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金环
对面沉默了片刻,旋即传来两声笑骂。短时间之内两度飞渡大江,这非但考验轻功之高明,还要考察内息之运转。陆小凤不可谓不严厉,所幸两人反应很快,瞬时调转身形,冲向了江面。这回两人向着我们冲刺而来,身形渐近,又是另一种震撼。这是我第一次亲身接触到有别于六扇门严谨作风的江湖本色,心里一时也不清楚,应该盼着谁赢。
这两个人身影紧紧相贴,肉眼几乎瞧不出先后,好像一对比翼双飞的蝴蝶。陆小凤眼力极深,自然看得出二人不过分毫之差,实在难以决断。我看他全神贯注,额上薄汗,心想以毕生的经验来下评断,眼光之所聚,实际跟江上两人全力以博的费神耗力,应是不分轩轾的。
须臾两人重新落地,楚留香翩翩公子,依旧气定神闲。倒是白展堂站在草地上一阵扭捏,甫一落地,就恨恨地看着楚留香。我第一时间去看他周身,十分惊讶:“你的鞋呢?怎么光着脚回来了?”
白展堂大怒,指着楚留香忿忿不平:“还不是他!我扔了一根树杈做落脚点,谁知道刚刚踩上去,他就在我肩膀上打了一巴掌,害得我一脚蹬水里,鞋直接就被卷走了!楚留香啊楚留香,想不到你堂堂香帅还干偷袭这档子事儿!你还我新买的鞋!”
楚留香十分坦然,微笑道:“达摩渡江,以苇叶借力。白兄渡江,以树枝借力。我借白兄肩膀之力,与二位并没有区别,为何要告我偷袭之罪?”
他两个各执一词,纷纷望向裁判。陆小凤张张嘴,没说出话来。毕竟连我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出他俩轻功实在相差无几。白展堂双脚踏湿,鞋子也被江水卷走,楚留香却浑身干爽,似乎可以凭此决出胜负,但是赢点又不在两人谁没沾到水,不然他俩非得想尽办法把对方一头按江里去了,那就太不体面了些。
这下轮到陆小凤为难。白展堂面色不善,看着看着就想动手,楚留香倒是面带微笑,实际目光一直追在陆小凤身上,乃是一个无声的威逼。我看着有些不忍,试着打个圆场:“既然这一场未分胜负,那么再比一场就是了。”
白展堂懒懒道:“怎么,再跨两回大江?那天亮了也分不出胜负,费那劲儿干啥?”
倒是楚留香沉吟半刻,表示赞同:“黄姑娘此话甚是,离天黑还有的是时间,我与白兄尚有余力,再比一场想来也并无不可。”然后话锋一转,笑吟吟看向了我,“只不过第二场比什么,在下提议,干脆由黄姑娘决定,白兄以为如何?”
陆小凤忙不迭点头,白展堂一琢磨,也答应了。一时间三双俊目一齐注视着我,我心想这倒霉催的我开这口干什么,但是事到临头退只得硬顶,想了一想,鼓足勇气道:“二位轻功既然能够练到这个地步,想必也一定胆识过人。既由我决定,那么我便以此出题。”
“六扇门总捕头,紫禁城总教头郭巨侠,想必二位都听说过。”
楚留香点点头:“郭巨侠声名威震四海,我虽久居海外,却也时有耳闻。”
我微微一笑,续道:“那二位应当知道,郭巨侠膝下有一女,我出的题目便应在此:这位郭小姐有一件挚爱的首饰,二位谁能猜中并且取来,这一场我便算谁赢。”
此话一出,楚白二人登时陷入沉默之中,只有陆小凤看热闹不嫌事大,连声叫好:“这个好这个好,这两个人皇宫天牢龙潭虎穴都敢闯,只是郭巨侠府上,任谁不要掂量掂量自己分量?”
白展堂按住胸口,一口冷气来回倒腾了四遍,才好悬没有当场垮了脸色,只是一出口尾音依旧是袅袅的颤抖:“郭巨侠的爱女?你叫我们去她那里偷东西?你脑子叫驴盘肠塞住了?”
我不满地放下了手里香喷喷的火烧,冲他嚷嚷:“你不敢去就别去!自动认输好了,我不叫你去郭巨侠房里已经是饶你,怎么不见香帅跟你一样动不动这样大意见?”
楚留香脸上显出一个怅意的苦笑:“楚某纵有意见,却也不敢对不起头上这个香帅的名号。声名累人,真是不假。”话虽如此,他脸上分分明明的作难并不比白展堂少到哪里去。氛围稍稍静默了一瞬,依旧是楚留香先开口打破,正色道:“黄姑娘既已出题,纵是上九天揽月楚某也慨然前往。只是这一件首饰是否猜中,难道要请那位郭小姐前来裁决?”
我摇头道:“不用,我同她是闺中密友,我自然知道是哪一件。”
话已至此,二人少不得硬着头皮,施展轻功先后告辞了。陆小凤同我闲着没事儿,便凑在一起聊一聊近来京城里发生的大事。
“昨日地魁帮已告覆灭?这么快?是谁动的手?”
陆小凤挑了挑眉,颇有兴致:“能将那样一个业成气候的帮派完整吞下,这样的魄力,并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我想了想:“雷损?”
陆小凤向我脸上瞥了一眼,是询问的意思。我品出其中含义,连忙讲出自己的推断:
“金风细雨楼大势已成,事实上有许多人以为六分半堂的位置已被取代。这时候雷损一定很着急,地魁帮纵使声名狼藉,也有许多绿林好手,是很值得拉拢的。”又仔细想了想某些庞杂的信息来源,继续补充道:“另外我知道地魁帮的魁首肖天弃,是个无恶不作,丧尽天良之徒。他出名的第一件事,就是害死了待他如亲父的师父。这样品行恶劣的人,我以为苏楼主是不屑吞并他的帮派的。”
我在心里复盘自己说的一番话,自认有理有据,不料陆小凤摇了摇头,淡淡道:“肖天弃纵然无耻,却不等同于他不是个好属下。苏楼主意图争夺天下第一大帮的地位,自然该物尽其用,求贤若渴,怎么会轻易看着这样一个运行得当,存在已久的帮派落入敌手?只要属下忠心且得用,作风秉性并不重要,只看上峰有没有约束帮众的能力。事实上地魁帮势微,第一个动手的人,正是苏楼主。”
我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到底还是我眼界太浅,刚要叹服陆小凤的洞若观火,他却摆了摆手,十足的慨然:“只是你有一点说得对,肖天弃的确是一个无耻小人。他见势不妙,便向金风细雨楼投降,苏楼主刚要接纳他的地盘,却与六分半堂的人对上了。原来肖天弃此人习惯投机倒把,也私下与雷堂主达成了协议。两方遇上,少不得又得损兵折将。苏楼主不容叛徒,昨天于长留巷将此人围杀了。想必此刻肖天弃的头颅,正挂在苏楼主寝房做珍藏呢!”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陆小凤瞥了我一眼,连忙往我手里塞了一大块饴糖:“玩笑话玩笑话。连六分半堂的雷动天都认为肖天弃的实力不次于他,这位地魁帮帮主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落败。他只是逃走了,苏楼主也没有珍藏敌人头颅的习惯。黄姑娘身处京城,怎么会连这消息都收不到?”
我摇了摇头。我住的地方是荣姐的地盘,想必是她把消息拦了下来,不肯叫我贸然涉险。我心想我这是闯荡的什么江湖,这不还是活在大佬的庇护下。但怎么说呢,结识了白展堂这个朋友,还顺带脚认识了陆小凤楚留香这些鼎鼎有名的人物,这一趟已算够本了。
聊着聊着,已经华灯初上。他们俩还是不见踪影,我等待得十分焦灼。陆小凤陪我一直苦等,耐心却依旧很好,宽慰我道:“今儿中秋,郭巨侠门下高徒想来都要给师父师娘送礼的,他们两个可不得愈发小心了么?”
话刚落地,就听一道风声卷来,似乎是远处归来之人以此打了个呼哨。我瞪大眼睛,看见月光下怡然走出来的蓝色身影,没来由有些失望。楚留香单手托着一只匣子,看看我们,似乎也有些吃惊:“怎么白兄还没有到?我见他分明和我前后脚进的郭府。”
我闻言也有些紧张。我从来不设想他们果真会落在我爹手上,因为我爹对这些江湖驰骋的侠盗,一向是很欣赏的。幸好这担忧不消半刻,白展堂也已现身,只是脸色不太好,看见楚留香已经到了,强自镇定,不甘示弱道:“此回不是比快,而是比谁押中。小花你过来,先看我的!”
白展堂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的匣子来,打开来给我看,原是一副金枝缠凤的花枝步摇,下边密密缀着三穗长长的玉珠,一看便是不凡珍品。与此同时楚留香也打开了手中的小匣,里面放着孤零零一只束发金环,通体乃是一枝回环缠绕的玫瑰,将放未放,十分精巧,但是那步摇之华美举世难见,金环固然精致可爱,却不免落之下乘。
我心里一阵叹息。胜负已定,便伸出手,在那匣上轻轻一点:“这一场,是你赢。”
月容清冷宛若空中流霜,朗照滚滚江涛。
白展堂眼睛睁得和满月一般滚圆,有点儿气急败坏地拉住了我的手臂:“不可能!这步摇一看就是宫里手艺,不说这上头偏凤,就这三串珍珠,个儿大还圆,玫瑰色晕彩,一看就是合浦产的南珠。这一支够抵两座宅子了,那郭小姐专门藏在梳妆匣子最底一层,拿了湖绸包着的,收得那么小心,怎么可能不是心爱之物?”
“蠢材。是最心爱的首饰,又不是最贵重的。那郭小姐至于把区区两座宅子放在眼里么?”我撇了撇嘴,把他的手指头给一根根掰开了,“你都瞧出是宫中制式了,还猜不到宫里娘娘赏的首饰,能随便戴吗?不说没有衣裳搭,这么老沉一个,戴一回就得掉好些头发。供着还差不多,谁乐意天天戴这么个笨东西出门?”
白展堂被我怼得哑口无言,沉默了几息,干脆抱着臂,很恶劣地朝楚留香手里的匣子一挑下颔:“那你说,怎么她就最中意那个发环了?金子那么软,戴几回就折得不行了,我不信两座宅子都不放在眼里的郭小姐把这玩意儿当宝贝。”
“你懂什么,这金环可是”
“如果楚某没有猜错的话,”楚留香微微一笑,手上不知如何动作,那发环啪嗒一声响,真如盛放娇瑰一般,缓缓展开,露出其上一朵小小的桃花标识,“这枚发环应当是桃花岛主人亲手所制,郭小姐才如此珍爱。白兄眼力颇巨,却忘了郭小姐那般品貌,就算天下所有奇珍异宝加在一起,又怎会抵得过外祖父的一片拳拳爱怜之心?”
我被他夸得脸红,默默地点了点头,陆小凤却辗然笑道:“正是这个道理。白老弟一眼就能瞧出宝物价值,却看不透姑娘心思,输得不冤枉。”又瞥了眼白展堂憋气的脸庞,心情看上去更好了:“如何?黄姑娘亲口裁断,你认是不认?”
白展堂胸膛起起伏伏,最后还是一咬牙,有点儿不甘心地点了点头:“认!有什么不认!输给香帅又不丢人!”说完又磨着后槽牙,恶狠狠地横我一眼:“下回再想我给你捎丹橘堂的点心,门儿都没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倒霉孩子!”
我觑他一眼:“咦,好奇怪一个人。你技不如人,倒来埋怨裁判?”
白展堂竖起两根手指头要点我,被陆小凤拦住了,好笑地示意他去看头顶月轮:“良宵佳节,何至于正经置气?家家户户都团圆赏月,黄姑娘在这荒郊里顶着夜风看你们两个比试轻功,够讲义气了。你把人撵得满地跑,像话吗你说?”
白展堂气急败坏地一指我:“是她讲义气么?那是她闲的没事儿干!你把火烧给我放下,不听话的倒霉玩意儿,不准吃我买的酱牛肉!”
月上中天,楚留香很遗憾地表示后半夜有约,请我将发环交还原主,然后风度翩翩地告别,背影一点儿瞧不出半分得胜的张狂。紧跟着陆小凤也砸了咂嘴,回城里打酒去了,走时特别开心地和我约定了下回约饭的时间。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夜过得实在精彩,唯有白展堂一个人面沉如水,老大不高兴。
“怎么,输了比赛,就难受成这样么?”
白衣青年躺在一棵低垂的紫薇树下,后脑枕住交叠的臂上,似乎是在闭目假寐,然而听闻我一句谈不上客气,但实属出自关心的垂问后,便吊儿郎当地笑了一声,睁开眼懒洋洋地送来一瞥。
“难受的可不是我。你知不知道,这一晚上,因为你一句话,便有人输掉几万两银子?”
我一惊:“啊?”
白展堂神情轻松,一脸的不以为然:“常丰、得裕两家赌场先联合设局,而后分别蹿捯人去请我和楚留香,恰好陆小凤瞎逛到京城里爬香山,叫人截住了做裁判。这场赌局入场起底是三千两,我才来时去看了一眼,押我的最高是三万两,押楚留香的倒有五万两。咄,一群熊瞎子,有眼无珠。”
好家伙,三万两银子一宿败个干净,满京城上哪儿找这么缺心眼儿的败家子。我腹诽一阵,见他脸色终于平静下来,便在他身旁捡了个地方坐下,顺手拍了拍他的膝盖,非常真挚地出口安慰。
“白哥莫要放在心上,那香帅比你大几岁,轻功略为高明一些,也不足为奇。何况您赤足同他比赛,只差一筹,可见你存心让他罢了。”
白展堂瞟我一眼:“跟香帅这样人物比赛,谁敢让他?你这个马屁咋不当着他的面儿拍?”话虽如此,我还是眼尖地发现他套了双新鞋的脚隐晦地,得意地摇了一摇。我明白他其实也并非对这结果多么不服气,因此真正放下心来,试探着问出一个横亘许久的疑问。
“白哥,你年纪这么轻,为啥轻功这么厉害?”
我是知道他武功绝对在我之上,今日见他全力施展,方知单论轻功一项,便是天壤之别,父亲这公认的武林第一人恐也不能在此项上同他比肩。我虽然打定主意绝不先问他的身份,却还是对他的武功来历大感好奇。所幸白展堂并不生气,随手把桌子上最后一把妃子笑拿来剥,十分坦然。
“就琢磨着瞎练呗。小时候我娘带着我开蒙,后来拜了师就跟着师兄弟一起练。我那一班师兄弟,独我一个练出来了,难道大家不是一样吃饭,一样练功?轻功这玩意儿,因此也不过老天爷赏饭,接着就是了,还能有吐了的道理?”
我静静地做着,呼吸间皆是深秋的草木清新,因此难得心境平和,颔首承认:“可见老天爷十足公平,这碗饭既然赏了我爹娘师兄,就再也不肯分一口给我了。”
既然如此,干脆绝了我学武的可能多好,干嘛非要这么馋我?
“哪儿能啥好事儿都让你摊上啊?叫你又投生富贵,又绝佳根骨。那真是老天爷心口疼偏扎咯吱窝——心偏得没边儿了。”
白展堂冷不丁开口,打断了我满怀的自怨自艾。我看一眼他满不在乎的面庞,禁不住觉得他这样的天才真的很讨嫌,一点儿也不能照顾旁人的羡妒心理。他从我面上似乎搜刮到我内心所想,忽然抿唇一笑,淡淡道:“大小姐心里埋怨自己天赋不过人,却不知道自己在家山珍海味的时候,有的人连明天能不能吃上一口热饭都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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