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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诛邪盟(3)


乍起的晚风卷过土坡,吹得栾秋两眼灰尘。他和李舒大眼瞪小眼,最后是他先扭头,开始翻地。

        他决定如非必要,再也不跟李舒搭话了。

        翻地是个力气活,塌方的土山范围很大,一把小小扇子根本不可能翻得出来。栾秋自己也认为这是无用功,但见这人伤还未完全好,苍白着一张脸就来苦苦地挖,他猜测那必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

        他也知道,在这里帮李舒找东西,是一种逃避。

        上浩意山庄找栾秋的人络绎不绝,栾秋说话说得面皮麻木,本来就不擅长笑,被江湖长辈们轮番的劝说折磨,连好脸色都没有了。眼看杜梨树下还有十来个人,栾秋实在招架不住,悄悄从后窗逃跑是也。

        他绕过浩意山庄,穿过四郎峰侧峰,在绿得让人眼花的树林里穿梭。眼见江州城就在前头,他险险停在树上。

        一个问题攥住了他的心:这样好么?

        他是蛊惑了曲洱的混帐,是要吞掉浩意山庄产业的坏东西,他也是浩意山庄的二师兄,曲天阳的关门弟子。

        他能够丢下那些江湖前辈,擅自离开吗?这是不是不敬?是不是太不成体统?若是因此让浩意山庄乃至师父、师弟师妹蒙上恶名,他怎么跟师娘交待?浩意山庄的名声,会因为这件事变得更糟吗?他现在回去还能补救吗?

        栾秋迟疑时,却在不远处的土坡上看到了一匹熟悉的黑马,和一个他很不愿意见到的人。

        夜幕降临,李舒饿了。他招呼栾秋回家吃饭,栾秋直起身,才发觉自己忙于挖地,那些古怪的、总是困扰着他的问题,一个也没想起来。

        他牵着黑马,让李舒坐在马上,慢吞吞往四郎镇走。李舒不知在哪里摘了几个果子,青不溜丢,自己吃了觉得不好,逐个扔给栾秋。

        栾秋想起他还未回答自己问题,看着李舒面孔,又想起他如何描述和“挚友”的关系。

        “你在想什么?”李舒忽然问,“龙阳之癖吗?”

        栾秋:“……”

        像是知道他不会回答,李舒径直说下去:“你老是想着我,本来没有的事,也会被你想成。”

        照顾曲洱和曲渺渺十几年,自问见过无数好人恶人的嘴脸,但栾秋真的难以预料李舒的下一个行动、下一句话。对他来说,李舒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奇特之人。

        李舒一路唠叨,说完自己和挚友的故事,又说自己和平澜城里某个漂亮姑娘的故事。这些故事以往都是说给曲渺渺听的,有英俊少侠、漂亮女子,有一些求不得,又有一些爱憎怨。

        栾秋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只想一件事:他怎么这么多话。

        好不容易回到了四郎镇,眼看暮色四合,镇子里灯笼一个个挑起,照得贴在墙上的追缉令昏黄,纸上的虬髯大汉更是可怖。老马走得气喘,栾秋停步,盯着那追缉令看了许久。

        “你认得?”李舒问

        “从没见过。”栾秋说,“不过跟我想象的苦炼门门主,差别很大。”

        李舒从马上下来,心里头有点儿好奇:“你想象过?你对他有兴趣?”

        “血海深仇,自然时时关注。”

        “他一年前才当上的门主,和杀了你师父的,不是同一个人。”

        “你倒分得清楚。”

        李舒嘀咕:“是你们太随便。人又不是他杀的,怪他有什么用。”

        “这笔债算在苦炼门头上,自然要他来还。”栾秋说完,竟觉得古怪。他居然跟李舒在这静谧的长街上,讨论这样一个根本不值得讨论的问题。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福至心灵,瞬间猜到李舒的反应,果然——“卑鄙!”李舒愤愤地嘀咕。

        他嘀咕完,抬头看到栾秋竟然在笑。

        “笑什么?笑我么?可恶,你也卑鄙。”李舒追着他唠叨,直到俩人在茶馆子里坐下才消停。

        栾秋今天阔气,竟然请客吃面。那青菜肉丝面仅三根猪肉丝,凑起来不足李舒小拇指粗细。但奔波一天,李舒饿得一口气吃下半碗。

        茶馆对面是石头墙,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从墙前走过,手里的提灯照亮了墙角的孩童涂鸦。

        李舒很慢、很慢地吸溜一根面条。他看到了苦炼门寻人的标志。

        “你知道英则怎么当上的苦炼门门主?”栾秋忽然问。

        李舒哪里还顾得上理他,嗯嗯连声,紧紧盯着那面石墙。提灯的青年在墙前停下,张望远处,似是在等人。灯光把墙上两个套在一起的圆圈照得清楚:一根箭矢横亘双圆,指向不远处黑暗的小巷子。

        栾秋顺着他目光看去:“你挚友?”

        李舒信口胡诌:“有五六分相似。”

        栾秋:“你不是非他不可?”

        李舒:“那也不耽误我看别人。”

        等他确认那标志再抬头,瞧见栾秋正用复杂眼光看他。

        李舒一时想不出怎么应付,忙捡起方才的话头:“英则杀了五个长老才当上的门主,曲洱跟我说过。”

        “你可知道他怎么杀?”

        李舒咽下面条,孜孜向学:“那肯定不知。”

        死在李舒手下的五个长老,是一夜之间丧命的。

        上任门主病重,长老们讨论继任者,有人提了李舒的名字。苦炼门共有长老十人,继任者必须要得到十个人同意,才可接任门主,而当时的十个人之中,便有五人认为李舒不可。

        他太年轻。他难以控制。他性情乖戾。他心狠手辣。五比五,李舒落选。然而其余所有候选人也全都拿不到全票:提议李舒的那位长老,否决了除李舒之外的所有人。

        讨论了两个月,眼看老门主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有长老提议:门主未定,不如长老们共同管理苦炼门,只需要在十个人之中选出两三个可信可靠的,主要听他们的就行。

        当天晚上,李舒行动了。他潜入五个长老家中,一一割了他们头颅。

        “欲入苦炼门,先过雪音门。觅神六百级,垂首叩世尘。”栾秋说,“苦炼门入口有六百九十九级觅神梯,还有一座血岩打造的雪音门。”

        李舒:“厉害,厉害。”

        “英则杀人之后,把五个长老的脑袋挂在了雪音门上,足足挂了十日,直到鸟雀啃食了头颅上的血肉,最后只剩五颗骨头。”栾秋说这些话时眉头又微微皱起,毫不掩饰自己的憎厌与反感。

        李舒笑笑:“听说苦炼门地界风特别大,骨头做成的风铃,不知道好不好听?”

        那冲着素未谋面的“英则”散发的不快,转移到了李舒身上。

        李舒乖巧补充:“苦炼门那些恶徒,一定是这样想的。”

        栾秋垂了眼皮:“不止如此。他还把五个长老的肚腹破开,在里头塞满了石头,沉入江水之中,任由他们被鱼虾啃噬。五个长老的家人也各自流散,断手断脚,瞎眼割鼻,都是英则所为。”

        李舒忽然问:“苦炼门这么远,你们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莫非苦炼门里头有大瑀江湖的好汉当暗针?”

        “有个苦炼门的瞎子辗转逃到大瑀,自称松挞长老的儿子,这些都是他说的。”

        “他说了,你们就信?”李舒仍在笑。

        “苦炼门人,有什么做不出来?”栾秋说。

        李舒突然食不知味。眼前还剩一点儿汤底,还有两根舍不得吃、留到最后的猪肉条。这一切忽然都让他反胃,连同今夜的栾秋。

        “也许事出有因。”他说,“或许那五个长老在英则年幼时曾狠狠折辱过他,或许他们练邪门功夫,用英则当做化功肉鼎,害英则自小生不如死,或许他们为了掩盖自己的恶行,曾想过要英则的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是你们江湖人常挂在嘴边的。真相如何,你们并不知道。”

        “……你在给魔教毒物找理由?”

        李舒却不答了。他一拍桌面:“话不投机!反正我李舒不入江湖,什么苦炼门诛邪盟,都与我无关!”说完大步走出茶馆。

        栾秋不知道他这古怪脾气是怎么回事,眼见李舒朝不远处的巷子走去,忙留下六个铜板,起身追上去。李舒回头让他别跟:“我现在不想同你说话。”

        “你去哪里?”栾秋说,“若要找扇子,我明日再帮你挖地就是。”

        李舒烦他阻碍自己查探苦炼门的标示,正要说话,路面上远远走来几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头发扎成一束,手里提个灯笼。她边走边看墙上贴的东西,嗓门响亮:“丑死了!丑死了!岳莲楼画得丑死了!他就是看不惯别人比他好看……”

        李舒心头一悚,下意识躲在栾秋面前,一动不动。

        “……是明夜堂阴狩,阮不奇。”栾秋认得那少女,“明夜堂堂主手底下有阴阳二狩,武功奇高,性格古怪。你认得?”

        李舒当日潜入江州城,进的正是阮不奇的大宅子。

        阮不奇年纪不大,但却有江州城最大的一座富贵宅子,宅中数百位美人,有男有女。李舒混了个江州第一才子的名号,被阮不奇看中,请到宅中做客。他本以为阮不奇荒淫,但她从不对客人们动手动脚,平日里最喜欢看俊美的男人女人调情作乐,仿佛只要看着漂亮人儿,她自己便心情大好。

        这种怪癖,李舒难以理解。但阮不奇是见过他许多次的,他暴露身份之时,还跟阮不奇硬碰硬地过了几招。这少女手上功夫十分厉害,李舒现在有伤在身,若是被她发现,绝无可能逃离。

        “……我曾被她看中,要把我抢到她的大宅子里,但我抵死不从。”李舒迅速找到一个借口,“要是现在被她发现,只怕又……”

        这理由荒诞牵强,不料栾秋却信了:“原来你也曾……”

        难兄难弟!李舒忙握紧栾秋的手:“快走快走!”顺势把栾秋拉到巷中。

        苦炼门的标记在巷子入口也出现了。此处没有灯光,李舒只能一边跟栾秋说话,一边用手触摸墙壁,解读标记的意义。

        某时,某地,会合。标记旁刻着六瓣小雪花,李舒心头狠狠一松:是他信任的人。

        明夜堂门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阮不奇正在问四郎镇是否有古怪事情发生。提灯的火光终于在巷口亮起,阮不奇察觉有人的气息,举起提灯,往巷中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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