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夏天
住在十八栋家属区的街坊都是水电厂的，大半年住下来前后栋都熟悉得像做了一辈子的邻居。吃过晚饭，家里点上蚊香或蒲棒熏蚊子，大人孩子们就房头屋后溜达着乘凉找乐儿。
沈依拿着个罐头瓶儿，带着沈艾沈山出了家门，她低头闻闻弟弟妹妹身上沁人心脾的清凉油味儿，忍不住打个喷嚏。
沈妈在屋里喊：“沈依你抹没抹清凉油？小咬儿和蚊子最喜欢小孩儿的小嫩胳膊小嫩腿儿。”
沈依不喜欢呛鼻子的味儿，这清凉油估计能把黑老鳖和蝲蝲蛄都熏跑，家里小鸭子可就没有美味大餐了。小鸭子长大了不少，毛发油亮，每天摇摇摆摆地很威风。沈妈说它们夏天不缺吃的，水泡子里的浮萍就是鸭子的家常炒菜，而蝲蝲蛄就是鸭子的大餐清炖排骨红烧肉。
沈依追逐着路灯下飞舞的黑影，她能够分辨出蝲蝲蛄的轻盈灵巧和黑老鳖的横冲直撞，沈艾和沈山也都目光如炬，争着给姐姐报告敌情。路灯的光晕和昆虫煽动翅膀的影子，周围大人们用蒲扇拍打蚊子的声音，伴随着夏日夜晚凉爽的微风，让沈依觉得舒缓踏实。
这个暑假，沈依每天带着沈艾和沈山在外面疯跑，三个孩子的小脸眼见着黑了好几度。
沈依和隔壁的黑小子还发现了一个好地方。沈家的几只小鸭子经常游泳的那个水泡子对岸，是个大葡萄园。听沈妈说那里归劳改三分厂管，里面是劳改犯种的葡萄。冬天的时候，沈依看见过穿紫红囚服的劳改犯列队走向大坝。
沈依和几个大孩子有一天玩藏猫猫，无意中发现葡萄园铁丝网的漏洞，有一段生锈的铁丝断了，几个孩子小心掰扯了几下，就露出能钻进一个人的铁丝洞。大家商量着要不要进去一探究竟。
沈依在外面犹豫了好一会儿，担心碰到看管葡萄园的劳改犯，会不会被抓挨打；担心里面有没有养狗。她和几个小伙伴商量了半天，最后还是她和隔壁小威子傻大胆儿，说进去瞅瞅。铁丝洞口留个人，万一碰到什么事儿，赶紧跑回家叫大人。
几个孩子顺着铁丝洞爬进了葡萄园，沈依不如几个男生灵活，还被旁边的铁丝钩了一下，胳膊划了个红道子，没有破皮，也是火辣辣地疼。
爬进了葡萄园，沈依忍不住惊叹了一声。一排一排的葡萄树，一眼望不到边。手掌一样宽大的葡萄叶子，一串一串绿色的葡萄粒儿，看起来那么美好。
小威子揪了一粒葡萄，小心翼翼地递给沈依，“你先尝尝酸不酸？”沈依接过来，轻轻用牙齿咬掉葡萄皮，绿葡萄比她想的还要酸。她笑了：“和米醋一样酸。”另外几个黑小子跟着嘴里冒酸水，每个人都尝了一粒，然后共同分享争论着到底有多酸。
“这个铁丝洞，咱们得保密，等葡萄熟了，咱们再来，每人吃一串儿紫葡萄！”几个小毛贼互相提醒。
沈依每隔几天都钻过铁丝洞去查看葡萄的生长情况，她发现这葡萄和以前吃过的葡萄不一样，和画报里见过的新疆葡萄也不一样，她吃过的葡萄都又大又圆又紫，葡萄园的葡萄个子小小的，气势上就弱了几分。
难道像妈妈说的：盘锦的盐碱地，只适合种大米。这里的土壤种不了白杨树和松柏树，只能种柳树和槐树。她没有追问沈妈有关葡萄是否适合在盘锦生长。
快开学了，葡萄也由绿变紫了，有几串儿还紫得发黑了。
葡萄熟了，沈依约上隔壁小威子他们几个黑小子，要收获他们的紫葡萄了。他们笑着闹着，小腿倒腾得飞快，跑到了老地方，铁丝洞呢？怎么不见了？沈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对照着铁丝洞旁边的记号，没有错，这里有棵柳树，也没人修剪枝叶，有根大树杈耷拉着都快垂到水泡子里了。沈依仔细检查了下铁丝网，有新铁丝缠绕的痕迹，看来葡萄园的人发现了这个漏洞。
沈依抓狂：“应该早几天来！好多葡萄已经都紫了！”没吃到葡萄的遗憾让她懊悔不已。
“劳改犯们太狡猾了！他们是故意的。”小威子气得慌，他和另外几个马上要上三年级的黑小子开始对葡萄园的劳改犯人身攻击。
暑假在沈依的追悔莫及和对葡萄园的追忆里结束了。
1978年的9月1日，水电厂子弟开学的日子。在家长们的各种提醒嘱咐敦促下，小神兽们陆续归笼。
沈依挪了个教室，她已经是二年级的小豆包了。班主任老师也换成了大嗓门的吴老师，沈妈说她家菜园子种的特别好，因为她家的伯伯在河南农村长大，特别会种菜。沈依想沈爸也在山东农村呆到15岁，为啥养花就不如沈妈？大概他的本领都用来养鸽子了。
吴老师给沈依她们重新排了座位，虽然学生们平均身高也就125厘米，可是60多人也是把教室装得满满腾腾。小沙丁鱼沈依被分在第三排，旁边同桌的男生笑嘻嘻的。环绕在一堆暑假被晒黑的同学们中间，这个皮肤白里透红、头发自来卷儿的小子显得很特别。
后排同学立刻和沈依窃窃私语，这小子他家也是卫生所的，外地新搬来的。吴老师让新同学站起来做了自我介绍，他说是新疆克拉玛依油田来的，叫戚正。
吴老师带着大家大扫除后，又发下崭新的课本。沈依喜欢新书的油墨味儿，每次沈爸买回新书，她要捧着闻半天。
沈妈经常都被她的样子逗得笑个不停：“看沈依像不像个小笨狗儿，看见好吃的闻来闻去的。”
吴老师上头开着班会，给大家讲学习的重要性，讲今年夏天的高考。小沙丁鱼们还不知道考大学和自己的命运之间有啥联系。他们只是挺直腰板，听新班主任讲话。心里想着还有几分钟下课回家吃午饭。沈依一心二用，悄悄翻着语文书，看着有没有什么不认识的生字。
吴老师的大嗓门突然停了，教室里的60多颗小心脏都惊了一下。沈依的新同桌斜过眼来，小声提醒：别让老师看见你翻书。
吴老师扫了一圈孩子们，“下午回家让家长帮着包好书皮，课程表再抄一份放家里。下午上学不用带书包，让家长准备两张旧报纸，放学要给你们发东西。记住了吗？”
二年级的小学生们拉着长声喊着：“记住啦！”
下课的铃声同时响起来。脱缰的小怪兽们跑着跳着回家吃午饭睡午觉去喽。
中午沈家的午饭又是豆角卤的过水面，沈爸的大碗面里浇着的黄瓜丝蒜泥油醋汁，沈山闹着要沈爸的秘制料汁。
沈妈埋怨着沈爸：“老沈，你怎么老搞特殊化呢？我这豆角卤不好吃吗？”
沈依和沈艾齐齐呼应：“好吃！豆角卤香！”
“豆角卤、茄子卤、青椒卤、西红柿卤、大头菜卤、黄瓜卤，换着样吃，就你爸隔路，吃面条必须得捣蒜。”沈爸对吃面必吃蒜的习惯准备坚守到底。
“妈，我们班主任让下午带报纸去学校，要发东西。”沈依让沈妈准备旧报纸。
“下午你先到我办公室拿报纸。知道要发啥吗？”沈妈神秘兮兮地挑着眉头。“下午就知道喽，我们老师也发。可惜小艾和小山还不够岁数上学，不然你们也有份儿！”
“发啥儿呀？是不是文具？”沈依问妈妈。
“肯定是好东西，学校让保密就得保密！”沈妈还挺坚持原则。
沈依好奇心膨胀，想七想八地根本睡不着。
努力学习走路的沈小四蹒跚着过来找姐姐，他暑假就满了周岁，嘴巴开始蹦单字了。他除了“妈”喊得清楚，其他发音让人一言难尽。他嘴里的爸爸、哥哥、姐姐听起来都像喊“哒哒”。
沈依喜欢看着小弟弟晃晃悠悠努力走路的样子，她和沈爸一人一头儿，迎接着弟弟里拉歪斜地扑面而来。每次成功地捕获都让小家伙兴奋不已。沈小四快乐地进行着人生的首场徒步训练，教练员沈爸和沈依乐此不疲地鼓励着新队员。
下午进二年级教室前，沈依去沈妈办公室拿了两张旧报纸。看见带字的她就忍不住要读一读，她看见报纸上写中国和日本结成友好国家。
沈依想中国和日本友好了，以后还能叫日本人小鬼子吗？那以后还会放打小日本的电影吗？电影里的鬼子长得凶，留着人丹胡，说话都是八嘎和死啦死啦的。
沈依回到教室上课，下午是数学谷老师的主场。谷老师是个脾气温和的小老太太，估计和姥姥的年纪差不多。她说话轻声慢语的，黑板上给大家出了加减法的题，叫了好几个同学上去做。
她说这学期要开始学乘法，非常容易，因为老祖宗给我们留下了九九乘法口诀。我们只要像背儿歌一样记住了口诀，就掌握了乘法。
谷老师轻松的描述让沈依松了口气，她对数学一直有种天生的畏惧。听说背个口诀就能搞定乘法，二年级的数学对自己来说岂不就是场牛毛细雨？
数学课后，班主任吴老师就和体育老师抬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竹条筐进了教室。
沈依看见了盖在筐上的巴掌一样的绿叶子，“葡萄叶子？”
在60只小怪兽的目光中，班主任掀开了叶子，露出里面一串串紫色的葡萄。
教室里立刻像热油锅里掉进了水珠，霹雳啪啦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班主任也没有呵止孩子们，她让兴奋的孩子们持续了两分钟后，让大家安静。
“三分厂的葡萄园今年大丰收，他们的技术员培育出了新品种，这种葡萄叫玫瑰香，别看个儿小，味道特别好。葡萄园给咱们学校送了两百多斤葡萄，让你们带回家和家里人一起尝尝。”
小怪兽们再一次嗷嗷地叫起来。吴老师再次举手，教室立刻鸦雀无声。没有一只怪兽这时候不识时务，都等着品尝香甜的玫瑰香葡萄。
自从铁丝洞被堵，沈依对葡萄园只有留恋和回味。没有想到兜兜转转，她又能尝到葡萄园的葡萄了，这葡萄和沈爸沈妈从后勤或市场上买的不同。这葡萄是她亲眼见过的，满心盼着的，她和葡萄一同吹过夏日的风，感受过夏日的雨，她还在葡萄架下看过书做过梦。
沈依的旧报纸派上用场，吴老师几下就叠成一个三角兜，把两串葡萄放了进去。等发完葡萄，她又嘱咐孩子们一定要拿回家再吃。
沈依抱着葡萄，迈着竞走一样的步速回了家。
沈妈已经回来了，正在洗葡萄。
她接过沈依怀里的葡萄：你们老师手还挺巧，这叠得挺好看。
沈依想好看倒是好看，就是太耽误功夫，二年级发葡萄最慢，别的年级早早就发完葡萄，没有报纸的学生直接捧着葡萄开吃，真是馋人。
沈妈嘀咕着：你们班主任是怕葡萄汁染上衣服不好洗，才让你们用报纸。不过这葡萄得好好泡泡洗干净，油墨可不能吃进去。
沈依忍不住从泡葡萄的搪瓷盆里揪了个葡萄粒儿，她小口抿着，细细品尝着人生中的第二口玫瑰香。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沈依脑子里翻卷出不同的形容词：甜蜜的、清新的、幸福的、满足的。
玫瑰香葡萄从此成了沈依的最爱，她后来吃过巨峰葡萄、吃过新疆马□□葡萄、也吃过美国大提子，但是玫瑰香以无以伦比的香气和气质抢占了沈依的童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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