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前事
郊外，两骑汗血宝马放缓了速度。
马上的白衣男子展开手里的玉骨折扇挡在头顶朝夜空看了看，说话前先微微咳了一声，“吴疾，下雪了，你说北晋国京城里也会下这么大吗？”
吴疾驾马跟在谢晚风身后半个身位，“公子，这大半年您虽然嘴上很少提那个名字，但吴疾清楚您一直惦记着，既然如此不舍得，当初为何不追回来？”
谢晚风慢慢折起扇子，“她是属于广阔天地的鹰，我这里不是笼子，既然已经与我好好道别，即便心中万分不愿，我又怎能圈着她。”
“很近了公子，这里距离王城不过百里路，边境战事已了，真的不去看看吗？”吴疾虽和谢昭有些小过节，可眼看着这半年谢晚风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模样，实在也不忍心两个人一直这么天南地北。
“她会希望我去吗？”谢晚风望着北处。
冬日寒风像无数根冰针扎向裸|露在外的肌肤，汗毛顿时根根立起，可谢昭根本顾不上，本身喝的有些混沌的头脑在寒夜里瞬间清醒。
她心底有强烈的直觉，当年的事情绝对不止安插一个皇室卧底那么简单！
谢昭与北晋王相识那么久，对他的为人再了解不过，那个人不傻，相反极善算计。
北晋王李宏烨是踏着无数残尸断骸登上的帝位，他年幼掌权，日日周旋于前朝上百朝臣之中，被欺辱，被贬低，甚至被人在朝堂之上指着鼻子破口大骂过。
为了坐稳他那个得之不易的帝位，他逐渐学会隐忍和诡计，性格日渐扭曲。
谢昭曾从宫里的老太监嘴里听到过一个词——业火永和。
在北晋王二十岁那年，那些曾经对北晋王不满的朝臣忽然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殆尽，整个王城在那个夜晚全部浸没在汹汹大火之中，死伤无数，哀嚎漫天。
自此之后，整个北晋皇朝无一人再敢反驳这位年轻的君王。
如此心狠手辣的帝王，又如何会蠢笨到只将自己的儿子送去他国，却不捞回来一点好处？
她不信。
除非，最终的结果和本来的计划有出入……
一粒雪子忽然落在谢昭的额头，酒意散尽，凉意瞬间贯彻全身，谢昭终于停下脚步回了神。
她望向天空，这才发现开始下雪了，天空被白色的雪花映成橙色，身边一株梅花树在她头顶抖了抖，为她拂去簌簌雪粒。
凌雪终于撵上来，连忙为她披上斗篷，长长的白色狐狸毛领捧起谢昭的脸颊。
谢昭沉了口气，“凌雪，随我在宫中找个人。”
凌雪疑问：“公主要找谁？”
公主怎会认识北晋王宫内的人？
不远处大殿内的喧闹之声被簌簌雪花压下，谢昭轻如纱纸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异常清晰，“是一位前朝总管太监，我有预感，二十年前的皇室密辛，马上就要重见天日了。”
那位前朝的戚公公如果现在还活着，应当已经有七十余岁了。
谢昭上一次与他见面还是在十年前，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她也不敢确定还能不能看到那位公公。
穿过宫城最北边的朝门，谢昭与凌雪二人来到王宫最角落的司礼胡同，此时所有的太监侍女都在大殿里伺候自家主子，因此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她记得相当清楚，在胡同的最深处有一间小院子，那院子里住的都是些年迈的老公公老嬷嬷，他们在宫里混了一辈子，在所有奴才心里也算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基本没有人敢得罪他们，可也正因如此，宫里也没有主子敢再用他们。因此这一处，便成为那些老公公嬷嬷一辈子的终点。
整个院子都泛着浓厚的死气。
凌雪推开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后退一步让谢昭先进去。
红色的裙摆划过高高的门槛，身上的玲珑金饰环佩叮当，打破雪夜的沉寂。
“是哪位娘娘？”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屋内传出，隐约还带着些雌雄莫辩的尖哑。
谢昭走至发出声音的屋子门口，胸中松下一直紧绷的弦。
幸好她赶上了，戚公公还未辞世。
她缓缓走近内室，“戚公公，不是娘娘，是我……”
屋内烛火昏暗，暗沉的光线下，隐隐能够看到一位身穿墨蓝色太监官服的人半靠在软塌之上，手里握着长长的、泛着僵硬铁漆寒光的烟杆子，悬挂着的翠色烟袋早已经空空荡荡。
他的体型瘦弱不堪，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没个完整的形状，脸色浸在昏暗里面，只能依稀看到花白的长胡子和头发，以及脸上深深的几道皱褶。
见到来人，他勉强动了动，露出三分活人模样。
谢昭身边的凌雪这才发现这位老公公眼睛一直闭着，眼皮变成像核桃纹一样丑陋恐怖的形状，她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后退半步。
那公公张开嘴露出个难辨慈祥与否的笑容，嘴里一口牙齿早已掉完，冲着谢昭说：“是你啊小娃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然还记得老奴。”
他支了支身子，换了一个姿势，感叹一般又道，“你变了。”
谢昭沉着站在原地，“变了，也没变。”
戚公公点头，“好啊，好好，还活着就好，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
“戚公公，我来是想问您那年的事情。”谢昭开门见山。
“那年？哪一年？老奴老啦，太多事情早已经记不清了。”戚公公摆了摆烟杆子，似乎不想说起旧事。
谢昭上前一步，提高声音，“那年，二十年前！北晋国丢了一个小皇子的那年！”
窗外忽然一阵闪亮，骤然响起一道巨雷。
戚公公骇人的一双眼睛在暗处骤亮，像一张死白的假面。
良久，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还是来问了。”
他自顾自的说：“圣上啊，这个秘密不是老奴不愿守，老奴老了，不想把这事儿带到下面……这件事情老奴在心里面藏了二十年，还为它丢过一双眼睛，如今终于要重见天日了。”
磕了磕已经没什么东西的烟斗，享受般地又吸了一口，面上露出舒缓的表情，如果他还有眼睛，此时应该会定定看着某处，陷入深深地回忆里面。
“孩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的那件事情，得从业火永和年间说起……”他说。
“圣上从那一天开始就变了，王城里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烧死了北晋国所有的乱臣、数十个前朝忠臣，上千百姓的性命，还有圣上自己那颗赤子良善之心，他渐渐被至高无上的权利欲望吞噬，听不进去任何谏臣的话，一心只想收复失地，扩张国土，吞并别的国家。”
“老奴不是没有劝啊，奈何圣上根本不想听……老奴心疼啊，老奴可是看着圣上呱呱坠地，看着他从那么小一丁点儿，长成玉树临风的男儿郎，看着圣上及冠、登基、掌权，受万人敬仰……”
“罢了，老奴想着，只要圣上好好的，只要圣上开心，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扩张土地也好，征战沙场也好，只要圣上愿意，老奴就陪着，陪着他能活多少年就算多少年，先皇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老奴好好守着这个孩子，老奴应了就必须做到。”
“却没想到，没想到……圣上竟然让老奴去做那件事情！！”
谢昭凝眸，“什么事情？”
戚公公沉默了一会儿，粗糙的拇指和食指揉搓着那翠色的烟袋子，“二十年前，凉国的太后突然驾崩，举国哀悼，所有的皇室子弟都要去寺庙里为之祈福半个月，就连已经足月即将临盆的妃子也都要去，还安排那位妃子在寺庙里进行生产。”
“那时候圣上已经觊觎凉国许久了，怎么舍得放过如此好的机会，于是他吩咐老奴，让老奴去完成一个艰巨的任务——他想狸猫换太子！”
“他要找一个傀儡渗透进凉国皇室，他不仅要在外施压，他还要攻心！他的目的，是让凉国的皇室子弟一夜灭绝！他要凉国只能簇拥这位假皇子登上皇位！让整个凉国都沦落成北晋国的钱袋子！”
“唉……老奴当时只顾着完成先帝遗愿，也是昏了头。便听了圣上的话，从后宫随便找了一个快要临盆的姬妾，说是快临盆，实际上也才刚刚七、八个月而已，为了万无一失，老奴跟着她一起去了凉国。”
……
那天的雪，和今日一样，下的又大又密，甚至还能听到阵阵雷鸣之声。
戚公公在山下客栈里焦急的来回踱步。
忽然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他等不及，连忙破开门出去低声询问，“生了没有？生了没有？！”
一个侍从气喘吁吁的拜在他面前，“回公公，生了生了！正如太医诊断，是个男孩！”
“好好！！你快去，去把孩子包好，咱们上山！”
不知道是老天成全他还是自己运气实在太好，虽然山下鹅毛大雪漫天，山上却半粒雪都没有，甚至还刮起大风来。
按照原来的计划，大火瞬间吞没了整座寺庙。
寺庙里面顿时乱作一团，僧人的救火声，孩子的哭喊声，还有……那位临盆妃子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大火把黑夜映的明亮橙黄，和雪夜的天空并无两样，闪电划过夜空，将那寺庙大门的牌匾照亮，戚公公抬头，端端正正的‘三清寺’三字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他抱着孩子在火中快速奔跑，很快，循着声音找到了那位临盆妃子的住处。
侍从大多数都去救火了，在这位妃子身前，只留着一位接生婆婆，还有一个尚不知事的女娃娃。
戚公公来的很巧，刚刚踏进门，这位妃子就生了。
他躲在帘子后面，睁大了眼睛，紧张地注意着里屋的一举一动。
哪料他才站定，就听见里面接生婆婆一声惨叫，匪夷所思的话语传出，“见鬼了，见鬼了！！娘娘！娘娘！！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啊！！”
接着，屋内女娃娃的剧烈哭喊声骤然响起，在院外嘈杂的救火声中异常突兀。
眼看就要把周围的人吸引过来，戚公公一咬牙跺脚，从帘子后面大步走出来，直接进了内室。
只一眼，他就被骇住定在原地！
他先是看见躲在外面不停哭闹的那个女娃娃，紧接着是晕倒在床榻边上不省人事的接生稳婆。
最后，是被刺眼的红色鲜血染红的床褥，大大分开双腿，面色灰白，张着嘴，双目突出圆睁已然没有进气的女人。
以及，她枕头旁边，赤|裸着、满身污|秽的根本看不出人形的胎儿！
鬼胎！竟然是个鬼胎！！
戚公公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万万想不到，这妃子竟然在如此神圣之地生出来了一个鬼胎！
他忍住呕吐的冲动，双眉倒立，脑子飞快的旋转。
如此也好！眼下这妃子已死，倒替他省去了很多麻烦，他只需要将这鬼胎和昏厥的接生婆婆一并抛进火里毁尸灭迹即可！
想着，他便迅速的动作起来。
将襁褓婴儿放到女尸枕边之后，戚公公拍了拍手打算离开，一个粉色的小身影忽然掠过他的视野，他猛地想起这房中还有一个女娃娃。
身形一顿，他倏地转向角落，一步一步朝那个孩子逼近。
看她一身华贵的衣着打扮，应当是住在附近的凉国小公主躲在此处避火。
他本想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个女娃娃也一并扔进火里以防后患，却见那女娃娃丝毫不畏惧的靠近，竟然也慢吞吞的朝他走了过来。
幼小的手抬起，一点一点紧紧的抓起他的衣摆摇了摇，一双圆圆的眼睛，正如两颗墨黑的葡萄，泛着弱小胆怯的光芒，无辜地看着他，仿佛是在向他求饶。
戚公公半伸出去要抓她的手一顿，心下一软。
他竟然不知该说这孩子太蠢还是太聪明，明明他是坏人，明明他刚刚还在她的面前无情的杀死了两个人！她竟然还在向他求饶！
……
“那一夜的大火烧死了晋国所有的皇子公主，除了在佛堂的太子和溜出寺庙的五皇子……还有那个女娃娃。”
戚公公又敲了敲烟袋，对着烟嘴使劲地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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