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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2.掌门


其实赶路还是有意思的。有意思在哪儿呢?在于一路上白展堂的嘴就没闲下来过。

        似乎是为了让我觉得带上他是值当的,他一直很自然地穷尽办法向我打听这两年的经历,我如实告诉他传闻里见真的不多,多的是牵强附会。

        “就拿青衣楼这个案子来说,其实六扇门已经追查得有了五六分眉目了,只是因为陆小凤横插一脚进来,才闹得这么大,”路上我摘了颗青不溜秋的小野果,啃得脸都皱了,还是强忍着默默啃净了,“所以六扇门瞧他一直不大顺眼。你想啊,我们替朝廷做事,怎么可能翻出来在太阳底下一件件挑拣?只好任凭人家骂一句尸位素餐,由着这些江湖势力作威作福。”

        这也是没有办法。天子自诩清正,并不干涉民生,京都里的命官与江湖帮派纠缠不清,无论□□白道,没有一个真正受官府管辖。这些年来六扇门不是没有头疼过江湖势力之强盛,几近压倒皇权威慑,但是上头依旧感觉良好,也只能把那点儿担忧咽回肚子里去。

        在京城这么个地界,人当然成长得很快。能在江心里游动的鱼,自然要比池塘里的肉质紧致。虽然我还远远比不上大师兄那样的圆融,但还是自觉说话口气较之两年前苍老许多:“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并不适合做捕快,或许做个纯粹的江湖游侠更快活。到哪儿都是笑脸相迎,好过都是表面恭敬,背地里挨骂。”

        白展堂手里捻着一枝绿柳条,上头七八个新湛湛的翠叶瓣子,将他清亮的眼睛映照得春水一般剔透。他心情很好似的,将柳枝搭在我肩膀上轻轻一拂,像是撵走了什么无法具象的氐惆郁气:“小孩儿家家,哪儿有那么多不如意?我瞧你当捕快挺好,人人都夸呢,六扇门郭捕头那真是个实诚人,一心只为民做主,满屋子表彰横幅搁都搁不下。老百姓都盼着您来惩奸除恶,抒张正义呢。”

        “胡扯。哪个老百姓这么说了?”

        他笑嘻嘻地指了指自个儿的鼻尖:“这个老百姓在心里偷偷说的。”

        我呸他:“盖天下有名的贼头,充什么良民?”

        白展堂就叹气了:“这就叫少年失足,叫人笑话一辈子。见到郭捕头后我一心只想从良,真恨不能掏出心窝子给您瞧瞧。”

        他一向口花,爱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我也不放在心上。这一天只是边赶路边拌嘴,时间撵得紧,到了晚上,不留神错过了宿头,只好找了一片平坡,准备扎营野栖。

        这片草坪临着一条小溪,水量不丰,因此总体还算干燥,兼之夜风习习,分外清爽宜人。我头一回在野外扎营,不得不说看什么都新鲜,连天上的星子都与众不同的璀璨。白展堂忙着捡干柴生火,我发了会儿呆,从怀里掏出干饼,在火上慢慢烤热了,才撕做两半,分给了他:“给。这面儿白芝麻多,我不喜欢。”

        他刚拨弄完柴火,不好直接拿,低头从我手上将饼叼住了,才跑去溪水边洗手。返回来坐在离我一肩之隔的地方,浑不在意地把半张被我嫌弃的干饼给吃完了:“味儿不坏啊,你还是这么嘴挑。”

        虽然是三月了,夜里还是微微有些冷意,我脊背上发寒,不由自主向那火堆坐近一步。一时间白天赶路的辛劳笼罩全身,我倦倦地抱住膝盖,渐觉眼皮愈发抬不起来,却听身边一声低语,透着一股微妙的愧意:“我说对不住啊。昨天是我脑子抽风,不该那么胡说八道。”

        我困着呢,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糊里糊涂地嗯了一声,将脸枕在膝盖上,茫然地看着他:“什么?你胡说八道多着呢,究竟是为哪一句道歉?”

        “那什么,”白展堂也不太习惯正儿八经地低头认错,含含混混地不敢看我,“就,就是说你武功来路不正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练功,我那都是没过脑子的胡话,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哦,是这个事儿,”其实过了那个当口,也就没什么,只是觉得从他嘴里出来比一般人说出来更叫我伤心,不过现在觉得自己是有点儿反应过度,随意地向他招手,“更难听的我都没放在心上,何况你这一句话?”

        白展堂一下子起了兴趣似的,微微蹙紧了眉心,有点儿不敢置信地看向我:“你在六扇门里头,什么人敢对你说难听话?”

        “京城不是琅璍福地,六扇门自然也不是世外桃源。哪儿能没有风言风语?”

        因着我父亲的缘故,很多难听话当然不至于说到我脸上,可是我难道不会看人眼色,不会听话听音么?许多话里透着酸透着揣测,甚至还有透着恶毒。有说我凭身份挤掉别人名额,也有人话里话外以为我一介女子只会拖后腿。刚进六扇门那阵我又的确武功不济,少不得被人明里暗里挤兑。头三个月我难过到饭都吃不下,熬过去也就好些,觉得生活在父辈光环照耀下的人,都必须要经过这一茬路,因此也就渐渐地学会一笑泯之了。

        “我从小到大,任谁对我不是笑脸相迎?这是头一回,叫我知道这些笑脸并不是冲着我来的。当然了,我武功差脾气坏,人家凭什么对我好呢?只是我想,我也有好的地方啊,总不能人人都是冲着我爹才肯搭理我吧?”

        我笑了笑,把手脚都烘得暖乎乎的,就躺下去,慢慢儿地看着天上一眨一眨的星星:“我不会再为这种话伤心了,倒是你,也不用很放在心上。朋友之间一句话而已,难道我不知道你是关心我?我又不傻。”

        白展堂不说话,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也听见他簌簌躺下的声音。

        这会儿正是万籁俱静,干柴火烧的噼里啪啦作响,溪水潺潺不息,密林深处偶尔折出一两声鸟虫的鸣叫。这些声音都很轻,轻到与我好像不相干,起到了极佳的助眠效果。我困得紧,渐渐要陷入梦乡,忽然身上一暖,仿佛有件薄衫罩住了头脸。白展堂的声音听去都失了真,语气倒还是一贯的吊儿郎当。

        “是了,你不傻,我傻。十几年道行尽栽到这儿,你年底的绩效是稳了,我找谁说理去?”

        他似乎是低头打量了一会儿,确保我的四肢都老老实实收好了,才往上伸展了一下胳膊,把我头顶这一块儿的寒风也给挡住了。我半梦半醒中察觉到了他一系列动作,脑瓜困得已经不转了,只下意识嗅了嗅他的衣衫,所幸没什么异味,便翻个身安稳地入睡。白展堂深深叹息,伸手继续替我掖紧背后的空档,很丧气地笑了一声。

        “睡吧,小傻脑袋瓜。白长了张聪明相,谁是因为你本人来的,你都看不明白?”

        因为头一天行程紧,因此到了第二天晌午,我们就已经到衡山脚下,准备歇歇脚吃一餐午饭。我昨夜睡得是好极了,白展堂脸色却有些青白,睁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结合清俊过分的一张脸,很像某些作风不正的公子哥。我有点儿担忧他的状态,给他倒了一大杯热茶:“要不你在这儿补一觉吧?我自己上山瞧瞧,没什么事儿,估计要不了半天就得回去了。”

        五岳剑派都是江湖里资历老但是名头不太响的二流宗派,平常造访一定要依足规矩交拜帖叩山门。我其实是不大看得上他们这种本事不大派头不小的作风,但是如今曲终人散,偌大一个剑派因为内讧而衰亡,实在令人唏嘘不已。我爹是名门正派出身,因此我对这些宗派还是有一些天然好感。但是白展堂不同,他身份尴尬,属于一旦现身,各大宗派都愿意出手擒一擒。我不懂他为甚么一定要跟来,他也不愿意说,现在也是一样,揉了揉颓唐的脸,低声催我上山:

        “只当我来旅游来了。旅游不就图磨练意志么,快走吧,这儿茶叶顶级的难喝。”

        我们落座的地方是一座大茶棚,白展堂声音固然压得低,但还是被四处走动的老板听见了,老板是个中年汉子,闻言也不恼,只是扯过肩膀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汗,长叹一声:“不赖客官嫌我们东西粗滥,也是我心思已不放在生意上,谁知道我这摊子还能开几天?要不了几天,我也该收拾东西打包滚蛋了。”

        我眉头微蹙,白展堂和我对了一眼,自觉笑嘻嘻凑上前去,扬出一张分外真诚的笑脸:“您这话我不明白,瞧这棚子也是有年头了,您也是开在衡山派正正脚底下,这么好一片地盘,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慢慢的到了正午,大街上人烟本来稀少,叫日头一照,纷纷各自回家吃饭去了。茶棚里没什么人,老板乐得清闲,掸掸板凳上的浮灰,坐下来吁了口气:“客人不知道,你见我们这半条街,都是正对着这一条上山的路,山上人下来采买,上山的人过来补给,所以把这几家铺子生意都带的火旺旺的,那时候这片堂口,多少价来收都不稀奇。不过现在变了天,自打衡山派门旗一倒,我们这些人便提心吊胆,等着哪一天山头换了主人,这片产业到时候怎样归置,可就由得人家心意了。”

        白展堂道:“听您口气,山头换主已是有影的事儿了?”

        老板叹道:“怎么不是?这几天天天有人上山,看服色不像是正途上的人。衡山派掌门是个好人,多少年来不曾向我们加一分租钱,谁料他这么一死,真是树倒猢狲散了,谁知道新主人是个什么作风,倒不如先跑了事!”

        白展堂惯会人情往来,闻言抿唇一乐,故作不解:“是吗?老板听上去倒是对那衡山派掌门推崇备至,可我怎么听闻他风评实际不大中听?说他狂嫖滥赌,嗜酒如命,将半个祖业输干败尽,为了他家老大人定的一门好亲事,又挪用公产添置私用,终于激恼派众,合力将他打落山崖。这样人品,也值当您念念不忘么?”

        老板是个憨厚性子,哪怕觉得白展堂说话不如人意,还是摇摇头,认真分辨:“我虽不是看着少掌门长起来的,但也时常见到他在这路口迎来送往,那可是个又体面又大方的好孩子,谁见了不说老掌门教养得好,子孙福厚呢?至于那些风评,也是近几年才渐渐传出来的,我原是一个字儿不信的,后来见他们帮里几个弟子也这么埋怨,说他越发不像话,不知从哪儿带回几个女人,在山上一住就是几个月,我才觉出人啊,真是会变的”

        老板在衡山脚下安家置业已久,对衡山派上下感情颇深,一边说一边不胜郁卒地摇头叹息。白展堂陪他感叹了好一会儿,往桌上悄悄多放了几枚铜子,便拉着我一齐上山。我方才只是默不作声地听,如今逮着空档了,才正经向他发问:“衡山派莫掌门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外人现在还只传桃花剑莫小宝少年英才,衡山剑法精妙绝伦,你是怎么把他的为人摸得这么清楚?”

        白展堂摸了摸鼻尖,笑道:“这就是我们道上的手段了。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的名声在陕中这片已经臭得不行,只西边与南边还没传到而已。”

        我揣着手爬山路,想了想,才道:“我来之前也听过这些传闻,也想过如果他真是这个品性,我倒要去叫个板折了这杆门旗,总归衡山派百年基业,不一定非得姓莫。谁料听那老板口气,好像那莫小宝是近几年才误入歧途,原先也是个好小伙子。也怪可惜,无缘得见他一手好剑法了。”

        白展堂在前头探路,替我踢开磕磕绊绊的土坷垃,闻言回头看我一眼,抬了抬眉毛:“哟,瞧不出来你还打算上门打脸啊?真是少年意气。”

        顿下脚步等我走到他肩边,才又慢慢嬉皮笑脸地道:“这么个好小伙子,叫老掌门寄予厚望手把手教养到这么大,短短一两年时间就堕落成那样儿,你猜猜,这里面有没有点儿不为人知的隐情?”

        这个事儿方才我也想了,赌博酒色的确引人上瘾,短时间内将一个青年才俊构陷到家败人亡的地步并不稀奇,然而衡山派毕竟是百年的根基,山门上下百十人口,在不到半个月时间内立即各奔东西,其中要说没有自家人算计我绝不肯信。这么一来,此回上山的第三个目的便明确了,我心里一下安定许多。查案缉凶本是六扇门专擅,如果莫小宝自己不争气身死人手也就罢了,若是他遭人陷害,我少不得替他还原真相,将桃花剑的名声重新洗刷干净。

        我心里主意既定,也就不再理会白展堂有一茬没一茬的搭话,专注地打量周遭环境。按理说半个月前刚刚发生如此严重的门派内乱,这条唯一的山道应当也会遗留不少争斗的痕迹,但是现在细细排查,只有一些正常的足迹、辙印。可见当时那场围杀掌门的内乱发难极快,我不免一呆,心想如果这所谓的内奸的确已于得手之际逃窜,半月已过,我该如何追踪?正心中茫然之时,白展堂忽然停下了脚步,伸手拦住了我:“别动。前头有人。”

        前方正是一大团人马,数来有十四五个,除了打头两个服饰整齐,余下都是泼皮打扮,人手一条棍棒,将三个青年人围在正中,一个个伸长脖颈叫唤,活像菜市场里的鸡鸭:“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当家的输了山头给俺们,当然乖乖挪屁股走人!如今不肯交地契出来,小心俺们告上官府,拿你们几个去挨板子!”

        这被围住的青年人一色雪白弟子服饰,有一个看着老成些,唇上蓄了一字须,嗓门之大也是不在话下:“我们掌门死前已经把自个儿产业全折卖给了你们,怎么现在又管我们要地契?何况人死账清,衡山派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产业,没道理他死了还要我们还债!”

        这群泼皮混混里头也有打头人,是个面团脸的商人,听了这青年的诘问,倒也不恼,只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迎风抖开,笑眯眯道:“我们久做生意之人,少不得碰见列位这般自恃武力,翻脸不认账的情景,因此我这贴身账簿一直记得明明白白。你瞧这上面一笔一划,不是令掌门亲手画押?至于他先前还的账,实际不过还了三分之一,余下这些,我们仰慕莫掌门英名,已将利息抹去。然而令掌门身无长物,名下并无别的产业,唯有这山头一座,如今地契抵债,正是应当。几位再舍不得祖宗基业,若是闹到官府那里去,只怕是要人地两失了。”

        那先前逼问的青年还要反驳,另一个年纪轻些的头脑倒活,飞速地将展开的账簿一一阅过,当即来了精神,厉声反驳:“纵是告到官府我们也不怕!这账上只记了我们掌门私家产业,并没一个字写着要拿衡山地契抵债!你拿着这账本去到官老爷跟前,也是我们占理!”

        啪得一声,那商人合上了手中账本,一张脸已由晴转阴。他被人看出账本虚实,脸色自然阴沉不少,但居然并不慌张,只微微一笑,镇定如恒:“既然如此,我们便请官老爷来判案,这衡山地头,究竟该断给谁家!”

        我心头一凛,这纠葛我已听明白了七七八八,如今一方十数人欺上门来,拿着一本明显有问题的账本还理直气壮斥责对方恃强凌弱,一下子便激出我胸口一团不平之气。刚要抬步上前,白展堂忽然迈开一步,冲着这群人气定神闲地大笑起来:“不用去请,今儿儿官老爷体察民情,亲自来给你们断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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