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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昔芳


龙荒六十六年,春。
  “咚咚咚!”
  寻常的敲门声,但是却让坐在桌边一人看书的龙时皱起了眉头。
  敲门声对于龙时而言,是非常稀少的声音。
  老师要来,绝不会敲门。夏惟要来,也不会敲门。那群上门切磋的少年,都是直接在门外大呼他的名字,更不会敲门。而惊梳苒,这一个月也来过几次,是在院中一边练习驭气,一边等候他出门指导,同样没有敲过门。
  那这敲门声,会是谁?
  他防备着走近门口,轻轻打开一条缝。
  外面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子,看上去像是杨府的丫鬟。
  他将门完全打开,才发现这女子手中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上面摆放的饭菜着远比平日里送来的用膳要丰盛得多。
  “少爷,请用膳~”见到他,那丫鬟恭恭敬敬地欠了个身,低声细语地说到。
  龙时有些疑惑,但他还是伸手,想从丫鬟手中接过托盘。
  “少爷,如何使得?这种粗活,还是交由奴婢来做吧。”
  那丫鬟托着盘子进屋,将桌上的物品整理到一旁,再将饭菜一盘一盘地端到龙时那不大的桌子上,随后便站到一旁等候。
  龙时皱了皱眉,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少爷,您可以用膳了~”那丫鬟见他迟迟不上座,便提醒到。
  “这……”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款待,龙时越发的迷惑了。
  他迟疑地在桌边坐下,久久端详着桌上的菜品,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餐具,最后,才终于动筷。
  这一餐,龙时吃得十分不自在,因为那站在一旁的丫鬟虽说一句话不说,但目光几乎从来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
  好不容易吃完,那丫鬟才终于又发话。
  “少爷,老爷要奴婢前来,是要教少爷用餐的礼仪,不过奴婢看,少爷像是并无什么不妥之处,莫非是先前已有乐师教授?”
  “我六岁之前,母亲大人有教过一些。”他回答到。
  他有些明白了这个丫鬟的来意。不过他的回答却也不完全是,毕竟十年前教的一些礼仪,到现在无论如何也该忘得差不多了。
  真正充当了那乐师角色的,还是自己的老师,惊雷。
  只不过,方式定然不会像这位丫鬟这么温柔罢了。
  但是,这个点,来教他用餐的礼节,用意为何呢?
  这个问题没有困扰他多久,因为很快,又有一个丫鬟走了进来,这一次送来的,是一件上好的衣物。
  “少爷,这是为您定做的新衣,您快换上吧。”那丫鬟同样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
  “等一会。”龙时终于是压不住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怎么突然送这些上来?”
  “您还不知道吗?”那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今日是您十六岁生辰,老爷要为您行取字礼呀。”
  “十六岁……”龙时低声自语到。
  他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的生辰,不过,他更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已经是个成人了。
  “少爷,您还是快点换上新衣吧。夫人已经在府上等候多时了。”
  龙时不知道为什么和他几乎没有联系的家人会突然这样热情。他印象中自己这十年来和家里人的接触屈指可数。对于父亲,上一次见面,他只问了一个问题,回答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那丫鬟口中的夫人,也就是他幼时称呼为娘亲的女人,这十年,虽然同在屋檐下,竟一面都没有见过。
  家里人,尤其是养父,像是非常忌讳和他有所接触。但为何今日会一反常态,甚至让他到府上去,亲自为他办礼。
  怀着这样的疑问,他还是换上了那件衣物,在两个丫鬟的带领下进入到了那近在咫尺,却又陌生无比的杨家大院。
  他第一个见到的,就是那已相隔十年未见的娘亲。在他印象中,这个曾在他年幼时经常把他抱在怀里的女人胸怀是那么的宽广,可今日一见,才发现,她现在也不过是一个要抬起头看他的小个子女人。
  见到他,杨家夫人还有点愣愣的,她恍惚地在一旁丫鬟的搀扶下走到他面前,端详了他许久。
  “一样的鼻子,一样的眼睛……时儿,真的是我的时儿……”那女人小声的嘀咕着,声音却分明是在颤抖。
  龙时在她那热切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他的眼神偏向一边,他想像以前一样喊出“娘亲”这个称呼,但话到嘴边却迟迟出不了口,最终只是拱了拱手,称呼到:“母亲大人。”
  可这一声,却让面前的女人像是遭了晴天的一个霹雳,全身一震。最终只得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声。
  “来,和我进屋去见一见你父亲吧……”
  一路上,两人无言。府中并没有像是办大礼一样张灯结彩,而是与平常无异。
  他跟着女人拐弯抹角的进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
  房间的正中央,杨培龙正背手而立。
  “来了。”看到龙时,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龙时环顾了一下房间,没有其他人,只有这一家三口。
  “既然已经成人,陪为父喝几杯如何?”他说话的语气还是那样淡漠,但提出的要求却出乎意料的亲切。
  龙时有些不知所措,在他印象中,男子的取字礼,似乎不是如此。他看了看一旁的养母。
  “难得有机会,你就陪你父亲好好喝一回吧。”女人脸上浮现一抹淡笑,便领着他上座,自己吩咐丫鬟取来酒具和酒水,上好菜肴,便也在两人身旁坐下。
  是杨培龙先举起酒杯。
  龙时并非不清楚酒桌的礼仪,本该是作为晚辈的他先举杯敬酒。这样显然是有些失礼了。但现在,既然对方已经先举杯,那他也应该立刻举杯饮尽才妥当。
  可龙时却久久没有举杯,他还没有习惯这样和养父的亲近举动。
  见到龙时有些迟滞,杨培龙也放下了酒杯,缓缓说道,“昔芳。”
  “这是?”龙时疑惑地看着杨培龙。
  “你的字。昔芳,意为‘是昔流芳’,如何?”
  “甚好,甚好……”他若有所思地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谢父亲大人赐字。”
  “你父亲我是个粗人,取不出这种字来。”杨培龙也是一饮而尽,看了一眼龙时身旁的夫人,叫丫鬟替龙时又倒满了一杯。
  龙时看了看满溢的酒杯,擦了擦嘴角。
  刚刚一杯下肚,龙时只感到这烈酒烧的喉间有些刺痛,但他明白父亲的意思,因而还是举杯,转向一旁的女人。
  “谢母亲大人。”
  正准备饮下,却被一双手制住。
  “时儿,不必这么着急。”夫人用斥责的眼光瞄了一眼杨培龙,随后,将一些菜夹到龙时的碗中,“先吃些下酒菜,缓缓酒劲,再慢慢喝。”
  龙时心里多有触动。
  在他记忆中,只有小时候的某些模糊片段中有过被称呼为“时儿”的经历。他知道这位养母是多么疼爱幼时的自己,那些回忆现在还让他对杨府保有一丝温存。
  也许正是因为养母的原因,他和养父之间也渐渐融洽。
  一父一子就这样一杯一杯的喝起酒来,你一言我一语。喝到约莫二两酒下肚,这位他印象中不苟言笑的父亲话顿时多了起来。
  从父亲的话中,他了解到,杨家有四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夫人在诞下小女儿后,便得了场大病,再也不能生育,这也是为什么杨家一个儿子都没有的原因。
  漠国有纳妾一说,但是杨培龙从来没有纳过一房小妾。
  原来,夫人木柔,是漠国曾经有名的望族木家的千金,而当时杨培龙只是一个破落家族的小儿。年轻时,夫人不顾家人劝阻,一心嫁给身无分文的杨培龙,白手起家。
  时势造英雄,当时漠国正与南方的樊国、梁国打仗。杨培龙从一个士官做起,屡立战功,位至近卫军将军。
  而现在,龙时知道,这位养父已是漠国的“玉将”——在漠国,册封玉将几乎是武将的最高荣誉。在玉将之上,虽然还有“大玉”的称号,但现在拥有这个称号的,整个漠国只有一人:沙城铁骑统领,冷空。
  而杨培龙能以一个小小的近卫军守将晋升为玉将的原因,龙时也知道,是因为十几年前那场空前浩大的“青黄之争”中,杨培龙率五千守军,在漠国南疆的沙塞,先后击溃了十万来犯的敌军。一举扭转了漠国的败局,促成了和谈。
  这是“青黄之争”中两大谜之一,也是漠国军史上的一个奇迹。
  自那以后,成为玉将的杨培龙名利双收,但他没有像其他玉将一样,继续建功立业,而是意外地选择就此卸任将军一职,退居朝廷任武官文职。
  龙时很想知道这之中的真相,想知道养父是如何在天时地利人和三点都不占优的情况下,以少胜多。
  但杨培龙却忽地闭口不谈,开始喝起了闷酒,并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
  他直喝得脸色开始涨红,才终于又说了起来。
  “你知道你还有一个比你大一个月的姐姐吗?你娘亲生下你那姐姐不久,我便收留了你。与那姐姐一样,你是喝着你娘的奶长大的。”杨培龙端着酒杯,却迟迟不饮,“可你现在甚至连一声‘娘亲’都不愿叫……”
  “我……”龙时低下头,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木柔,她的眼圈也是微微泛着红色。
  他脑海中回忆起六岁时,养父把自己一个人带到后院的小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任由他如何哭喊都无法挽留,他追到杨府门口,用力地敲打杨府的大门,但敲得筋疲力尽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我知道,你多少会恨我们。”杨培龙一口饮下,  “但今日之后,你要恨就恨我吧。这十年,你娘多少次想亲自给你送餐、送衣物,多少次想去见你,都是我不让……”
  “老爷,你醉了。”木柔擦了擦眼角,赶忙给杨培龙递上一杯茶。
  杨培龙没有接过茶杯,只是又满上了一杯酒,有些颓然地坐着。
  他像是得到了什么提醒似的突然止住了话匣子,安静了一会,仰头将酒杯再一次一口饮尽,随即起身,“我们今天聊得太多了,现在天色已晚,你回去吧。”

  “老爷!”木柔也跟着站起了身,“便留他在府上住一夜会有什么大碍!?”
  “夫人,你有心留他。但你看他会把这里当成他的家吗?”杨培龙少有的与夫人针锋相对了起来。
  木柔愣了愣,看了一眼也已经站起身的龙时,终是哭出了声。
  龙时不再说什么,只是举杯,向父母各敬了一杯酒,行了个礼,便走出了门。
  这一路上,他没有回头,如杨培龙所说,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他又如何能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呢?
  酒力缓缓从他的头上褪去,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悲伤。
  “时儿!”一声呼唤在龙时踏出杨家大门后传了过来。
  他回头,自己的母亲正站在门内看着自己,昏黄的灯光下,他还可见她有些浮肿的双眼。
  “母亲……”他这次没有再称呼“大人”。
  她犹豫了一阵,终于也是走出了门,快步走到龙时面前,“告诉娘,你是不是怨你父亲。”
  龙时没有回答,他的眼神却避开了面前这个女人。
  “当年他为什么要把你送出家,连我也不知道,不论我问多少次,他从来都不告诉我……”木柔紧紧抓着龙时的两臂,极力忍住不去哭泣,以致声音都有些发颤,“但你不知道,他有多在乎你。你刚走的那一阵,他会半夜的时候起来,跑到你院子里去,就为了远远看你一眼。”
  龙时的心像是狠狠地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
  “你长大了,他知道你喜欢看书,便托人将他书房里的书,送到你经常去买书的那个小店里。怕被你发现,只叫那店主做便宜了卖给你……”
  他现在才突然意识到,北坊那专供平头百姓买卖的书店里,怎么会有《穹隆志》、《四国策》这种书?
  “有一次见你病得重,他又不直接叫人给你送药,而是叫那厨子在你饭菜里加了些口服的药物,但哪里有用?他急的在院子里面锤墙。终于下了决心带着郎中到你院里,才发现你又生龙活虎地在练功……”
  龙时想起,自己确实得过一次重病,最后是老师为他医治好的。他印象深刻,那几日的饭菜都变得苦涩异常,他还以为是自己病得味觉出了问题……
  “父亲……”龙时感到眼睛有些酥麻,他的视线竟也朦胧起来。
  “还有好多,说都说不尽。自从有了你,他的眼里便再没有遗憾。可这些事,他从来不让我对人说起。”  泪水从木柔的眼中源源流下,滴落在她的衣物上,她的声音变得像是在哀求,“但今日,娘要说,要和你说。你父亲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苦衷。答应娘,不要恨他……”
  一注温热的液体从他的眼角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感觉,令龙时有些陌生。他发觉,自从父亲六岁时将他带出杨府,留在后院,他狠狠地哭了一场之后,便再没有流过泪。
  “娘……”他将面前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母亲紧紧抱住,母子久久依偎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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