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非人之想
叶春好决定离开承德,回天津去。
自从雷一鸣那一日负气离去之后,她担惊受怕,恨不得当日就走,只是想着自己若是真走了,那么把弟弟留在这里,将来姐弟二人又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弟弟一生的前途,兴许也会因此葬送,所以思来想去的,她又怕又急,只是无法。
但雷一鸣从那以后,只是视她为无物,并没有要伤害她的征兆,而她回想起张嘉田前些时日对雷一鸣的种种描述,便把一颗心又稍稍放回了原位——雷一鸣虽然是个糟糕可怕的丈夫,但从“人”的角度来看,他毕竟不是个疯子,总不会一言不合,便要杀人。况且他就是起了杀心,那么难道他不怕自己、也不怕二哥吗?自己这么个大活人,若是平白无故的在他这里没了,二哥难道不会来找?
但叶春好也还是不敢久住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就算人身安全能够得到保障,那么若是自己哪句话又惹恼了雷一鸣,他再动起手来,让自己挨顿好打,那也很犯不上。
叶春好让小丫头收拾好了那一点简单的行李,随时预备着开拔上路。自己则是出了门去,又去见了弟弟一次。叶文健的住所,距离雷宅只有二十多分钟的距离,她步行过去,也不为难。
这是这几天来,她第三次来了,然而叶文健像被什么妖魔魇住了似的,她说什么,他都是一概不听。实在被她逼急了,他便说道:“姐,我对不起你,你就当我当初饿死在外面了吧!”
叶文健长得高,拱肩缩背的坐在那里,乍一看像是个成年的大人。而叶春好对他软硬兼施的磨到了如今,就觉得自己那心像磨出了一层茧似的,竟也不再那么痛心疾首了。
“我走。”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管不了他,我还管不了我自己吗?我年纪轻轻的,如今又有自由又有钱,干嘛不也快快乐乐的过几天好日子?他不懂好歹就不懂好歹吧,我有什么办法?我为了他寻死去?多少人家养了逆子出来,不也照样的过日子?他又不是我的儿子,如今还长得这么大了,我就不管他,也不能算我心狠。”
含着一点愤怒和怨恨,她回了雷宅,一路上走得安安然然,并没有发现自己身后有人跟踪。也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其实已经失去了自由。
如此到了雷宅之后,她找了个机会,堵住了从外回来的雷一鸣,说道:“我明天就走了。小文一定要留下,那我也不勉强他了。”
雷一鸣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先等等,过几天我也要去趟天津或者北京,到时候能调来专列,你跟我一路走。”
说完这话,他扬长而去,回了上房。叶春好观察他这个态度,没有看出凶气或者恶意来,自己便活了心,暗想再住几天也行,倒不是要贪图专列的舒适,而是想要多和妞儿相处几日——这些天来,她动了好几次心思,想要回家设法,把妞儿要回去。先前不见妞儿倒也罢了,只是微微的惦记着,也不觉怎样,如今和妞儿朝夕相处了,她一想到自己将要离开妞儿,心里便像刀绞似的那么疼。
雷一鸣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安抚住了叶春好,然后他暂时把她放到了脑后,把全副精力都放到了眼前的大事上。
北伐成功之后,如他所料,各方面的新贵们重燃战火,打得越发激烈了。如今,北方这边很有几位大人物,想要拉拢他过去,一起向蒋中正开火。
雷一鸣这半年来苦心经营,借着虞天佐的势力,拉大旗扯虎皮,给自己造了个副总司令的身份。把前巡阅使和副总司令这两块牌子亮出去,他像个待字闺中的美女一般,开始坐等各方势力登门。如今总算有人向他送来秋波了,他斟酌了一番,然后便去找了虞天佐,与他商议这桩大事。
然而虞天佐对此毫无兴趣——他在热河关起门来做小型的土皇帝,自给自足,已经是挺愉快。而且蒋中正亏待了别人,可并没有亏待过他,他犯不上为了打仗而打仗。
三言两语的,他给了雷一鸣一个软钉子碰。雷一鸣告诉他:“若是我们肯同他们合作,长远的事情姑且不提,首先就至少能得这个数。”
说着,他向虞天佐比划了个手势,虞天佐愣了愣,然后问道:“一百万?”
“是。”
“是给你我二人的,还是你一百万我一百万?”
“当然是给咱们两个的。”
虞天佐当即大摇其头:“那没意思,我上哪儿还弄不来五十万?这点数目打动不了我,我不干。”
雷一鸣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点微笑,心想你既然上哪儿都能弄来五十万,前些天为什么催命似的逼我出钱?没有我帮衬着,你一个人就能挑起那联军总司令的大旗了?
虞天佐这时望向了他,又道:“你也不要跟着他们搀和这些事,你有人马有地盘,先这么混着吧。如今形势还不明朗,等他们之间要分出胜负了,咱们再表态。”
雷一鸣仿佛是深以为然,又深深的点了点头,同时心里继续想:我那点人马,那点地盘,若是双方真要分出胜负了,谁还差我这么一点力量助阵?恐怕还未等他们打出眉目来,陈运基那帮人就要穷得哗变了。
想到这里,他心悦诚服的对着虞天佐点了头:“老虞,你说得对。我们确实是得稳住了才行。我终究是比你年轻几岁,事到临头,就有点慌了神。”
然后他不再提这话,因为看出来了,自己和虞天佐的利益并不一致,他做不成自己的知音。他不雪上加霜的对自己趁火打劫,就算是好样的了。
没有虞天佐,还有张嘉田。他有心去拉拢张嘉田,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万万不行——谁知道那帮叫着要“反蒋救国”的人物能不能造反成功?若是不能成功,那自己把张嘉田拉过去,不是反倒害了他?
雷一鸣现在急于重新掌权,急得一切都顾不得了,谁都能害,唯独不肯去害张嘉田。张嘉田经过了他的重重考验,终于得了他的最终承认。从此这人毕生都是他这一边的了,他也要用一副新面目来对待他了。
他一直藏着一副新面目,新面目是慈眉善目,藏了三十多年,等着有缘人来才亮相。有缘人久候不至,他这副新面目渐渐蒙了尘,变得面目模糊,几乎被他自己淡忘。如今他以这副面目对待了张嘉田,却又是一场独角戏,张嘉田不知道他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从表面看,也看不出他已经对他换了菩萨心肠。
独角戏就独角戏,他不在乎,对待“自己的人”,不能只下表面功夫,也得真花心思、办点实事。独自躺在房内,他不吃不喝,整整盘算了一天,最后他做了决定。
他决定与张嘉田再次为敌——他们两个,一人站着一方阵营,这样无论胜负,他们两个总有一位是赢家,堪称是上了一道保险,旱涝保收。
这个主意打定了,他又面临了实际的问题:没有钱,没有枪,没有子弹,没有粮草。
让他拿自己的老本出来救急,他是不肯的,他的钱纵然是花,也要花在妞儿的身上。他的女儿,须得安享一生一世的尊荣富贵,他不给妞儿留下几百万的家产,真是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所以那些老本,虽有如无,可以忽略不计,他还是得向外想办法。
一想到“向外”二字,他坐了起来。目光射向窗外,他看见了叶春好的背影。叶春好夹着一卷花布,正迈步往东厢房走。雷一鸣盯着她的背影,就见她一路走得袅袅婷婷,是个无忧无虑的背影。
他们吵过太多次架了,她现在又是有恃无恐,所以显然是没把他的威胁当一回事。
雷一鸣重新躺了下去,觉得这样很好,真是天助他也。
雷一鸣又去见了虞天佐。
虞天佐一见他的神情,便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登时就起了戒心。及至两人交谈过三言两语之后,他简直要不高兴起来——雷一鸣像是犯了失心疯,竟公然的提出非分之求,向他借一百万军费。
既然是借,自然也就要还。他承诺在半年之内还钱,但是因为手头拮据,就不付利息了。虞天佐听到这里,气得想笑,原本是躺在烟榻上扶着烟枪过瘾的,这时几乎要躺不住,跃跃欲试的想要起来收拾雷一鸣一顿:“开口就是借一百万,还他妈不给利息,你真当你是我妹夫了?”
隔着烟灯烟具,雷一鸣仰卧在他身边,枕着双臂望天花板:“若是做你的妹夫,便有无息的借款可以拿,那我立刻就向令妹求婚去。”
“你别扯淡!我实告诉你吧,这钱我拿不出来。不是我有钱故意不往外借,我自己也是寅吃卯粮闹着饥荒,你看今年这个收成——”
虞天佐懂一点农业的知识,正要滔滔不绝的讲述,然而雷一鸣忽然扭过头来看了他,轻声说出了三个字:“叶小姐。”
虞天佐立刻就哑巴了。瞪着眼睛和雷一鸣对视了片刻,末了他一翻身坐了起来:“什么意思?”
雷一鸣没有动,转动眼珠追踪着他:“我帮你的忙,你也要帮我的忙。我们互助协作,如何?”
虞天佐当即向他凑了凑,不但双目炯炯放光,一张嘴也忍不住笑了开:“你真同意?”
雷一鸣向他一笑:“看你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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