡淡接过我垂询的目光,突然开口道:“我敢打赌。”
我一怔:“赌什么?”
陆小凤道:“赌你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绝不肯轻易让人知道你的姓名。”
我笑道:“这有什么,我姓黄,名叫桂花”说到这儿才微微一愣,不为别的,黄桂花的确不是我的真实姓名。我也的确不肯,也不敢轻易说出我的名字。我虽然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却架不住我爹名声实在大得吓人。所以哪怕与白展堂相处颇为投契,却也从不曾真的倾囊相告。
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立场去质疑他的真实身份?自己尚且不应之以诚,又何必强求对方坦然相对?
陆小凤眼睛亮堂堂的,依旧含着笑吟吟的春色,一般的姑娘很难不被这样一双眼睛吸引,可我心里有些慌乱,一股脑站了起来,胡乱说了一句出去透气,急匆匆出了门。
白展堂似乎是在后面叫了一声小花,又似乎很有点儿古怪地叫了一声陆小凤:“你不要招惹她,她可不是”
陆小凤忍不住叫起屈来:“我不过是问问她的姓名,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细雨如断珠,绵绵不绝。
京城并不是多雨的城市,一向干爽宜人,难得这样淅沥的小雨。我出来得急,没来得及带上雨具,恰好对面便是飘香楼,我心想干脆去探探那个偷听的伙计底细,刚刚走进去,一个人突然匆匆冲了进来,几乎撞到我的身上。我刚要发火,便觉一件冰凉尖锐的物件,悄悄抵上了后心。
“店家,我们俩一起的,里面还有位置没有?”
我不敢回身,紧贴在身后的人声音辨不出男女,武功却高明得令人心惊。那店主果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十分热络地把我们引到后院,那人交代一句过会儿再点菜,那店主忙点头哈腰地下去了,只剩我们两个人在空敞的后院里头。
我心里拿定主意,等到店主一离开,立即运气挣脱他的桎梏。不料他却仿佛知晓我要干什么,抬手在我肘上点了一指,当即便有一股麻意席卷全身。我登时站立不稳,仰面就要向地上扑。所幸身后的人及时在我后腰上托了一把,将我稳稳送到就近一张椅子上,才淡淡地叹息出声。
“身手还是这样差,你师兄居然也肯放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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