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新天新地
午夜时分,北京雷府。
雷一鸣做了个噩梦。他梦见了他的弟弟雷一飞。
他已经连着许多年没有想起过这个弟弟了,不知怎的,今夜竟会无端的和他在梦里相见。雷一飞死的时候才二十出头,大概就是张嘉田如今的这个年纪,生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容长脸儿,是个眉目英秀的小伙子,见了人未语先笑,家里外头的人,都夸雷二少爷好。
雷一飞是出麻疹死的,疹子发出来的时候,他正和雷一鸣一起陷在了战场中,援军迟迟不到,他便也得不到任何救治,连着发了几天的高烧,就死了。这怪得了谁呢?谁也怪不了。家里外头的人,也都承认是雷二少爷自己命不强,赖不着他哥哥。可死了的雷一飞变得不讲理起来,竟在梦里对着他哥哥围追堵截。雷一鸣走投无路了,眼看着弟弟一步步逼近自己——弟弟还保留着临死时的模样,浮肿变形的面孔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口鼻之中呼呼的喷出腐臭的热气。两只大手直直的伸出来,他距离雷一鸣越来越近。
当那两只手即将钳住他的脖子时,雷一鸣猛的睁了眼睛。
眼前是个光明世界,窗帘吊起一半垂了一半,外头天已大亮,晒得屋子里热烘烘。他大汗淋漓的坐了起来,一颗心还在腔子里砰砰直跳。这几天热极了,他夜里入睡时就只穿了一条短裤,此刻双手抱着膝盖坐住了,他直着眼睛出了会儿神,忽然扭头对着地面啐了口唾沫。
然后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他哑着嗓子开了口:“雪峰。”
他的声音并不高,然而房门立刻就开了,白雪峰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对着他笑道:“大帅早安。”然后他看见雷督理两鬓的短发都湿漉漉的挑了汗珠子,便又说道:“这两天可真是热得够瞧,夜里都没有凉风。大帅先洗个澡?”
雷一鸣一点头。
白雪峰快步走去浴室放水,在等着蓄水的空当里,又把两条浴巾、一盒香皂、一瓶美国产的浴盐也摆到了浴缸旁的架子上。雷一鸣督理是讲究个人卫生的,讲究到了一定地步,几乎有一点女性化,这当然是拜他的前妻玛丽冯所教。玛丽冯是在欧美长大的摩登女性,最恨不讲卫生的中国男人。年轻时的雷一鸣尽管英俊不凡,但她看他还是个东方式的土包子,所以费了许多的力气和口舌,想要把他调教成个西方式的绅士。雷一鸣在爱情的感召下一心向学,成绩可观,等玛丽冯发现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时,已经是后话了。
这些零活,白雪峰已经有日子没干了,不过终究是做熟了的,如今重捡起来,也不为难。把雷一鸣搀扶进了浴缸里坐下,他挽起袖子,照例是把这位大帅连擦带洗、收拾了一番。雷一鸣微微的有点喘——自打从北戴河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像要犯旧病似的,不住的咳嗽气喘,然而终究没有病倒,就这么好一阵歹一阵的坚持着。
手上加着小心,白雪峰把他从浴缸中搀出来擦干了身体,然后一边伺候他穿衣服,一边说道:“大帅今天是不是叫林子枫过来了?”
雷一鸣又一点头。
白雪峰控制着自己的眼耳鼻舌心意,用最柔和的声音陪他说闲话:“他早就来了,我让他在前头书房里坐着呢。等大帅吃完了早饭,我在让他过来见您吧!”
雷一鸣这回摇了头:“不必,让他过来,我吃我的,不耽误见他。今天有他忙的,再等下去,怕是时间就不够用了。”
白雪峰陪笑答道:“是,那我这就往前头打个电话。”
在餐厅里,雷一鸣见到了林子枫。
林子枫进门时,他捏着一只小瓷勺,正在一勺一勺的吃粥。粥是白粥,熬得稀烂,林子枫看着他,就见他一勺接一勺的舀了稀粥往嘴里送,吃得心不在焉,米汤顺着嘴角往下巴上流。林子枫知道他不是那种没吃相的人,他能把一碗粥吃得这样邋遢,必定是全部心思都放到了别处。
果然,他最后把空碗向旁一推,抄起餐巾擦了擦嘴,开了口:“让你今天赶早过来,是要交给你一项好差事。”
他把目光射向林子枫了,林子枫便避其锋芒,垂下了头:“大帅有什么好差事给我?”
白雪峰端起空碗,又盛了一碗粥送到了雷一鸣面前。雷一鸣这回不急着吃了,用小瓷勺在那雪白的稀粥里慢慢的搅:“这两年,我的钱都是由她管着的,我是甩手掌柜,家里的钱进了多少出了多少,我向来不闻不问。现在我不能再这么干了,这个家,我也不能再让她管了。原来俱乐部那边的账房是由你负责的,你干得不错,我信得过你。现在我家里没人了,你过来管一阵子吧!”
说完这话,他舀起一勺稀粥送进嘴里,随即微微一笑:“这回如你的意了吧?”
林子枫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瞬,然后把头又低了下去,对着地面答道:“多谢大帅的信任。”
雷一鸣不再说话了,开始慢条斯理的吃这第二碗粥,吃到一半,他忽然又道:“你现在就到她那里去,该办的交接,都尽早办好。雷家的钱,不许她再管,但她名下有一座金矿,是我送给她的,可以让她留着。”
林子枫答应了一声,见他没了别的吩咐,便告辞离去。餐厅内一时寂静下来,白雪峰见雷一鸣拿起餐巾又要擦嘴,而面前碗里还剩着大半碗粥,便在一旁俯身下来,轻声问道:“大帅就只吃这么一点?”
雷一鸣单手握着餐巾,向后仰靠在了椅子里,答非所问:“子枫现在倒是变得厚道了些,我本想他今天听了我的话,还不得冷嘲热讽我几句?”
白雪峰笑道:“他又不傻,大帅这样诚心诚意的待他好,他再怎么刻薄,也不能拿话堵您啊!”
雷一鸣向着白雪峰的方向侧了脸:“他知道我对他好吗?”
“那自然是知道的。”
雷一鸣转向了前方,用餐巾堵住嘴,咳嗽了一声:“知道就好。”
白雪峰依然保持着俯身的姿态,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出雷一鸣的面颊是明显瘦削了,筋骨的线条从脖子延伸入了衬衫领口,两道锁骨都支了起来。他有心劝他在这桌上挑爱吃的东西再吃几口,可话到嘴边,怕他嫌烦,犹豫着又没有说。普天之下——白雪峰想——自己也许是最真心实意关怀他的人了,因为他若是有了个三长两短,自己可给谁当副官长去呢?
紧接着,他直起了腰,心里又想:“老林这回算是美了。”
这时门外走来了一名小副官,停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随即向内进入一步,又打了个立正:“报告大帅,苏秉君连长来了。”
雷一鸣当即答道:“让他进来。”
雷一鸣这些天选拔精锐人马,除了自己的卫队之外,又组建了一支警卫团,团内有个特务连,连长名叫苏秉君,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大踏步的走进餐厅,这位苏连长站在餐厅中央,昂首挺胸的先行了个军礼,然后才开了口:“大帅,卑职昨夜得到了张嘉田的消息。”
雷一鸣坐着没动:“说。”
苏秉君答道:“有人昨天在天津看见了他,他身边带了两个人,正在法租界一带活动。”
雷一鸣回头看了白雪峰一眼,随即转向前方嘀咕道:“莫桂臣那个混蛋,张嘉田都跑到天津卫去了,他还沿着火车道发通缉令呢!”
白雪峰连忙问道:“那要不要告诉莫师长一声,让他停手?”
“不必,让他干,累死他!”
白雪峰忍着笑容低了头,同时听到雷一鸣又发了话:“他既是在天津,那你就赶紧带人到天津去,管它法界英界,照杀不误!真闹出乱子了,我去和那帮洋毛子办交涉!”
苏秉君领命而去,不出半天的工夫,他已经带着他的手下,踏上了天津卫的土地。
可惜他们来晚了一步,因为张嘉田已经结束了这两天的活动,返回了他在法租界的保险箱里。他的保险箱,便是殷凤鸣的公馆。
张嘉田已经在殷公馆住了小半个月,这小半个月的养息让他慢慢恢复了人样,对他而言,骨头没折眼睛没瞎,就不算是重伤。一顿乱棒暴打,还不至于就打废了他。
周身的皮肉伤已经收了口,青肿斑斓的面孔也有了人色,他把自己那一脑袋参差不齐的杂毛齐根剃了,剃得头皮发青,加之瘦得颧骨高耸面颊凹陷,他忽然有了几分凶相,乍一看上去,竟有些吓人。幸而殷凤鸣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并不怕他,闲来无事了,还敢和他对坐在二楼的露台上,伴着夕阳喝几碗苦茶。
殷凤鸣平日和张嘉田并不是朝夕相处,两人谈是谈得来的,但也算不得有多么深厚的情谊。可殷凤鸣总觉得他和别的朋友不同——他眼看着这青年从个糊里糊涂的半吊子小师长,一步步走上了军务帮办的高位,又眼看着他一失足成千古恨,为了个嫁了人的娘们儿,从一省帮办沦为了亡命江湖的通缉犯。此刻看着木桌对面的张嘉田,他就觉得这人变了,不止是模样变了,性情也变了。
慢慢喝光了一壶茶,他思索着说道:“老弟,我看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到关外避个一年半载吧。钱的方面你放心,我来负责。大连,奉天,哈尔滨,你随便挑个地方住一阵子玩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不是更妥当吗?”
张嘉田扭过头,目光越过街道对面那一排小洋楼的屋脊,直对了天那边的斜阳。晚霞的光芒刺得他微微眯了眼,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在那苦味中苦笑了一下。
“五爷,我知道你是好意。”他转向殷凤鸣:“可这个法子对别人行,对我不行。我的来历,你都清楚,我是个没根基的人,军务帮办,我没当多少天,也没混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声。趁着现在还有人高看我,我得赶紧把旗打起来,要不然等过了这个时候,军界里头就没我的位子了,我再想号召人马干大事,也没人来认我这个字号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瞬:“我也知道我一旦离开你五爷的地盘,很可能就是有去无回。我要是没干好,真把性命搭上了了,你逢年过节的,千万想着给我烧几张纸,这两年我阔惯了,到了阴间让我受穷,我受不了。”
殷凤鸣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难受,正要板了脸骂他,哪知他说完这话,却是把嘴一咧,嘿嘿嘿的坏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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