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最后一餐
翌日晨间,“木叶家族”六人齐聚在位于夜宫“银库”近旁,建好后几乎从未使用过的“议事厅”中。叶玄与木青儿,均不喜太过肃穆的场合,是以家族议事,多在木、叶二人屋中。
鬼蛾跪在“墨绿的孔雀石地板”上,已整整一夜。手上血污擦了,衣衫却没换过,仍是赤足裸臂,通体暗红。看到鬼蛾跪在厅间的光景,叶玄不自觉地想起了“甘恬”的弯刀,也是“墨绿刀鞘,镶嵌暗红宝石”。回城后,那柄弯刀已被鬼蛾据为己有。
“议事厅”并不甚大,内里空空如也,就连座椅都是晨间现搬来的。木青儿没有坐,她站在叶玄侧后,右手轻塔在椅背之上,感觉这样自在许多。木青儿不坐,影、星、雁三人也不好坐,索性围拢到二人身边,仍是残影挨着叶玄,寒星、孤雁伴着木青儿。
“兵团交给你,不管事,报花账,我容得你;到了夕霞山,学那丁兰一般,不听号令,肆意嚣张,我也容你;可你昨日竟……竟他娘的干出这等事来,你跟那‘风四矛’有什么区别?若不治你,‘木叶家’迟早叫你祸害的和那‘风家’一般声名狼藉!”叶玄越骂越怒,指着鬼蛾的手指,微微颤抖。
鬼蛾知道这一次叶玄是动了真怒,困饿干渴之下,身子仍跪得比直,只求能得个便宜些的处置:“少主,你别气了。我认错,认罚……”鬼蛾可怜兮兮地偷望了叶玄一眼,目光一触,忙又低头。
“怎么罚,你自己说!”
鬼蛾一时呆住,不知如何做答。独自跪了一整夜,她不是没琢磨过自己会受什么处置。只是,自己说实在忒也为难,说轻了或惹得叶玄更怒,万一说重了……至此,鬼蛾对那横死于自己手中的俊美商人,没有丝毫怜悯、愧疚。
“关她三个月监房!”残影见鬼蛾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右手指着她鼻尖,恶狠狠斥道。仿佛自己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怨,仿佛口中说的是什么令人发指的重刑。
被叶玄怒目一瞪,残影伸出的手臂立即乖巧地缩了回去,动作显得十分滑稽。她就是想将场间肃杀的气氛搅乱。
“革除‘治安兵团’团长之职。鞭二十,监百日!”话一出口,叶玄心中暗骂自己无能。“我有什么脸瞪小影。鬼蛾在‘内城’明目张胆地滥杀,鞭二十?她当众杀人的地方,就在‘城主府’的斜对街,监百日?那跟奖赏有什么区别?可是,我又能拿她……怎么办呢?难道依着城律将她斩了?”就这徇私枉法的处置,原下了一整夜的决心,定四十鞭。话到嘴边,又砍一半。
“还有,将她所有财物,除了‘鬼哭’和身上这套衣裳,全数卖了,赔那商人!”
鬼蛾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叶玄,目中透出怨愤。鞭刑虽也可怖,却已在她意想之中,毕竟有残影前车之鉴。可变卖自己财产,却是大出所料。想到这数十年的辛勤贪墨眨眼便成泡影,一时如遭雷电,惊怒交集。
叶玄呼地从椅中站起,上前几步“啪”一个耳光重重甩到鬼蛾脸上。
“怎么?是觉得欺负你了?你他妈再用那种眼神看我试试!”他右手指着鬼蛾,目眦欲裂,暴跳如雷。
残影见状,慌忙跑上前去拉住叶玄。“少主,你别…别真动气呀。”便是“莫问塔”泄密那次,也未见叶玄愤怒到如此地步。
叶玄愤怒是真,却跟那个无辜枉死的西域商人没太大关系。一是因为清尘,昨晚那情形,清尘要是被鬼蛾制住…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二是因为鬼蛾,将来到了那边,她若还如此行事,不定会招来杀身之祸。
鬼蛾被那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得懵了,呆呆怔了一会儿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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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着肿起的左颊嘤嘤低泣。泪水越涌越狂,却吓得不敢放声。
残影抬起右足,一脚将跪在地上的鬼蛾踹倒,心中暗骂:“平日不是挺会装吗,关键时候怎个蠢成这样?扇你耳光不顺势伏倒,是要拱火还是等着再挨?”旋即小心翼翼地将叶玄半搀半扶引回椅中,好似他是个一阵轻风就能吹倒的老翁。
双足污秽,衣袖破损,斑斓残乱,面颊肿胀;一身暗红伏地颤抖,声声呜咽更在喉头。望着眼前的鬼蛾,叶玄仿佛看到一个被妈妈弃在街头,受尽欺凌却连哀求也不敢大声的小女孩儿,厉狠的斥骂再也喝不出一句。他闭上眼睛,试图调缓内息的流速,以抚平自己的心绪。
“少主,息怒。”寒星毫无情感地念出四字,像是书堂中背诗的小童。
没有人料到寒星会在这样的场合说话。“她这是在安慰我吗?不可能。难道是在求情?”叶玄想不通,但他感激寒星暂时吸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今晚执刑。打完直接扔进监房,与其他囚犯一般待遇。”叶玄尽量掩藏着情绪,扔出一句冰冷的指令,而后转身逃离了“议事厅”。
“这次倒瞧你敢不敢亲自动手。”残影望着叶玄那分明修长、比直,然而在自己瞧来却总觉不够挺拔的背影,暗自腹诽。“他若真的自己动手,说明他更疼惜我,还是更疼惜小蛾呢?”
木青儿也随着叶玄而去,经过鬼蛾身边时,停步看了她一会儿。
“你……”孤雁想跟鬼蛾说些什么,终是摇了摇头,跟在寒星身后走了出去,刻意与前面拉开一段不必寒暄的间距。
叶玄与木青儿走后,鬼蛾终于伏地放声大哭。残影跪在地上,引她将脸放在自己膝头,未说任何安慰的话语,只是极轻缓地揉抚那一头浓密的乱发。
“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没说让你接着跪,就不用跪了,也别大喇喇坐在椅上,去墙角缩着。”待鬼蛾哭声渐敛,残影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
见残影回来时只拿了一个水袋、一篮面饼,鬼蛾眼中透出失望之意。残影不禁气得笑出声来:“你倒永远知道对自己好,现在是什么情形,还挑肥拣瘦?”
幼时吃“泥饼”的经历,让鬼蛾很排斥饼状的食物。她最喜欢吃的是“蜜糕”以及各种禽兽的“肉、蛋、奶”,其实也都是些城中普通匠人踮脚可及的奢侈。反而似“霜葵、茸菇”这等能入“薛让、山均”之流法眼的珍馐,她只觉寡淡无味,吃起来一点儿也不过瘾。
鬼蛾此时腹中饥饿,口中干渴,也顾不得许多,配着袋中暖水,大口嚼起面饼来。
“哎?你把饼咽了再喝水!这样我还怎么喝呀?”残影有些后悔,她只从膳房拿了一个水袋过来。
“本座今日也不去‘莫问塔’了,就坐在这冷石板上陪你吃饼。我屁股上可没你那许多肉,硌得疼死了。这份恩德,你可一定要感激涕零、没齿不忘才行啊。”残影故作轻松地与鬼蛾调笑着,盼能稍稍和缓她心中的恐惧。
残影将第一张面饼的最后一角送入口中时,鬼蛾已拿起了第四张。残影静静坐在一旁,瞧着鬼蛾将第四、第五张面饼送如肚中。她一直挺喜欢看鬼蛾吃东西时没出息的样子,尤其这次…饼是自己拿来的,更让她感到一种“投喂”的快乐。
食篮中的面饼还剩一张,鬼蛾终于不再伸手去拿,只将皮袋中的暖水豪饮似地灌入口中。这一餐,仅仅享受到了咀嚼和吞咽的快感,味蕾却没得到什么像样的刺激。
鬼蛾靠墙而坐,满足的同时又颇觉沮丧。方才少主说“打完直接扔进监房,与其他囚犯一般待遇”也不知是不是气话。若当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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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这顿面饼就是百日内最好的一餐了。
想到此处,她又把最后一张面饼从篮中拎了出来,卷成个纸桶一般,将前面一截深深噻入口中。这吃饼的法子,一来是为避免对“泥饼”的联想,二来也是自小在“孤饿坊”中练出来的。“孤饿坊”每日一餐饭,食物粗鄙,倒不限量。只是坊中孩子太多,众人分成若干批次,轮流到伙房用餐。每餐时刻有限,吃得快,才能多吃。
残影津津有味地瞧着鬼蛾赌气似地将最后一张面饼吞下,心中只觉无比畅快,笑骂道:“你这吃相,不知道还以为是死刑呢?”
“吃不饱,还不如死了。”鬼蛾抚着撑得有些难受的肚子,幽怨地说道。
残影轻轻白了她一眼:“你这就叫自作自受,‘刑院’交你掌管之前,就只是个行刑和监禁的地方,‘管吃不管饱’是你定的规矩吧?还依着各人体形配粥。哼,偏偏自己是个体形和食量全然不符的饿鬼。”
鬼蛾还未开口,残影看着她的神情直接回绝道:“少主正在气头上,别指望我给你送吃的。”
“那个…是什么滋味儿?”靠着暴饮暴食冲淡了的恐惧,此时又慢慢爬回鬼蛾的五脏六腑。若在平日,以治安兵团“蛾大人”手段之酷烈,区区藤鞭在她的道具室中,就连扔在墙角吃灰都不配。然而这许多年下来,她“忍受痛苦”的能力,显然没有随“创造痛苦”的能力一并提升。同“周莲”一战,已毫无疑问地证实了这一点。
残影极力想要回避这个话题,发现终是绕不开的。经年日久,她的肌肤已不记得当时的痛楚是如何剧烈,但那时闪过脑中的一个念头,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若有一日我落在敌人手中,只怕不是个宁死不屈的豪杰。
身为一个拨弄旁人命运的筹官,残影自认为那场刑罚于己而言,是一次极重要的成长。那之后,她对人的意志、人的身体,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不过此刻不是跟小蛾讨论这些的时候:“每个人的感觉,不一样的。就像被山羊舔脚底,对周莲来说,那明显是种让她生不如死的酷刑,我却觉得还挺好玩儿的。对了,你是怎么做到一下就猜出周莲怕这个的?”
“我也说不好,就是一种感觉。少主说要审她,我脑中就冒出了山羊。”鬼蛾轻声说道。
“唉,得折磨多少人才能换来这样的直觉。你经这一遭,也算个小小报应吧。”残影尽量扮出轻佻的口吻讥刺道,随即发现当自己真心关切时,情绪这种工具,并不像在“莫问塔”中那样容易驾驭。
“我不知这样说能不能安慰到你,藤鞭……应该没有‘烬手’厉害。”残影不再假装云淡风轻。
“嘶……”鬼蛾深深地倒抽一口冷气:“别说了,一点儿也不安慰。”
“对不起。”残影抱歉道。“我知道‘等待’比‘处刑’更苦,你试着睡一会儿吧。能睡着的话,也算少受些罪。”残影觉得,不管晚间是有由谁来执刑,鬼蛾最好老老实实待在“议事厅”中,等人来领。
残影挪动自己的身子,与鬼蛾并排靠墙而坐。鬼蛾则乖顺地侧身卧倒,将没有红肿的右颊枕到残影伸直的大腿上。残影的小腹当即感受到一股灼热的鼻息。她伸出右手,轻抚鬼蛾的脖颈,用不怎么纯熟的“阴风指”,按揉着后颈处两个容易致人昏厥的要穴。慢慢地,鬼蛾凌乱的气息变得和缓、有序,而后进入了睡眠。
流亡日记-节选(48)
林觉现在不是每晚都来了,我要闹一下吗?
我愚蠢的丈夫啊,安涅瑟可不会等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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