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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卖儿鬻女(三)


翌日便是年初一,天还蒙蒙亮呢,巷子内便噼里啪啦作响,多是邻居为了求好运赶早放鞭炮。守礼被鞭炮声吵醒,既烦恼又向往,索性紧闭双目,捂住耳朵又睡了过去。

        很快,金鸡唱响,天边露出了鱼肚白。守礼睡眼朦胧醒来,闻着窗外的酒香饭味,肚子里便叽里咕噜乱叫,打算起床吃饭,可头一伸出被窝,冷气又让他缩了回去。

        挣扎之际,中堂突然传来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守礼耳朵一竖,听脚步声略微沉重,便晓得是张仁先起了。守礼顿时没有动窝的欲望了,干脆把脑袋整个缩进被窝,继续胡思乱想。

        偏守静这时醒来了,她机灵地睃了眼房顶,然后飞速转过乱发蓬蓬的小脑袋瓜,用她那对乌黑闪亮的眸子冲守礼笑,娇滴滴道:“阿兄,阿兄,外面下雪了,我们起来去堆雪人,好不好?”

        守礼不忍拒绝妹妹的请求,微笑道:“好啊,等堆了雪人,咱们就去找咏春打雪仗!”

        赵咏春是通善坊内守礼唯一的玩伴,守静平时和他照面的机会很多,一来二去的,早混熟了,外加咏春是个贪吃好乐又极爱与人分享的,守静对他就更喜欢了。

        果然,守静一听说要去找咏春玩,立马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守礼也会心一笑,随手披了棉衣,麻溜从竹床边滑下来,然后裹上棉袄、蹬了棉靴,着手打理守静。

        守静足五岁了,可她笨手笨脚的,穿衣服的动作总是太慢,守礼家又穷得使不起炭火,屋里实在冷得不像话,守礼怕冻坏了小人,只能每天先收拾了自己,然后再料理守静。

        为守静套上衬裙、系了绳扣,守礼赶紧又张罗着给她穿小袄,然后抱她下床,让她自己穿鞋。不成想小丫头撅着嘴,一屁股坐到床缘,满脸失落地望着守礼不说话。

        守礼犯困惑,顺着小丫头的目光看过去,哦,原来地上那双鞋后脚跟处破了个洞,小丫头心生嫌弃。守礼摇头苦笑,大步流星到立柜边,信手取了守礼娘入秋前纳的新鞋,回来给这祖宗穿上。

        守静果然得意笑了,高兴地掰着手指,心里又不知在盘算什么,总之是些古灵精怪的念头。

        守礼懒得探问,忙忙的去打了盆水来,细细小心地给守静洗脸、梳头,然后自己胡乱擦了把脸,便把洗脸水端出去,到墙角跟泼了,回屋放了脸盆,守静趁机跑了出去,一心扑在雪地里,团了雪球,扔来扔去,守礼脸上挂笑看了会,转脸进了东厢。

        守礼娘已经醒了,但似乎没睡好,眼圈一周有点泛黑,不过因着新年,到底透出些精神。

        “新年大吉,祝娘岁岁安康,青春永驻!”守礼有腔有调地说着市井间学来的吉利话。

        守礼娘听了,面露喜色:“猴崽子,跟谁学来这一套?喏,这是为你和守静准备的压岁钱,收好了!”守礼娘莞尔笑着,伛腰从枕下翻出两个红纸折叠的压岁包,递给守礼,然后,见守静没跟进来,便问守礼:“守静呢?是不是还赖床不起?”

        “守静才起来了,刚一个人跑去院子里铲雪了!”守礼盯着守礼娘,有一说一。

        守礼娘哈了口气,双眼望向窗外,竟露出向往的神色,“下雪了,孩子们有的热闹了!”

        长安惯例,举凡上元、中元等重大节日,金吾不禁,坊门不关,是以,每逢节日,熙熙攘攘,大街小巷之间,车马喧阗,驺从嘈杂,都只为一睹过节的热闹。

        “今儿热闹得紧,坊间燃放炮竹,县衙还组织了焰火表演,娘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去凑凑热闹?”守礼凝视着守礼娘的双眸,发自肺腑地恳求她,带他和守静出去沾一沾喜庆。

        不料守礼娘却有点丧气,哀切道:“娘身子乏得很,还是等吃了饭,让你爹带你们出去顽罢!”

        守礼一听这话,心里便不高兴,可当着娘亲的面,他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保持着沉默,听守礼娘说人心的险恶,到了市集,万不可玩昏了头,要当心拍花子的。

        这些话,守礼娘每年都重复一遍,守礼早听得耳朵生茧子了,但因为体谅娘病了,不忍惹她动气,守礼照旧不厌其烦地听完了,然后满口承诺自己会当心,才蹦着跳着出了房间。

        院子里,风慢而冷的吹着,守静蹲在皑皑白雪地里,身边堆了和她等身高的雪人。

        守礼轻手轻脚走过去,见这雪人已具雏形,只差鼻子眼睛没嵌进去,便很欣慰地摸了摸守静的头,笑道:“小丫头长进了,不靠阿兄帮忙,自己也能搭个雪人出来了!”

        守静倏地转过脸来,一脸得意之色,“这有何难?多看别人堆几次,也便会了!”

        守礼含笑点头,目光越过守静,只见寰宇净白,天地同色,巷子里传来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

        这时,厨房的门开了,张仁手握锅铲,满脸不耐烦地走了出来。

        目光一定,张仁马上瞧见守礼和守静在堆雪人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粗声野气道:“守礼,天这么冷,风又大,你还把守静带到院子里挨冻,我看你是皮痒痒了!”说完,见守礼没动作,张仁又拔高了声调:“臭小子,还傻站着干嘛,送你妹妹进屋去,过来厨房,帮着烧火做饭!”

        守礼呆站在雪地里,虽没朝张仁看过去,但几乎可以想见他的嘴脸,而且以守礼的过往经验判断,如果再不遵从张仁的命令,张仁一定光火交加,通常来讲,守礼也免不了挨一通揍。

        前思后想了一瞬,守礼马上拉起守静的小手,拖着把守静扭送进守礼娘房里,然后又以流星逐月之速跑进厨房,利落地抓了一把干草,塞入才点了火的锅膛内,这样,守礼才松口气。

        锅开了。不出所料,新年的第一顿饭又是豆腐汤,不过,好歹撒了两把鸡丝,看着没那么寒碜。

        可守礼还是怀念糖醋鲤鱼、酱肘子的味道,尤其是酱肘子,肥而不腻,柴而不瘦,尝一口,便觉回味无穷,可守礼家这般境况,买是买不起了,最多在邻里间的流水席尝一尝。

        “这大过年的,多喜庆啊,你又臊眉耷眼的作甚?”张仁边训守礼,边从鏊子里揭了一张烙饼,扔进竹筐。

        守礼勉强在脸上挤出笑意,满怀期待地看向张仁,哀求道:“爹,娘这一向身子不好,赵大娘她们都说,喝点鸡汤补一补就好了,你能不能去集市上买只鸡啊?”

        “听他胡扯?什么鸡啊鸭啊的养人,照我说,这米面最养人,你瞧你爹这些年胡打海摔生过病吗?”张仁随口说着,把菜食放在托盘内,又打发守礼去端盛烙饼的竹筐。

        守礼见自己的建议不被采纳,面上为之一怔,随即面露哀愁,低眉耷眼的端了竹筐出厨房。

        送饭进屋,守礼娘见又是豆腐汤,免不得要抱怨两句:“说出去都让左邻右舍笑话,别人家都年前囤粮囤肉,年后吃粮吃肉,咱们家就不一样了,年前年后没个差别!”

        “哼!”张仁听了守礼娘随口发的牢骚,明显脸上不开心了,“这贵人吃贵物,穷人吃豆腐,你天天想着吃肉,你怎么不想想你有那富贵命吗?脱生的穷人命,还总不死心!”

        “成天说我是穷人命,你就不是了?”守礼娘反唇相讥,“真是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

        “便是,那也是被你这病秧子拖累的!”张仁紧随其后道,“哼,家有病人,三年不起!”

        守礼一听,便觉得守礼娘会不开心,果不其然,守礼娘气得脸色发青,完全说不出话。

        张仁见守礼娘落了下势,欣喜逾常,面上尽显得意,“照我说,你也该知足了,我又不曾亏待你,那头几年,你跟着我也享尽福了,不过是这几年不走运,才让你遭了点罪,可咱祖上不当官不经商的,哪能一帆风顺啊?谁家还没有个走下坡路的时候?”

        “你说这话,我都替你害臊!”守礼娘瞪着丈夫,语气急促道:“阿翁阿婆虽没什么大本事,可老两口一辈子踏踏实实,编筐织篓,种田养家,还为你攒下恁些家产,你可倒好,不知珍惜,脑子发昏,筛子摇一摇,就把老两口毕生心血拱手送人了!”

        “罢了罢了,我和你是说不通了,你就会搬出我爹我娘镇我!”张仁气咻咻端起碗,囫囵扒了两口饭,然后,提起清冽的屠苏酒,兀自斟了一杯,仰头灌入喉间。

        守礼娘见状,白白叹了口气,道:“人呐,吃不穷、穿不穷,没有算计一世穷,你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多少该明白些道理了,何况身上还有一技之长,要能收一收心,想着安家立业,将来总会向好,何必总想走那些歪门邪道呢?”

        张仁不胜其烦,撂下竹筷,迈着大步出了房间。守礼娘无奈摇头,连连咳嗽了几声,望着丈夫越来越远的背影,默默叹气,然后,连豆腐汤也不喝了,重新躺回床里啜泣。

        守礼早习以为常了,只督促守静赶紧吃饭,然后麻溜收了碗筷,带守静出去打雪仗。

        到了傍晚,张仁笑呵呵提了只叫花鸡回家,一进门就指使守礼挪炕桌,摆在卧室的榉木床上,然后,阖家围住食案,吃得有滋有味。守礼娘见男人还算顾家,心里就软了两分,张仁乘势而攻,与守礼娘温言细语了一番,夫妻俩便又重归旧好。

        饭罢,守礼娘服了药,觉着头昏沉沉的,便靠着枕头犯迷糊。张仁体贴地伺候守礼娘躺下,谈起街巷间热闹,要带俩孩子看焰火。守礼娘虽不放心,但也晓得孩子爱凑热闹的天性,便督促张仁把孩子们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才准许俩孩子外出。

        一出巷子,果然见沿街居住的人家张灯结彩,燃放炮竹。守礼拨开挡了视线的风帽,无比羡慕地盯着正蹲在地上点‘飞天十响’的小孩子,心想,要是自己也能点一回就好了。

        想到这里,守礼便拿恳求的目光望了望张仁。张仁何尝不了解守礼心里的意图,只是囊中羞涩,便可怜地摸了摸守礼的头,哄他那玩意就听一响,不值当花钱,然后,他便惆怅地望向远方,紧紧拉住守静的小手,径朝永崇坊的方向去。

        守礼本以为在巷子口瞧瞧热闹,就该回家睡觉了,可张仁这一举动无疑引起了他的不安。

        “爹,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家去吧!”守礼拿惶惑的目光看向张仁,试图求他回去。

        张仁眼中闪过一丝狡猾,可一瞬之后,他脸上又流露出一些懊恨之色,“守礼啊,爹现在知道错了,爹不该染上赌博,爹不该偷家里的积蓄,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娘心里怪爹,你心里也恨爹,爹不求你们原谅,只想为你们多做些什么!”

        张仁这通话说得莫名其妙,所以,守礼困惑地看着他,重复道:“爹,咱们回家吧!”

        张仁突然眼红了,有点焦灼不安地看了看坊间新盖的鼓楼,然后再次摸了摸守礼的头,笑道:“守礼是个好孩子,是爹不好,走火入魔了!”说罢,仰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然后又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对守礼道:“守礼,你先回家——去给你娘——报个平安,我带守静——去王大娘那儿买几个刚出炉的烧饼,稍后——就回家!”

        张仁不知怎地,说个话吞吞吐吐的,一点也不像他听风就是雨的做派,守礼没来由心内不安,又十分怀疑张仁的企图,毕竟这大过年的,谁不围着炉火取暖?谁不阖家欢声笑语?

        守礼觉着不对劲,便用手拽住张仁的衣摆,求道:“爹,娘在家等久了,怕心里焦急!”

        “所以,我才让你回去报平安啊!”张仁语气生硬,无情地拿胳膊肘隔开了守礼的小手,然后颠了颠怀里的守静,抱得更紧了一些,笑呵呵往出通善坊的坊门走去。

        守静还道阿爷真带她买烧饼去,嘴上笑意不停,两只小手兴奋地在空中舞来舞去。

        “买烧饼去喽,买烧饼去喽,王大娘家的烧饼大又甜哦,王大娘家的烧饼大又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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