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焰狱
距“枯荣城”只剩十余日路程,禁卫兵团、治安兵团随“刑律司”主办“耿四一”押船的五百兵士,已提前回到城中。鬼蛾强留了十名“治安兵团”的兵士在身边候命,队中全是孤雁的兵,她总觉得有些别扭。“野战兵团”众人,早已人困马乏,疲惫面容之上却均浮现喜色。
“你存的那些宝贝一样没丢,可惜呀。”叶玄与鬼蛾打趣道。
鬼蛾此时心情已经好转大半,回呛道:“驼队接不着‘信鸦’,消息比牛还慢,谁知现在怎样?哼,仔细你那银湖银海,全叫人给抽干了!”
“银海?我现在有金山啦。”叶玄说着,露扮出一副土财主的惫懒模样。
“少主,你现在……是这世上最豪阔的人了吧?”鬼蛾忽然收敛起寻衅之色,柔声问道。她念着叶玄发了横财,往后就更没理由追究自己贪赃之事。
叶玄摇摇头:“薛家,深不见底呀。知道我为什么不惜得罪北边三大钱庄,也要将‘通汇钱庄’引入‘枯荣城’吗?”
“为何呀?”鬼蛾眼中闪出好奇之色。
“舌头比马还长,怎么可能告诉你呀。哈哈哈哈……”小半年来,这还是叶玄头一次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
鬼蛾怒极,伸手在叶玄座下那匹黑马臀上抓出三条血口。黑马剧痛,长嘶狂奔。叶玄骑术不甚精湛,平时骑的都是别人早已驯好的良驹,此时也是手足无措,只得暗运内劲,将自己身子紧紧吸在马鞍之上,待坐骑自行平复。瞧着叶玄狼狈的模样,鬼蛾暗自庆幸,这一幕未给木青儿瞧见。
忽而念及宫主,鬼蛾惶恐之余又感怅然。只觉自己此生最深、最痒的欲念,怕是永远也不得满足了。这时刻,残影还未将“那件事”说与她听。
在喜欢女人的男人看来,“木叶家族”五位女子之中,最让人把持不住的当属鬼蛾;然而对于喜欢女人的女人来说,木青儿则无疑是那“让鱼儿为之癫狂的漩涡,让蛾儿为之飞扑的明火。”叶玄当然是鬼蛾最好的朋友和唯一的主上;但木青儿,是她的魔,是她的神!
叶玄终于驰马归队时,鬼蛾正目光涣散,望着虚空处发呆。叶玄问她在想些什么,鬼蛾目不斜睨,幽幽应道:“怎么可能告诉你呀。”
…………
烈日高悬,冷风刺骨。叶玄一行于仲夏自“枯荣城”出发,归时已至深秋。西北之地,林疏草稀,道路宽阔。两千匹骆驼在失去六百多只伙伴后,终于回到苦寒干燥之处,个个神完气足,步履愈发矫健。
忽见前方道中,有一窈窕女子拦路。叶玄驱马上前,临高而望。不下马,不问礼,也不询话,只待对方开口。入得北地,更近主城,叶玄少了谦恭怯弱,纨绔之气复又上身。
见那女子一袭浅桃色薄衫,身形纤长,发丝微乱,身无缀点,只左手带着一只纯白鼬皮手套,透着三分诡异,七分俏皮。容姿芳艳不及寒星,妖媚丰腴不及鬼蛾,眉眼轻灵不及残影。她很美,却美得毫不出挑,全无锋芒。给人一种莫名的舒适、亲近之感。
“民女‘田雨’,求战枯荣城主叶先生。”女子抬眼望着叶玄,目色温柔如水。
叶玄见她衣衫轻薄,立于寒风之中丝毫不见瑟缩,知这名叫“田雨”的女子定是武人,却不料一开口便向自己索战。叶玄终于下马,上前几步凝视着田雨,沉声询道:“因何求战?”鬼蛾、寒星也跟着下马,陆烬父子骑马坠在后方,静默相望,不动不扰。
“只因钦慕叶先生英姿。田雨一介民女,若待先生归城后登门拜见,只恐夜宫幽深,万难遂愿。今日斗胆拦路,冒死求战,只盼得先生青眼一顾。”低眉顺眼,语意忧怜,扰得叶玄心中一阵荡漾。
自从杀了胡亢,叶玄感觉所有人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在变化,陆烬父子,枯荣城的兵士,甚至包括早就清楚自己底细的鬼蛾、寒星。外人更不必说,渡天河后一路归行,沿途赠礼之人,再没一个问他“木先生在何处”,再没一个面皮之下不意间浮出对“裙下之主”的笑讽。叶玄一直以为,自己享受那样的笑讽,享受那份深藏不露的优越,享受那种众醉独醒的窥探。此时方觉,还是马屁直接拍在脸上,更加过瘾。
“田姑娘言重了,未敢请教家门、师承?”叶玄尚不习惯应对真心谄媚之人,尤其这回是个美人,只好故作镇定,故作清冷。
“田雨武功是爹爹所授,没有师傅。民女今日行止…可谓无礼,亦复无耻。事先未得爹爹允肯,是以不敢辱及家门,‘田雨’亦是化名,万望先生宽宏体谅,恕罪海涵。”语罢目中含泪,盈盈下拜。
叶玄见此情状,忙欲伸手相扶,旋即又觉不妥,持礼道:“叶玄不敢受此大礼,田姑娘快请起罢。”他唤她作“田姑娘”,就表示不再追究对方背景、来历。
“多谢先生。”田雨又行一礼,终于缓缓起身。双眸凝望叶玄,不再言语,然而眉目含情,又兼乞盼之色,显是在等叶玄重提比武之事。
叶玄会意,温言相询:“方才姑娘言道,要与叶玄比武。不知姑娘意欲怎生比法,赢了如何,输又如何。”
“先生说笑了。盲犬吠日、萤火燎冰,哪有半分侥幸万一。民女败后,任凭先生处置。”语调哀恳,如泣如诉。最后一句“任凭先生处置”更撩得叶玄欲血沸涌,心中暗道:“一口一个民女,却不知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小姐。我倒真想把你带走,好生‘处置’一番。可之后又该如何呢?”
“田姑娘,要战少主,得先过我。”鬼蛾在旁瞧着这楚楚可怜又咄咄逼人的小娘,早已是百爪挠心。
“小蛾,不长记性是吧。”见鬼蛾又乱插口,叶玄有些恼怒,低声斥责道。
“你这次应了,以后如何?”鬼蛾望着叶玄,柔声质问。
叶玄闻言悚然。小蛾说得有理,自己已非昔日“裙下之主”,往后会有多少初生牛犊、不知深浅的家伙上门索战?今日若因垂涎美色,随随便便应了她,以后却又如何推脱?总不好跟人说“你长得丑,我不跟你打”吧。
当年夺“枯荣城”时,让木青儿出头,就是为了省去整日被人挑战的麻烦。虽说练气之后,男女体力上的鸿沟轻易便可填平,但世间习武之人仍多为男子。男子登门向一女子索战,毕竟于礼不合、于情不耻。可是这鬼蛾,若当真出于公心,该设法搅黄此事才对,又何必揽到自己身上?哼,这小贱人,就是想摸人家!
无论如何,鬼蛾的话已当众说出口去,叶玄总不好在外人面前与她多所争执,只好顺着话头附和道:“田姑娘胜得鬼蛾,在下自会请教。但若田姑娘输了,毕竟你是拦路索战,我们总要有个说法才行。”
“民女若败,任凭先生处置。败于鬼蛾大人,也是这般说法。”田雨对于先战鬼蛾之事,显得不太情愿,话中微带赌气之意。
“‘任凭’之说,太也虚枉,叶玄更不敢如此放肆。姑娘若败,给‘莫问塔’做三个任务。欺师灭祖不会,伤天害理难说。姑娘肯吗?”田雨既说自己没有师傅,则只要不叫她弑父杀母,便不算欺师灭祖。此时叶玄故意不称她“田姑娘”而只称“姑娘”,是在提醒她:名字容你做假,答应我的事,可得当真!
“好,就依先生所说。不过……田雨只是化名,先生如何找我呢?”田雨问道。叶玄总觉得,田雨话里话外,是盼着自己将她带走。也不知是否自作多情了。
“我会指给你一家店铺,你每隔两年去询一次便可。田雨虽是假名,我却相信姑娘是个一诺千金之人。”叶玄信口胡言道。他当然不清楚这姑娘的为人,只为给彼此系个活扣。若这姑娘身手当真了得,亦或临别时感觉实在舍不下她,当即便可随手指派个“枯荣城内”的任务,顺道将她领走。
“先生想得周全,就是这样。”田雨说罢,转头望向鬼蛾。
“你使什么兵刃啊?”鬼蛾上前两步,与叶玄并肩而立。语声暧昧,全不似将要比武的样子。
“我没有兵刃。”田雨轻声应道,说罢也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急于开始与鬼蛾的较量。
鬼蛾瞥了一眼对方被“纯白鼬皮手套”紧紧包裹的左手,没有翻开袖口,解下绳鞭。这时田雨战意已燃,她望着对方双眼,忽然觉得不能小觑了此人。
叶玄也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不待鬼蛾上前,忙侧头厉声训道:“比武过手,点到为止。若闹出性命、残损,我可饶不得你。”眼望鬼蛾,隐意却极分明,这是在警告田雨:鬼蛾若是死了,或者残了……下一场比试,绝难善了!
田雨闻言,会意浅笑:“多谢先生关照。鬼蛾姐姐,这便请了。”
“当心她左手。”叶玄低声提醒。鬼蛾点点头,徐徐步入场间,心道:“哼,谁的左手,还没些古怪呢?”
“请了。”鬼蛾轻轻抱拳,随即错掌撤步,拉开了架势。
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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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声柔和,动起手来却极霸蛮。一礼方罢,纵身前扑,右掌当胸拍向鬼蛾,脚下全无精妙步法,出手也不寻两臂空隙,就这么硬生生拍将过去。鬼蛾见这气势,不敢出掌硬接,身子向后疾掠,避开了这一式刚猛,却险些撞到叶玄身上。
与“叶玄战胡亢”时的情景不同,此时在旁为鬼蛾掠阵的叶玄,站得距二人极近,田雨对这般无耻似也浑不在意,欺身追到,又拍一掌,眼看便要将身前二人一并震飞。鬼蛾足下运起“岚步”,身子向左滑出。叶玄身前没了遮挡,胸腹处肌肤立即感受到这一掌的凛冽,也向后撤出半步。
田雨对叶玄看也不看,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在身前一般。一掌力穷,迅疾向右横扫,携换命之势,迫退了想用“阴风指”袭她腰肋的鬼蛾。
铁沙掌!叶玄心中震惊之意,难用神情道尽。这姑娘使的武功,竟是比“金刚掌”和“无极印”还要更原始的、更古老的“铁沙掌”。这笨拙滞重,易练易破的功法,早在“心剑季”时就已无人肯用,便是初入门径者,也多以“金刚掌”为启蒙。
然而瞧这浑然天成的架势,却怎么也不像是为隐藏本门功夫而演出来的,尤其是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迫退鬼蛾那一挥,若说是假的,若说她明明还有更好的解法而能在那时忍着不用,叶玄唯有五体投地、顶礼膜拜了。可是这姑娘……她为什么要练“铁沙掌”呢?
几招一过,鬼蛾惊诧之余,隐约看懂了对方路数。虚招又试几次,心下更自了然,怯意顿消。鬼蛾不认识“铁沙掌”,这时节,只有喜欢读书的人,才可能认识“铁沙掌”,练武之人是没什么机会见到的。
然而不管这田雨使的是什么功夫,套路却极鲜明,唯“硬抗、换血”四字!鬼蛾每次进招,田雨便出掌击她身上另一处,于自己即将被袭之处全不理会。哪怕是脖颈,哪怕是眼睛!
初时,鬼蛾以为那是极高明的“心战”,就像胡亢抡向叶玄双腿之间的铁鞭一样。此时已渐渐明白,她这么做,是因为躲不开!这姑娘内力深厚,定是“旱境”无疑,可身形、步法却极笨拙,鬼蛾甚至怀疑,便是三、五步外,直接用“毒蛾刺”点她,她都有可能挡不下,避不开。
“若当真只有这三板斧,你可是刚好犯到姐姐手里了。”鬼蛾心中暗笑:“‘阴风指’点你,你耍光棍跟我换命,那就莫怪‘无痕手’剔你筋肉”。
鬼蛾晃身上前,接连逗出对方左右两掌,瞅准田雨右掌回撤的间隙,左手无名指极轻柔地自她小臂外沿拂过。田雨右掌尽收时,前臂衣衫已被裁破,一丝细肉滑落于地,血水沥沥而下。
一招得手,鬼蛾向后轻盈一跃,等着对方认输,或者哀嚎。怎料这田雨右掌刚撤,左掌立即拍到,对于臂上剧痛竟似毫无知觉。说好“点”到为止,一条“线”都剔下来了,她却还不停手!
鬼蛾向后轻掠时,心下已无战意,因此退得不够疾、不够快。待田雨左掌当胸拍到,她已无力闪躲,只好抬左臂格挡。虽一直怀疑对方手套之下必有古怪,但鬼蛾对缠绕于自己小臂的绳鞭“鬼哭”很有信心。
“啊!!!”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嚎,惊得群鸦飞散。叶玄钳于右手食、中二指间的钢镖“游子”几乎顺着本能脱手而出,全不顾宗师廉耻!
好在脱手前的一瞬,叶玄看懂了场间发生何事,也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撤手却已不及,只得食指轻压,微微偏转了“游子”去向,原本会切开咽喉的钢镖深深嵌入田雨右臂。
“烬手!”叶玄不禁心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姑娘是不是从书中走出,专程来给自己涨见识的。
鬼蛾与叶玄全猜错了。纯白手套之下,藏着的不是利刃,是火!鬼蛾的“绳鞭”刀枪难入,哪怕是世上最坚、最硬的玄铁,想要瞬时将其割破也是难能。然而内含“乌金丝”的绳鞭,导热最是迅疾。“烬手”灼烧之下,整条小臂便如陷在烙铁中一般!
皮肉之痛,锥心噬骨!鬼蛾全身瘫软,跪伏于地。唯有田雨“燃着暗红赤炎,泛着人皮焦臭”的左手,如火刑架般毅然伫立,紧紧箍着鬼蛾的前臂,令她无法一边哭号,一边在地上打滚。
鬼蛾的身子就如一只紫黑色的破布袋般,“挂”在田雨面前。布袋在寒风中摇摆、激荡,是鬼蛾的挣扎、曲扭;布袋底角一抹湿潮,是鬼蛾失禁的尿水。
“够了!”叶玄的喝止,几近咆哮。残存的一丝理智让他确信,田雨不打算杀死鬼蛾,“雪脏”已在木鞘中雀跃,那是叶玄战栗的左手。他愕然发现,嵌入田雨右臂的钢镖,没能让她的身子颤动半分,仿佛那右臂根本不是她自己的一般。
随着叶玄一声爆喝,田雨五指微张,放脱了鬼蛾前臂。然而鬼蛾的剧痛却丝毫未减,绳鞭已通体暗红,她上臂的衣衫,也已开始燃烧。寒星急抢上前,将鬼蛾死死按在地上,右脚踩住她的左手,以防挣扎翻滚时,再烫伤头脸胸腹。旋即右手轻挥,拂灭她身上火焰。鬼蛾仍在哀嚎,左臂仍呲呲作响。
“封她穴道,再解绳鞭!”叶玄对着寒星冷然下令,试图用厉狠的语调压抑自己的颤抖。寒星闻言,立即伸指点了鬼蛾胸腹、臂膀各处要穴,旋即“啪”一个耳光重重抽在鬼蛾脸上:“静!”鬼蛾受寒星一掴,惨嚎果然渐小,却仍不住哀鸣。
叶玄撕心裂肺,几乎想要哭着跑过去抱住鬼蛾,但他不敢动。双眼死死盯着自称“田雨”的小娘,却不知是该拔刀斩她,还是该逼问她的来历。
“叶先生,比武之约,还作数吗?”此时的田雨敛了楚楚可人之相,满眼寻衅地望着叶玄。语声仍婉转轻柔,似是本来如此,并非作伪。
叶玄此刻唯一知道的是:这小娘从一开始就是冲自己来的!可她究竟是谁,从哪里来,想干什么?没有丝毫头绪。难道是胡亢的人,来找自己寻仇?可这姑娘只身一人,武功也不甚济,若当真死斗,只怕连鬼蛾也打不过。就凭一招“烬手”,想与自己换命吗?
烬手……叶玄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种书上才有的荒唐武功,真的有人会练,真的有人敢练。
“烬手”的练法十分简单,比“铁沙掌”还要简单。只是凭着雄浑的真气,将自己的手掌加热,加热,不断加热,直至引燃皮肉,烧穿骨骼。这功法暴烈之极,残忍之极,痛苦之极,与其说是武功,倒更像一种自毁的艺术。
“烬手”和“铁沙掌”于死战中的功效都极平庸,“铁沙掌”因其古老而闻名于世,世上还没有“练气者”的时候,就有这门功夫。“烬手”却是因其荒谬和变态而被史书记载。
旱境以上,“烬手”人人能练,却无人能用。没有人能在“焰火焚烧”之下维持“神智清明”,更不可能维持这么久!然而,田雨可以。并且当她左手抓住鬼蛾前臂那一霎,焰火腾起之快,以叶玄“蝗灾”之境,亦是难能。她能做到,唯有一个原因——这功法,不知已练过几千几万遍了。
何等深仇大恨,能让一个人坚毅如斯?那如云朵、如初雪般纯白的手套里,究竟掩盖着怎样的疮痍?此时,田雨手上的焰火已经熄了,她正将五指勉力张开,以防止它们融为一体。叶玄只觉毛骨悚然,他不能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痛楚。
“你是什么人,与我有何冤仇?”叶玄沉声发问。他不认为能得到满意的答复,但仍要问。
“民女若败,任凭先生处置。”田雨优柔轻慢地,将先前之语又重复了一遍。第一次说出时,叶玄以为那是撩拨,是调戏,心为之摇,意为之荡。此时方知,这是一句何等决绝的挑衅!
原来这话的意思,不是“我想和你睡觉”,而是“你来刑讯我呀”。
田雨虽然倔狠,却也不是疯子。她这般说法,只盼叶玄决意将她活捉。如此……或许还能有半分机会。
忽有那么一瞬,叶玄觉得“田雨”与“鬼蛾”的对决,仿佛是一种宿命!第一阵,鬼蛾输了。输得如此彻底,如此惨烈!叶玄决心,要给她第二阵。
田雨右臂仍嵌着钢镖,血水顺着指尖,沥沥滴落。叶玄此时与她对决,可谓无耻。纯依道理而言,田雨并没有对不住叶玄。
战前,叶玄警告她说,鬼蛾不能死,也不能残。现在田雨赢了,鬼蛾没死,也没残废。小臂上的灼伤,将养些日子便可痊。然而田雨臂上,钢镖嵌入之深,或已透骨。似乎是在回应叶玄的思虑,田雨右臂微抬,轻轻向外一震,钢镖激射而出,血浆喷涌四溢。
“快些吧,趁我手还能动,血未流干。”田雨不耐地催促道,柔声细语中,夹着来自暗域深处的鄙夷。
叶玄心中狂怒!一个无耻之人,只觉受了奇耻大辱。一句“用了双手算我输”几欲脱口而出。然而话到嘴边,他咽下了。他想起了胡亢。
叶玄深深吸气,深深吐气。他决定撕下所有的廉耻,双手齐出,半招不让,擒下田雨!可惜他终究没能真正撕下全部廉耻。至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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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脸拔出“雪脏”。
叶玄很想拔刀,很想很想。并非担心空手对敌会减了胜算——如果他能拔刀斩向一个“双手半残”的女子;如果他能拔刀斩向一个“刚被自己无耻偷袭”过的女子;如果他能拔刀斩向一个“力战衰竭复又再战”的女子……如果他能做到,自今而后,他将百毒不侵!可惜,他不能。
“雪脏”直插于地,叶玄正要抬步走入阵中,鬼蛾惨嚎又起!是寒星在解绳鞭。寒星平素不爱理事,此时心中却一片清明。她知道,必须要在叶玄与田雨动手之前,让鬼蛾发出这声惨嚎。再晚,不定坑死叶玄。
而且鬼蛾的手臂也不能再等了,绳鞭凉透,她只会更惨。残影、木青儿、孤雁,伴着鬼蛾的第二轮哭号,依次疾纵而至。残影最是心焦如焚,她当先赶到,却只纵掠间浅浅向鬼蛾望了一眼,径直奔到叶玄身旁站定。木青儿片刻后也手握玄竹,站到叶玄另侧,目光却好几次忍不住朝鬼蛾瞥去。孤雁到时,见叶玄对面仅站了一人,便即俯身去探鬼蛾伤势。
“你们都去护着小蛾,她伤我不得。”叶玄说罢,决然走入阵中。“来吧。”
四目血红,二人默契地省去了行礼的做作。田雨右掌拍出,还是先前的蛮招,别无二致。鬼蛾的哀鸣忽转低闷,是残影将手帕塞进她口中。残影心思细密,怕解“绳鞭”之事纷扰叶玄心神,这次却帮了倒忙。淤积喉头不得释放的凄厉,嘶嘶吟吟钻入叶玄耳中,只令他心头更增压抑,更添揪痛。
田雨右掌袭至胸口,仍是方才那熟悉的凛冽,速度却慢了几分,力道也减了几许。上臂那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终是无法单凭坚毅便能弥合的滞碍。
田雨越慢,叶玄越乱。这一掌拍到,可用“无痕手”挑她手筋,可用“烟波刃”削她手腕,也可出掌硬接,直接将她臂骨震断。但叶玄什么也没做,只凭“岚步”闪身避过。
田雨挥臂横扫,招式直与对阵鬼蛾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处在于,叶玄没有如鬼蛾一般用“阴风指”袭她腰肋,只静静站在一旁,盯着她触目惊心的左手。叶玄总觉得,那只左手会再次燃起。虽然他完全可以不给她机会。叶玄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
田雨攻了十几招,叶玄避了十几招。除了一次蹬踏,三次扫腿,余下全是右掌,泛着焦香的左手始终悬于腰畔,再也未动。田雨臂上鲜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快。这样下去,不用叶玄出手,她自己就会将生命燃尽。
叶玄不想这样胜,他有怨愤需要发泄。眼见田雨又至,右手并指如刀,分明是要横削脖颈……她的招式实在太容易看穿。叶玄不再闪避,迎着手刀锋芒欺身直进,宛如一团黑雾飘入田雨怀中,浓雾间倏忽探出一只清瘦手掌,左乳凹陷,烟尘退散。这是“陌掌”。
田雨手刀尚未削到对方脖颈,自己身子已开始向后飞掠,这一斩眼看是空了。胸上并不如何疼痛,双眼却已开始发虚,她感觉自己正在飘散,飘得很慢,散得很快。也不知那一下,中了没有。
“陌掌”当胸按到,骤然间数十枚“钢针”自田雨右乳中暴射而出!叶玄双眼看到了这一幕,却根本不及思索发生了什么。全凭汗毛与肌肤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左手前臂真气鼓荡,“鹊桥”本能地护住了胸腹头脸。饶是如此,嘴角、脖颈、肩胛,仍各中一针。
田雨焦烂的左手猛然握拳,复又张开,靠着掌间传来的剧痛清明了神智。不管中了没有,这是最后的机会!落地,翻滚,前扑,不甚灵巧但却一气呵成。她根本没有去看叶玄现在如何,只隐约辨着方向,双掌使尽最后的气力击向那团漆黑!她的左手,又开始燃烧。
巨震之下,田雨娇柔的身躯再一次被荡飞,她并未瞧清发生了什么,感觉不是撞到了一堵墙,而是一面厚重的铁壁轰然撞向了自己。这一次,她终于失去了意识。
“骨鹊桥!”叶玄双臂交叠胸前,掌心朝外。震晕田雨后,良久未动。这是叶玄与木青儿赌气,全然逆着自己心性研习出的招式。面对木青儿“如金刚、如海啸”一般的掌力,他不想总是躲,总是避。他想知道,这一招能不能顶住师姐全力击出的一掌。可是木青儿始终没有给他机会,去做这种危险的尝试。(注:掌心朝内,是“鹊桥”;掌心朝外,是“骨鹊桥”。)
这一式,原就代表愤怒!叶玄终于知道自己迟迟不攻,究竟是在等待什么。他想硬接“烬手”。然而这终归不是真正的勇敢,只是宣泄和欺凌。田雨的左手,根本无法像捏住鬼蛾一样索拿叶玄,焰火也根本欺不进那“由致密真气所铸成的双翼”。
深深吸气,复又深深叹气,叶玄缓缓站直身子,拔去插在自己身上的钢针。他一直念着田雨除“烬手”之外,或许还有别的古怪,然而田雨此时仍在微微渗血的胸脯,仿佛散发着邪魅狷狂的笑讽:“你的想象,何等匮乏。”
如果方才那一按,用的不是“陌掌”,叶玄身上只怕中针更多。“陌掌”是“木叶六式”中,最难练的一式,只因其与“力从地发”这个最最基本的拳理,全然不合。
欲修“陌掌”,“岚步”需臻化境,下盘虚浮,如尘如雾。内力忽转忽滞、骤隐骤暴,方能取代双足自大地中所借之力。如此这般倒行逆施,所得之偿补,并非威力更增,只为击敌一瞬,飘身而退。“陌掌”的真意不在杀,在逃。
木叶家族中,能使“陌掌”的,就只叶玄一人。残影“岚步”过关,真气暴发不足;孤雁内劲凶暴,“岚步”欠着缥缈;鬼蛾两头不靠;寒星更是连一式也未学过。木叶六式,木青儿表面都会,但这一系功法却与她根骨资质全然相悖,临敌根本使将不出。
然而田雨终归还是判错了形势,她以为自己至少能有半分成算,与叶玄换命。但实际上,她根本没有机会。即便是那枚“刺中了咽喉”的钢针,也只浅浅入肉,再难寸进。即便那钢针刺入眼瞳,致使叶玄方寸全乱,她双掌最后那强弩之末的一击,也绝难索命。
正如没见过田雨的叶玄,不能想象“人”这种东西可以厉狠如斯;没见过叶玄的田雨,也根本不清楚“旱”与“蝗”真正的距离。
田雨昏厥的同时,鬼蛾手臂终得脱解。她周身穴道被封,手足被残影、孤雁死死按着。其间无数次,她想求她们杀了自己,奈何口中有绢,不得呼唤。唯一安慰的是,此刻她正躺在木青儿怀中。
“枯荣城”众兵士,尤其是那被鬼蛾留下的十名“治安兵团”的兵士,瞧着团长今日行止,无不目瞪口呆。原来这位在他们心中有如“地煞恶鬼、暗域魔尊”般的大人,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儿。
“钢针封穴,绳鞭缚手。”叶玄望着倒卧于地的田雨,冷然发令。忽而心头闪过一丝惊惧,忙伸手阻住了持着“绳鞭”走向田雨的寒星:“我来。”他总觉得,这女子还会再一次暴起伤人。所幸这一次的担心,是多余的。
绑缚田雨时,叶玄猛然想到一事。几年前“尚云城”城主“邬常安”被杀,满脸钢针,颅骨碎裂。会不会是她?“邬常安”与自己,又有什么关联?
这化名田雨的姑娘,不仅强练“烬手”,胸脯里还埋着“钢针”,叶玄根本不能想象她是如何行动的。初见时,她对着自己语笑嫣然,盈盈下拜,是何等的娇柔、何等的妩媚。一想到那时她内体的光景,叶玄站在瑟瑟寒风中,不禁冷汗涔涔。还有,回想那胸针暴射的速度,定然也是练过千万次的。这姑娘心中,究竟藏了多少苦楚……
“我查过她身子了,左乳也有钢针。想是被你‘陌掌’按住,没喷出来。”残影轻声对叶玄说道。
此时田雨周身要穴,已被三十六枚钢针阻得水泄不通,粘着鬼蛾血肉的绳鞭,将她双手、双足紧紧缚在一起。
鬼蛾早已昏厥,躺于沿途城邑所赠的“马车”中休养,叶玄在车中看护。木青儿、残影、孤雁三人,也都守在近旁,不再回队尾押阵。陆烬觉得不妥,却知此时不能开口抱怨。
所幸一路再无事端,队首之人终于遥遥望见枯荣城“外城”的低矮土墙。
七日前,驼队前使已飞马入城,告知城主府,并恳请城中各个商团、宗族,不要相迎。叶玄疲惫已极,没有心力与人虚伪。
驼队缓缓入城。城中的“自由民”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倒不是对城主有什么情分,只是这些日子,“木叶家族”倾巢而出,搞得城内人心惶惶。也不知这帮人会不会死在外面,也不知这“枯荣城”会不会乱。
鬼蛾此时已复了神智,叶玄仍缩在车中相陪,入了城门也不肯出来。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刚好瞥见远处屋顶之上一个小小身影。叶玄目力甚好,瞧得分明,云洛腰畔悬着短剑,手中持着“比她自己身子也短不许多”的长剑,临高眺望,似在寻着什么人。叶玄心头闪过小小感动。“腥芒”寄存给她,想来是放在何处都不安心,只好时时在身边带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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