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托付
这是去年六月份的事情了。
为了铲除江湖上声势渐盛的杀手组织青衣楼,六扇门指挥使率领十道总捕开了大大小小不下十几场会议,在一干智囊团纷纷献谋献策之后,艰难地整合出了一个相当简单、却又十分行之有效的策划。
纠集人手,分点攻破。
当然,这种高层会议,作为一个考入六扇门刚满一年时间且没有品级的小捕快,郭芙蓉是不配参与其中的。但架不住十道总捕都跟她那位前六扇门总指挥使的老父亲交情甚笃,所以她顺理成章地从一群大人物嘴里得知了这个让她心潮澎湃的消息,想了想,没敢直接找老父亲提,而是先去找大师兄报名。
夙风前年刚提的刑部司长,因为人实在是又有本事又上进,这段时间隐隐约约听说年底还有往上升的可能。六扇门背靠三法司,所以也很肯卖刑部一个面子。郭芙蓉虽然日常怵她师兄怵得不敢往他跟前凑,但一旦那颗急于建功立业的心被激发,也不管不顾地直接找上门了:“师哥,剿灭青衣楼的行动,我也想去。”
快要进入夏天了,全国各地的风化案都捡着这个时间段高发,夙风也忙得要飞起来了,谁见都虎着一张脸,轮到小师妹这儿,好歹顾着十几年同门情义,把人给放进来了,脸上刚要有点儿好颜色,一听这话,直接又撂下了:“你一天天能不能想点儿实际的事情?”
郭芙蓉虽然做好了受打击的准备,还是冷不丁被这话给激住了,僵着脸,看上去差点儿就要闹起来了:“怎么不实际?我不是六扇门的一员?为什么不叫我去?”
夙风微微地吁出一口气,神态疲倦地抵住了眉心:“当初入门考试你不背手册的么?第一条就写着要时刻遵从上司的调度,你说哪一个上司提出要调你去支援了?”
郭芙蓉一下蔫住了,抿唇站了一会儿,才抬起两只微红的大眼睛,嗓子里哽出细碎的哭腔:“可是师哥,我当捕快不是为了整天在衙门里头写公文的。我不想这样混日子,爹爹说了,两年之内当不上捕头,他就把我抓回去成亲,我不想这样…”
这一招很无赖。她实在太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了,长睫毛底下蓄出两汪盈盈的泪花,连叱咤黑白两道的郭巨侠都几次败下阵来。夙风眉头松了松,但是仿佛心情更烦躁了:“你的武功虽然算有所小成,但毕竟还有隐患。就算我替你说了情,师父师娘怎么放心得下?”
郭芙蓉不说话了,眼睛还冒着雾气似的,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在他跟前磨蹭了会儿,还是走了,出去的时候还不忘隔着门,哀哀地叫“师哥”。
门的那一侧毫无动静。
郭芙蓉瞬间变了脸,磨着后槽牙回了府上。因为眼中泪痕未干,还引来追风为首的一干师兄大惊小怪的关怀。
她谁也不想搭理,闷气地扑在床上,一整个下午都不许人敲门。
她很生气。气得骨头缝里都要冒火苗。
当然要生气。她今年十七岁,再好不过的年纪,她想要乘风而起,尽力施展自己的才华。她希望自己的名声不全然是跟自己那对英明神武的父母挂钩,哪怕注定了要承蒙父辈的光辉,她也希望为后辈挣出一块全新的、属于她自己的荫蔽。
她何尝不知道这些层层的阻碍全是出于爱,出于师兄、父母、长辈无所不至的关照,天家公主也未必有她这样的称心如意。可越是这样不求回报的付出与爱,越是让她感觉羽翼受缚,仿佛双足套上无形的枷锁,将她的身心都牢牢地锁在了京城这块不平凡的土地上。
说到底,她还是被宠坏了。被周围人绵密的爱娇惯成一朵浑身是刺、又不知收敛的玫瑰,偏偏这朵玫瑰自出生以来不曾见识过风露,在坚实的玻璃罩子后面待的时日久了,终于忍不住要痛痛快快地发一通脾气了。
郭芙蓉把脸埋进枕头里,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咬着牙拼命憋回去,无比悲愤地泣诉,大不了再一次离家出走,这回天王老子来了我也绝不回家!
正当她气血上涌,决定三逃茅庐之际,门扉被人轻轻敲响了。
是为人憨厚,又总在关键时刻承受她暴风雨一般怒火的二师兄。
二师兄本身是带艺投师,在师门里年纪最大,小时候爹娘不在家,全靠大师兄二师兄两个人管教他们这帮不听话的小萝卜头。如果说夙风是言辞如刀、铁石心肠的严父,二师兄就是温柔宽厚,心细如发的慈母。郭芙蓉对他还是颇有两分尊敬的,便抽抽鼻子,装作无事发生地给他让座:“你来干什么?我吩咐过小青,不让人敲门的。”
只是一开口还是难免委屈,干脆垮着脸,低下眼睛不看人。二师兄安抚她已经很趁手了,笑着拍了下她的肩膀,毕竟男女大妨,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便清了清嗓子,柔和地道:“别气了小九,我来是告诉你一声,江南道总捕申请调动人手,指挥使打算把你拨过去。”
“真的!?”郭芙蓉惊喜交加,一下子没控制情绪,差点被桌子腿拌了个跟头,她也顾不得揉一揉-,两眼亮晶晶地盯住了他,“真的呀?我能参与这次行动啦?”
二师兄有点儿替她心疼,隔着头发轻轻揉了揉她的耳郭以示抚慰,才柔声道:“只是除了你,指挥使还点名要你八师兄一起去。你知道的,他也刚考进六扇门没多久,指挥使蛮喜欢他,也有心让他沾点儿功绩。有他陪着你,师父师娘也多少安心一些。”
郭芙蓉的快乐当场消散一半,但是想想八师兄为人不过严肃一点儿,总比跟着大师兄出去公干强上许多,很快振作了精神,兴高采烈地置办起出远门的行李来。
唯有二师兄冷静地坐在床边,眼睛里浮起意味难明的光。
他马上就要三十岁了,比起最末几个小师弟师妹,几乎像是隔了一辈的人了。
他当初拜师的时候,岁数就已经不小了,根骨又不是绝佳,又有大师兄那么个无论长相、身世和资质都出类拔萃的典范在前面顶着,他实际最开始也对师父居然愿意收下他而感到糊涂。但好在他在人世间混迹久了,也很有自己的一套处世哲学。大师兄是过刚宜折的脾气,那他就顺应师父的期待,表现出一副憨厚老实的性情,这么多年以来他对外是一张温和却又密不透风的木盾,对内则是无微不至的大家长。他都快要习惯于这副柔软的,好像一切苦厄都云雾般被隔绝在外的面孔了。
但是有的时候,这双明亮的眼睛还是会给他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发现。
他低下头,轻声地叹气。尽力控制好这声叹息的时间和音量,不让那丝复杂的情绪轻易地泄露。但最终他还是忍不住,似有似无地发出了一点儿声响:“师哥啊,何必如此啊…”
江南的六月,虽然不比三月天那般引人着迷,却也实在是人间难得一见的风景了。
窗外是名满天下的西子湖。现在正是晴天,水色潋滟,波光明净。陆小凤坐在临湖的窗户边上,桌上备着两盏冰镇过的薄酒,散发着阵阵甘冽清香。他是擅饮的人,此刻却自顾自撑着脸,眉间牵引出淡淡的思绪。
毫无疑问,他是在等人。
大致是三天前,他收到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那天早上他不过是经夜豪饮过后随便找了一家茶棚用早点,等东西上桌的时候略微眯了个盹儿,等再度被热气腾腾的香味唤醒的时候,手边已经出现了一封短短的信札,上面只语焉不详地撇下几个字,注明时间地点,意思很明确,就是要靠这么封连落款都没有的信去指使他干活。
他陆小凤少年成名,灵犀一指冠绝江湖,至今无人可破。来信人就这么个派头,这么个态度,他能去么?
——那当然他就去了,甚至还备了美酒佳肴,一边靠着窗吹着湖风,一边在脑海里认真过了遍可能的来访者名单。
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还能在他小憩的时候把信悄悄放到他手跟前,就这种神经兮兮的做事风格,陆小凤脑子里随便一扒拉,能默写出来十几个人名。
没办法,江湖上的奇人奇事可能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但偏巧就是这么邪门,驾凌在陆小凤身上的,多半就得是神出鬼没又稀奇古怪的画风。当然,他本人也有责任,就这种事情十个脑子正常的人九个都不会来,就他自个儿,一钓一个准儿。
被空饵的鱼钩钓得踏踏实实的陆小凤歪在椅子上,踏踏实实地叹了一口气。
好在也没有等很久,酒盏上最后一丝凉气散尽之前,他听见了一片吱吱呀呀的摇橹声。
这会儿是正午,他简直想不到什么人会在热得好比蒸笼似的天气下在这样无遮无拦的湖面上游船,但他还是再一次没有抵抗住自己的好奇心,伸出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日光沉沉,水天一色,湛蓝天幕一丝云彩也无,全面昭告着天公之威。西湖在这个时候也收敛起往日里的旖旎面貌,水面腾起被日头灼烧过一般的水汽,遥看倒是一副如梦如幻的场景,尤其是这幅场景里还漂着一只乌蓬小船,船头还立着一抹仙气邈邈的身姿,就更像是梦境才会出现的景观了。
船头立着的当然是个姑娘。一袭雪白衫裙,笔直地矗立在云霞蒸蔚一般的蔼蔼水雾之中,通身装饰全无,只有满头青丝上点缀一条殷红发带,天姿灵秀,意气高洁,浑似姑射真人。虽然不过隔着一片湖,一扇窗,打了个连眉眼都看不清楚的照面,陆小凤仍觉仿佛有月夜梨花,在他清明灵台中辗转堆砌出满枝琼葩玉雪。
待到乌篷船飘得更近,陆小凤凭仗着卓越的眼力,得以更仔细地观察。他看人有偏好,尤其偏好腰细腿长这一款,因此只需一眼,他就看出来这姑娘蜂腰鹤腿,身材未必曼妙,却实打实是练武的好苗子,而且最好是练剑,一定颇有流风回雪之姿容。怪道这么热的天她还能沉住气,在摇晃的船头上站得像棵青松。陆小凤忽然就隐秘地,不着行迹地开心起来,觉得如果是这么个美人有求于他,那还是勉强可以坐下来谈一谈伸出援手的条件的。
但是等到那船飘得更近,姑娘的脸也更加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陆小凤探出窗户的脸色僵硬了,表情凝固了,他脑海里浮沉着的婉转情思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咻一下没影儿了。他甚至伸回一只胳膊,一把抓住桌子上的两只冒着凉气的酒盏,咚咚两口喝得干干净净。
那的确是个美人,还是个年纪很小的美人,还是个恰巧认识他的美人。小美人眼神也很好,一抬眼看见他,又惊又喜地抬起手,冲着他欢快地呼唤:“哎!陆小凤,陆小凤!这儿呢,是我呀——”
白衣少女的确会武,但是不练剑,练一双铁掌。她也不是不怕热,衣裳本来就白得胜雪了,脸色居然也不遑多让,两鬓早已湿透了,进了屋二话不说先冲到桌前一把掀开了酒壶,轻轻嗅了一下,鼻子就皱了起来:“你除了酒,就不能喝点儿凉白开吗?”
陆小凤心想这叫什么事儿,只好无语地拿出一只新酒盏,推了过去:“刚换的金华酒,最能解暑,你倒是尝尝再说啊。”
少女将信将疑,悄悄抿了一口,满意了:“甜的?是金华的错认水?”
陆小凤抬了抬眉毛,有点儿风流地取过另外一只斟满的酒盏,和她手中的轻轻一撞,嘴上虽然依旧很嫌弃,但是眼里已经熟练地换上了与故友重逢的亲切笑意:“你确定你真是不会喝酒?舌头比老饕还灵。”
一语未了,他已听见身后有人不轻不重的一声咳嗽,白衣少女当即脊背一僵,飞快地把酒一口吞了,胡乱一擦嘴角,转过脸痛心疾首地否认:“你听错了!不是错认水,就是最普通最常见的糖水儿!”
穿得很低调但是长得挺不低调的黑衣少年摇了摇头,眼中透出股堪称执拗的神色:“我闻到了酒气。外出公差不准吃酒,我会如实报给大师兄。”
看着少女如遭雷劈,陆小凤十分努力地压住欲扬的唇角,故作镇定地瞥了一眼二人身上的衣衫,才用调侃的口吻笑言:“小叶捕快也来啦?这大热天的,二位大人在西湖上玩水也就算了,怎么还穿得跟走无常似的呢?”
叶姓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袭黑衣愈发衬出清隽气度,但仔细瞧也能看出来浑身的暑气,闻言只是淡淡一抿唇,仍旧一板一眼地回复:“九师妹欲效仿白娘子的传说,特意换了白衫,我在舱板掌桨,以防弄脏了衣裳,这才…”
“可以了可以了叶聆风!我求求你,没必要这么实诚,你就不能说我们是趁没人打算下水捞鱼么?”回头看见陆小凤似笑非笑的表情,白衣少女终于自暴自弃,怒道,“人都到了西湖我形象上致敬一下怎么了?指不定还真能遇上我的许仙呢!”
陆小凤一只手扶在额头上,乐得快厥过去了:“那聆风应该穿青衣,起码人员配置得到位啊。再说这大太阳的,许大夫上哪儿找你借伞呐?”
看着少女脸上恼羞成怒的神情越来越明晰,陆小凤及时打断了这个话题,两指捻出一张小小的信笺,满含真诚地发问:“闲话休提,二位大人公务在身,发信邀我到这儿来,到底有何贵干?”
飘飘欲仙白衣限定版郭芙蓉满脸不解,倒是叶聆风向前一步,坦荡地微微点了点头:“主意是三师兄出的。他说别的法子不一定请的动你,信是大师兄托人送的…”
“啊,原来还是群策群力,”陆小凤托住酒盏,清亮的波光折射在他的眼睛里,摇晃出流丽月色般的笑意,“既然用这种手段诱我现身,我大概也就猜得出来,是和此事有关?”
陆小凤手蘸酒液,在桌上轻轻书写了一个“青”字,得到叶聆风认同的颔首,他毫无得色,反倒把眉毛攒了起来,稍微有些迟疑:“…别的好说,这件事,我恐怕也没有什么插手的的能力。”
叶聆风并不感到意外,只沉下声音,手指却不自觉搭在了腰间官刀上:“这原本便是我们六扇门的职责,不应将外人牵涉其内,此来只有两项目的,还请你襄助成全。”
陆小凤隐隐松了口气,蹙紧的眉头解开,脸上再度显出热心而豪爽的笑容:“你已这么说,我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叶聆风脸上看不出多余感情,甚为严谨:“第一件事是,我们即入江南地带,便需要一位熟知江南庶务的侠客打探实情。我知道你与江南首富花家的幼子相交莫逆,还请你代为引荐,以便我登门造访。”
他性子严肃恪礼,但其实脑子也不是一根筋,一面仔细看陆小凤的脸色,一面作出补充:“…兹事体大,六扇门上下整备多时,此次拜访十分隐秘,不会给花家带来任何的麻烦。倘若花公子不愿牵涉其中,我们也绝无胁迫之意。”
提到珍视的朋友,陆小凤的态度就慎重得多了,六扇门的面子纵然要给,但他还是沉吟良久,才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花满楼整日忙着照料他那一楼的花花草草,哪怕是我,也得等他更情愿跟人打交道的时候才能上门呢。”
对这显而易见的托词叶聆风不置可否,沉着地提出了下一个请求:“…第二件事,是出自我与几位师兄的私心。”他目光微动,陆小凤心领神会,脑袋一转,就看见了跟不上节奏转而开始专心剥莲子的郭芙蓉。
“九师妹年轻资历浅,玩心又重,江南道总捕担心她无法承担前线的任务,特意安排先她潜藏身份,随时等候调度,”叶聆风年纪虽然也很轻,但大家长的身份一端起来,就颇有几分深谋重虑的成熟气度了,“接下来几天,还请陆大哥代我看照舍妹。期间一应琐事,皆由陆大哥决断。在下感激不尽,日后若有差遣,一定万死不辞。”
他的语气如此诚恳,不仅陆小凤为之一愣,就连全神贯注抠莲蓬的郭芙蓉也满脸茫然。还不等她对叶聆风的擅自主张大发脾气,已从陆小凤逐渐凝重的神情忽然想到了什么。
青衣楼作为一个势成已久的杀手组织,在江湖这片生态里稳定地发挥着应有的作用,近来也并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异样举动,为什么六扇门好端端的,不惜倾尽所有武力,也要将其一举剿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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