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叛徒
下意识的追踪之后,我站在一片陌生的屋檐上,思索片刻,用牙解开了手上的绑带。
白展堂的包扎技术相当不错。手掌上大片磨破的肌肤,和深浅不一的划痕,都被均匀地撒上了药粉。雪白的绑带从掌根起,层层叠叠,温柔地包裹住每一截手指。我当时自顾自在讲些什么,这会儿才发现他的心思,不免一笑,从容地把手插进腰带里,拔/出一把短刀。
这把刀刃开的很短,是专门用来撬门别瓦的工具刀,对敌是不能了,但是用于偷听倒是很有奇效。
脚下是座三层高的的小楼,门口挂着揽客的灯笼,似乎是间规模不大的客栈。
此刻已是万籁俱静,客栈上下皆已陷入沉睡,一片漆黑,哪怕有人想要深夜活动,也只能在不影响他人的情况,点一盏小小的,聊胜于无的烛火。
我用脚勾住一点屋檐,确保影子不会映在窗纸上之后,小心翼翼地趴在了一扇窗外。
屋子里亮着一星火焰,能模糊看清里面隐约的几个影子,和窸窸窣窣的一点说话声音。
我努力听了一阵,仍旧无法分辨,便渐渐有些灰心。夜间视力下降,并不能完全判断那一道残影是否就是衡山中人。正在暗责自己多心,忽生一念,用刀撬了块瓦片,轻手轻脚往窗台上一撂,便风驰电掣般向上翻去。等到屋中人探出头来查看时,我已完全隐住了身形,静静地观察这颗不安的脑袋。
“什么人?”
屋子里传来粗犷的惊问声。
探出窗外的同样是个男子,有些神经质地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着。
“没有!是一片瓦,正落在我们窗外,又掉下去摔碎了!”
“瓦片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掉下来?真没有人?”
“椽瓦年久失修,被耗子或者夜猫踩落也是常事,不打紧,不打紧!”
探出窗的男子经过仔细地盘查,甚至跃出窗外,向曲折的小道摸索了一阵,才重新回到房间里去,抹了把额上渗出的冷汗:“没有人!什么人也没有!你不要紧张地过了度,没人知道你躲在这里!”
屋里人却没有长出一口气,自顾自地喃喃:“是么…”
男子哼了一声,抬手关窗,我连忙垂下手用刀尖抵住一点窗缝,等那人不耐烦地转身,一点点把缝隙撬开直到足以听清屋内的对话,才小心停手,竖起了耳朵。
屋中总共两人,跃出窗外的年纪轻些,谈话中语气显示他为主导的一方,但是在不自觉流露出的倨傲之外,还掺带着无法忽视的紧张:“…你怕什么?这回你立下大功,总堂不会忘记你的苦劳。等到进京的传报发还回来,一定派你个好职位,不比你在外门管教弟子强上许多?”
这番安慰显然不足以抚宁屋内粗犷汉子一颗震颤的心,他猛地站起身来,情绪激荡之余,自然而然流露出痛苦之意:“可我背叛师门,又,又算不得武艺高强…总堂果真容得下我?果真肯允我一个好差事么?”
年轻男子冷峻地道:“如今京中局势你不清楚,才有此疑问。我们堂里,恰逢敌人扩张羽翼,又有一股隐藏多时的地下势力蠢蠢欲动,妄图插手一二。现如今我们正要招揽人才,唯才是用,不拘德行。你以此功做投名状,总堂焉能不看重你此刻投效的忠心?否则怎会派我至此,接手你带来的弟子部众?”
听罢年轻男子的解释,屋内汉子总算排出一口浊气,恭敬道:“能为总堂效劳,实在是我的殊荣。”沉吟片刻,忽又嗫嚅道:“可这一回,我并不算完全办好了差事。总堂命我趁乱竞选掌门,带领衡山派上下一并效忠,可我实在…如今肯跟随我的不过几十个人,还陆续溃逃几个…我听闻堂里一向赏罚分明,不知此番功过,如何,如何裁断?”
这汉子说话虽然怯懦,然而却还肯用些头脑。他以背叛师门的代价投效新的帮派,自然满心惴惴,无法不关注、不计较以后的前途。那年轻男子见多了这种功利至上的人,不过微微一笑,冷容道:“堂里旁观衡山多年,原有一番周密的安排,不料此番内乱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因此临时抽动你,也并不很报希望,你做成这样,已很难得。白壁之上,何妨微瑕?堂里只会记下你的功劳,不必为此操心。”
汉子也不由随之焕发豪情,感慨道:“怪道天下英雄,无不服膺六分半堂。可笑衡山派自居百年剑派,却丝毫不识时务,屡次拒绝堂里的招安,偏偏现任掌门自甘堕落,百年基业最后落了个这么下场…”
年轻男子不耐听他感叹,挥手打断:“好了,这件差事算是过去了。我令你去找那失踪的莫小贝,如何了?”
提到新的委派,汉子登时精神一震,有心想要好好抖擞能耐,扬声道:“有眉目了!三天前我派人截住了那批看照她的弟子,逼问她的下落,没想到打起来收不住手,全死干净了。这回我专门派了最机灵的弟子,打探出来她似乎要往七侠镇方向去,我已派了人去路上截杀,恐怕这会儿已经摘了那丫头片子的脑袋,正往回赶呢!”
来不及听那年轻人的反应,我大吃一惊,不知所措地站直了身子,甚至下意识地瞥了眼羞怯的月亮。
你怎么回事?看着清清白白明明晃晃的,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眷顾这世上的无辜之人?
震惊过后,满心怒火霎时点燃了神经。衡山势弱,转投他人还可勉强理解,截杀无辜幼女算什么?就算要斩草除根,江湖上几乎从未出现过女子执掌的门派,何必要防范到这个地步?
我狠狠咬了咬牙,几乎要忍耐不住进门生擒二人,一阵陌生的气息忽然扑到背上,令我一阵毛骨悚然。
这是人的吐息。
异常地慢,异常地调匀。只有内力极充沛的人才能这样平稳地吐纳。我背后的是什么人?既然有如此的武功造诣,为何忽然显出踪迹让我发现?
瞬时的恐怖将我完全挟裹,我感到背弓上细微的汗毛已经幽幽地竖立起来。我不敢回头,单手撑在腰侧,竭力稳住声音:“不知阁下潜伏于此,有何目的?”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身后人突兀发出一记笑声,温和得像是花丛中最轻的一缕微风:“我与你一般目的,不必多心。”
他说得不对。
我不敢不多心。
夙夜无声,短刀咻一声划出满月般的可怖痕迹,直击身后人的喉间。
——要快!纵使招式催发不及,也只能这样唐突地直攻。我心里很清楚,既有如此的内力,根本不必在拳脚兵刃上痴缠,只扣住我的脉门,足以使我虚耗脱力致死。
压根我也没想跟他打,趁他神情一滞,当即掉头猛蹿。眼看就要蹿下屋顶,后背的汗毛却瞬间乍起,似有一朵寒焰直射后心。我不得不反手一掌,裹住这雷霆万钧的冷意,狠了狠心,脚步猛地一缩,趁势将这股锐不可当的力道含在肘下,揉身另一只手去揪人衣领,咬牙死劲儿往楼下掼:“去你个家雀儿!老子面前装什么大爷!”
这样打架实在无赖,只是情急之际我也想不出更体面的招儿了。可惜对方境界比我高得多,寻常人兵刃被擒,外加被揪住衣领向前掀,很难不陷入二选一的抉择,这样一旦他无论选择保全哪一个,我都有发动下一步攻击的余地。谁料这人不过随随便便一抬手,按住我发力的腕骨,同时手肘微微一痛,尖锐的锋刃已划破衣衫,飞旋开一串殷红的血珠:“不要动。”
温和得好比良夜的声音再度出现,上一句话中隐约的俏皮感加重,不可避免地显出两分轻浮,只是含着轻微的笑意,在感官上还可勉强接受:“——反正又打不过我,何必费这些个力气?”
风起云间。
柔软明丽的月华自檐上缓缓流淌,铺满了半边屋脊,其中游曳着一道清瘦的影子,尾端勾连着一袭赛雪白衣。这袭仿佛只有梦中才会出现的翩翩白衣自然属于那贸然出现的来敌。之前我想当然以为只有年老之人才能习得如此深厚的内功,事实却恰好相反。
这人并不年老,也并不英俊。他的声音那样的温和沉静,眉眼却惊人的妍丽。一旦被这双含着璀璨精光的眼睛专注地凝视,没有人可以拒绝他情思中天然的欲语还休。
这样一个人,他在偏头看他的剑。
自然,这也是一柄万中择一的神兵。
明如霁月,净如秋溪,此刻剑未入鞘,悬在半空,宛如似握非握的流沙素练。唯一美中不足的自是剑尖上几点血癍,被他敛睫吹落,登时散作点点尘霭。他转过身来,容色中含着恰到好处的沉稳疏淡:“衡山柳疏影,方才不慎误伤兄台,还望海涵。”
我坐在凸起的屋脊上,捂住肘上细微的伤口,怒冲冲地瞪着他,好半晌,才咬牙用小指和拇指比出一个米粒大小,冷道:“自然海涵!我今晚不过用了这么丁点儿本领,就不小心扯豁了你的领子,你也要多多包容才是!毕竟大半夜冷不丁有人在你背后说话,不当场一剑戳他个稀巴烂,都算我反应及时了,你说是不是呀?”
柳疏影好看的脸蛋下面是被我揪得乱七八糟的衣领,这让他无端端生出一丝仿佛饱受欺凌的潦乱。不过他既然胆敢人前现身,神情自然是磊落的,微微一笑,淡然道:“虽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吾辈应当及时服老趁早让贤,然而只有口舌功夫强算什么?你拳掌功力若能比得过你阴阳怪气的本事,就换我蹲在地上捂住膀子骂骂咧咧了。”
我张目结舌,忍不住脱口而出:“好刻薄的一张嘴!你武功这么俊,为什么嘴巴这么恶毒?我可没见过你这样的绝世高手。”
“谬论,”他低声反驳,走近来递过一张手帕,帮我稍微裹了裹伤口,“我武功那么强,自然也有嘴巴毒的权利。倘若我手无缚鸡之力,哪儿还敢大言炎炎?茶馆的小二为什么最会察言观色?因为他不会用一滴茶水就击碎人的脑壳。倘若他是你我这样的武林中人,怎么会容忍有人罗里吧嗦提一大堆要求,最后只点一壶最便宜的清茶?”
…可以。这个逻辑简直无懈可击。我无语地望着他泛着好心微笑的面容,干脆率先一步把话挑明:“不要废话了,你为何要蹲在屋顶偷听他二人说话,究竟有什么目的?别说跟我一样!我无心路过你有意潜伏,你可少拿那套来糊弄我!”
闻言他细眉谦和地一弯,眼中自然流淌出氤氲雾气般的笑意,几乎将眼睫都要打湿了:“你为什么都不听人讲话的?我说过,和你一样——”
我跳起来,怒指他形状优美的鼻尖:“你放…”
“——杀了他们,为衡山掌门报仇雪恨,”柳疏影微笑,凝练般的宝剑被他松松捏住剑柄,月华星光沿着剑身徐徐滑落一线孤光,“不过论先来后到,我已追了他们整整一天。这两个人应当我来杀,你不能插在我前头。”
“…啊,”我懵了一下,有点儿莫名其妙,“我没想杀他们啊,你可别胡说八道,败坏我的声誉!”
开玩笑,传出去六扇门捕头不按流程直接夜半埋伏杀人,我直接自己收拾东西蹲班房得了,哪儿能这么对不起身上这层官皮。
“你方才身上有杀意,”柳疏影如实道,他看样子是真不怕挨打,说话时的神情真是坦率极了,“张通背叛师门,勾连外敌。如此武林败类,人人皆可杀。不过你运气不好,差我一步,这才没捞着。”
他伶仃的后背慢慢挺直,收在身后的衣袖被夜风无意识地吹拂,人却站得像乱云飞渡中的从容劲松。这样清逸俊爽的一个人,一瞬间涌现出的杀气却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不成!那客栈绝对不止他们两人,你独自上门清理叛徒,万一杀不了,又有几分全身而退的把握?”
“那很难说。”
柳疏影单足立在檐角上,平静地眺望着不远处的客栈,神色漠然:“…总归死之前我能刺穿他的喉咙,那就很好,不算白来。”
我额角开始突突地跳动。其实这件事我并没有干涉的立场,但我清楚他的神情。那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人一旦处在这样的情绪之中,很容易做出不理智的判断。
我绝不反对江湖上恩仇必报的风气,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位惊绝剑客平白牺牲。我必须阻止他,就像是阻止一块无暇美玉义无反顾地去撞坚实的石壁。
“你倒是忠心耿耿,可惜生了个猪脑子。我问你,你方才难道没听到那叛徒派人要去截杀那掌门的幼妹?保全莫家血脉不比一时清洗门户重要?事分轻重缓急,怎么这点儿账都算不清楚?”
我一时情急,说话略重了些。柳疏影倒是不以为然,眼看着客栈房间里那一点灯火也暗下来了,他神色微动,竟也收回了蠢蠢欲动的宝剑,转过脸来,残存的杀念令他褪去了早先的温和笑容,声音冷彻入骨:“一个字都没说对。”
“第一,小贝已经平安抵达了七侠镇,与那位龙门镖局的千金汇合了。”
这话应当不假,莫小贝始终受到一小撮人的暗中保护,否则也不会在衡山掌门也自顾不暇的时候,还能独自存活这么多天。我莫名有些同情那叫张通的叛徒,也很有些质疑六分半堂的眼光,这招揽的是什么废物,连算计个小姑娘都能失手。我要是他,哪儿还有脸去见自己的新主?
“第二,我很会算账。”
我无语:“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啊,没听说过剑客很会拨弄算盘珠子的。练剑得心无旁骛,满脑子世俗经济,你境界就到这儿了你知道么?”
柳疏影紧了紧剑柄,回我以冷眼:“那是别人。我跟别人不一样。”说罢重新把目光投向客栈方向,神情再度平静下来:“你快走。一会儿动起手来,别再伤着你了。”
这就很伤人了,我只是打不过他,也不至于什么人都能在我身上开个口子。我索性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向,假装忧心忡忡地向下一指,非常用心地画了个大圆,把周围几家房屋都给圈了进去:“你这一会儿打起来,不说别的,伤着这附近的居民怎么办?弄塌人家房子怎么办?你不会打算不赔吧?你就这么跌你们衡山派的脸面?”
柳疏影不为所动:“衡山派名存实亡,无所谓什么脸面不脸面。”
…要不要这么接受良好啊,或许衡山派还有那么点儿复兴的希望呢…等等,我睁大眼睛,突然反应过来:“别!你们莫掌门其实没有死!他现在还活着,正是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不能这么轻易赴死啊!”
柳疏影神情不变,连眉峰都不曾为之微微颤动。
“我知道,”他眸光冷淡,似乎那随时随刻维持着的温柔笑意只是不堪细究的假象,其下缓慢涌动的刺骨冰泉才是他一贯以来的人生态度,“原本他就不会死。他亲手做的局,我比你们所有人都要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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