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手影

沈依紧紧抓住弟弟的小手，“嘘，别出声儿。”

        沈山乖巧地屏住呼吸，又晃晃姐姐的胳膊，轻声说：“姐，手疼！”

        沈依顾不上弟弟被攥红的小手，她突然觉的草垛子忽然变得又硬又扎，她心里七上不下，从上往下盯着靠着稻草跺闲聊的俩老头儿。

        场院安静而空旷，十几个大草垛子像错落有致的巨人矗立着。

        沈山终于觉察到空气中的异样，他不明白那些藏猫猫的哥哥们怎么都不见了。草垛子上下只剩下自己和姐姐。

        小孩子对危险有种天然的直觉，他催促着姐姐：“我要下去！大姐，咱们回家吃包子吧。”

        沈依安不住弟弟，沈山闹起来，“回家！我要回家！”

        戴眼镜的老劳改犯抬头看到她们姐弟俩，和旁边的同伴儿嘀咕了两句。两人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慢悠悠溜达到沈依坐着的稻草跺。

        “小丫头，爬这么高，下不来了吧？”

        陈旧的像烟熏过的眼镜框下，是一双温和友善的眼睛。老人的面容是经过风吹日晒的样子，嘴角脸颊爬着好几道皱纹。沈依在戴眼镜的劳改犯身上发现了矛盾的气质，他的眼睛和声音像是与身体重新拼接起来的，一半像老师、像播音员，另一半像老农。

        沈依对声音和气味都很敏感，她也听妈妈经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她发现这俩老爷子的眼睛和声音，都非常温和，让她想到慢条斯理这个词。

        她立刻展露自己良好的社交技能：“爷爷好！我和弟弟爬上来看云彩，不知道大家啥时候走的。”

        两位老人估计已经太久没有听到小孩子的声音，还欢喜地叫他们爷爷。俩人的心酸酸暖暖的，他们站在稻草垛子前，觉得今天的阳光真足，莫不是暖风熏得老夫醉？

        沈山靠着姐姐，怯生生地看着下面的两个瘦老头儿。

        沈依扶着沈山坐好，让他顺着草垛子出溜下去。

        “不怕不怕，下面有爷爷接着你，肯定摔不着你。”

        在姐姐的反复鼓励下，沈山一点一点蹭着往下滑。刚满四岁的他体重太轻了，滑到一半的地方就卡住了，稻穗扎着大腿和小屁股，好疼啊，他仰头找姐姐。

        沈依喊，“别回头，蹭着往下去，就像托儿所玩滑梯一样！”

        俩老爷子在下面举着胳膊，“小家伙儿，慢一点下来。不怕，我们接得稳稳的！”

        沈山一蹭一蹭地终于跳到了眼镜爷爷的怀里。

        沈依像灵活的小鱼一样呲溜几下就滑了下来。她接过弟弟，躬身对着老人：“谢谢爷爷！”

        俩老爷子急忙摆手，“搭把手的小事。”

        眼镜爷爷还问沈依，“你不怕我们？别的孩子都跑了。”

        沈依不能说自己望天忽略了下面的动静。

        她机智地回答：“我妈说三分厂的劳改犯不是杀人放火的恶人，都和我姥姥姥爷差不多岁数。有知识有文化，能培育出玫瑰香葡萄。以后洪校长还会请你们去高中当老师！”

        沈妈对三分厂劳改犯的评价并没有言过其实，除了最后一句有机会做教师。

        俩老爷子再一次被暖心的童语感动了，他们喜欢这个伶俐聪颖的短发女孩。

        眼镜爷爷问沈依看过手影吗？他两只手比划了几下，指着地上的影子。

        沈山惊喜地喊，“老鹰！”

        沈爸沈妈偶尔会给孩子们表演手影，不过他们只会三种：小狗、小白兔和鸽子。

        俩老爷子齐齐上阵，互相提醒，通力合作出令人震惊的手影作品，他们展示的同时还有生动的解说词。

        大森林里，有大老虎、老狼、野猪和大狗熊，树上还有蹦蹦跳跳的小松鼠和小白兔，天上又飞来一只老鹰，它在追一只小鸟。草丛里有蚂蚱，还有飞舞的蜻蜓和蝴蝶。跟着它们飞到了小河边，河里有鱼，还有螃蟹。炊烟升起，有一座小房子，他们家的小黄狗在汪汪叫，他们家还有一只小猫喵喵喵。有个小男孩出来了，他牵来一只老牛，要去草地上放牛。草地上趴着一只乌龟，又来了一匹小马驹。

        沈依姐弟俩就看着两双手掌和好多根手指或张或合、或曲或伸，地上的影子千变万化，一个又一个活灵活现的小动物轮番登场。

        沈山兴奋地小脸通红，他像突然得到了一屋子的玩具一样，幸福感爆棚。

        他跟着爷爷们的解说复述着一个一个小动物的名字。

        手影游戏结束了，他还没看够，毛嘟嘟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他鼓足勇气去拉两位爷爷的手。

        “好爷爷，再演一次吧。”他盯着爷爷们的手，就是这两双手摆弄出神奇的影子。

        “咱们得回家吃饭了，晚上吃包子！”沈依提醒着弟弟，她们出来很久了。

        “快回家吧，别让爹妈担心。你妈把你们俩个孩子养得很好！”眼镜爷爷挑着大拇指！

        “我还有个妹妹和小弟弟，我家四个孩子。我妈是中学老师，她是挺厉害的。”沈依替妈妈自豪。

        俩老爷子帮着沈依姐弟拍打干净身上的尘土和草粒，和他俩摆手道别。

        沈依到家的时候，第二屉包子已经蒸上了锅。

        沈艾吃得正香，沈妈提醒她慢点吃，小心烫。

        沈依带着沈山洗过小手，坐在饭桌旁。

        沈山告诉沈艾今天看到了多少小动物，沈艾细声细气地说弟弟骗人，佳木斯动物园才能看到这么多动物。

        憨厚的沈山被质疑说谎话，包子都吃得不香了。

        沈依告诉妹妹下午看了场精彩的手影表演。

        沈妈好奇，哪家大人手这么巧，能摆弄出这么多种形象？

        沈山嘟囔着爷爷，不过除了沈依，没有人从手影联想到看场院的劳改犯。

        沈依吃着芹菜馅的肉包子，想起看场院的俩老爷子。他们那么瘦，是不是吃不饱？姥姥以前说过，蹲笆藜子的犯人每天只能吃咸菜窝窝头。他们比姥姥姥爷岁数都大，蹲了二三十年，吃不上鸡鸭鱼肉，真是太惨了。

        吃完饭还不到六点钟，太阳刚落了山，天色挂了微微的暗色。

        沈依拿了家里的两张稿纸，偷偷潜入厨房，从竹箩筐里拿出两个大包子，左右衣服兜各揣了一个。她对着大屋的窗根，冲爸爸喊了一句：“我去同学家说个事儿，一会儿就回家！”

        她两手捂着包子，姿势怪异地一路小跑。从家里到场院走路不超过十分钟，她大概用了五分钟就跑到了。

        她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大草垛子，天色黄昏并没有让她害怕。

        她小声叫着：“爷爷，你们在不在？”

        眼镜爷爷先听到了，他站起身，看着气喘吁吁的小姑娘。

        沈依掏出口袋里的包子，递给眼镜爷爷。

        “我妈做的包子，请你们尝尝！”

        眼镜爷爷没有接，“家里偷拿出来的吧？”

        “我平时能吃四个包子，今天就吃了两个，这是我省出来的。”沈依把包子塞进爷爷手里。

        “现在还温呼，快吃吧！”

        “谢谢孩子，咱们下不为例！”俩个老人细嚼慢咽吃起包子。

        “芹菜馅儿的，好吃！”

        眼镜爷爷还挤兑同伴儿：“你刚来的时候还说从来不吃芹菜、韭菜、香菜这些有味道的菜，现在不挑啦？”

        同伴儿眯了下眼睛，也许想起来年少轻狂时自由的时光，也许是感叹岁月流逝的无情。他叹息了一声：“现在还有啥讲究，中秋节茴香饺子我也没少吃。”

        沈依这才知道三分厂的劳改犯比监狱里的犯人自由，他们能种葡萄、看场院，还能吃上饺子。

        眼镜爷爷他们俩吃完包子，开始对着吹嘘自己吃过的大餐。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应有尽有。这些美食，有些是他们尝过的，有些是道听途说的，但是从他们的描述中，色香味细节俱全，更有各样精致的食材到餐具，有趣的厨子，漂亮的餐馆和服务员。感觉一道又一道的人间美味就像一个又一个动物手影浮现在眼前。

        沈依用耳朵和脑袋瓜品尝了一次超越米其林的大餐，她后来每当听到“精神食粮”这几个字，就忍不住想起这个黄昏，想起稻草垛子下的俩个老爷子，想起夕阳落山后的操场，心里总有一丝丝淡淡的寂寥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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