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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明发天下


临安的贡院在城北新庄桥附近,挨着禅符寺,寺庙的悠扬钟声传来,考生们浮躁的心情逐渐平静,号房内一片寂静,甚至能听得到磨墨的声音。

        几家欢乐几家愁,那些提前买了答案,找了枪手的考生全都抓瞎了,而真才实学之辈则心暗喜,朝廷英明,终于有我等出头之日了。

        最发愁的是刘川,明明说好的进场之后就等着拿答案完事,可是事先布局的内线根本连贡院都进不来,看着试卷上的内容,他两眼一抹黑。

        刘蜀比同父异母的弟弟略强点,在舅舅的熏陶下对理科有些涉猎,但是他的功夫都在武器制造运用上,原理不求甚解,只能瞎jb写,科也一样,回忆着舅舅母亲等人平日里的时局讨论,信马由缰的瞎扯一通,好歹不交白卷就行。

        化名俞庆的刘渝则不慌不忙,甚至没开始动笔,他一边磨墨一边审题,胸有成竹的同时,又有一种别样的幸灾乐祸,他恨那两个兄弟,能给他们制造不愉快,会让他非常愉快。

        贡院之外,裴舜卿气的鼻孔冒烟,说好的枪手放了鸽子,差点误了大事,幸亏自己办事妥帖,还有一个备份,现在就等试卷从里面传出来,好赶紧找人做题,还不至于耽误大事。

        至于这个敢捋虎须的俞庆,抓到一定让他好看!裴舜卿让人安排统的特务去查俞庆的底细,等会试结束就把人抓来,塞麻袋沉钱塘江里去。

        但是贡院大门紧闭,外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试卷根本传不出来,急的不光裴舜卿,还有很多人在贡院附近的茶馆里焦灼万分的等待着。

        他们是等不来试卷了,只等来一个消息,天祥亲自巡场,抓到礼部的一个小官试图夹带试卷出门,当场拿下,革职查处,这是杀鸡儆猴,其他拿了钱的人也不敢再有小动作。

        三天后,考试结束,贡院的门才打开,考生们的神情都不太好看,今年恐怕全军覆灭。

        留在号房里的试卷被监考人员收走,用纸将试卷上的名字糊上,再交给专人誊抄,这是防范作弊的双重举措,阅卷官看不到名字,也认不出笔迹和暗记,自然没法单独照顾。

        阅卷官们一共人,共坐一室,轮流阅卷,也就是说每一张试卷都要经过所有考官的审阅,阅卷官的打分机制是五分制,用圈、三角、斜杠、1、×来做记号,圈代表五分,以此类推,得圈多的旧伤佳卷,交主考官审阅,这样能最大的保证公平性。

        个阅卷官,都是天祥亲自找的人,品德学术上毫无瑕疵,这帮老学究的效率还挺高,刷刷的过卷子,一边阅卷一边摇头。

        “这一届是最差的。”这是大家的一致看法。

        忽然有了一份出彩的试卷,个阅卷官全都给了×,这就是下下,属于落榜行列,本应该丢到一边不予理会,但是阅卷官觉得不行,这种人如果不加以惩处,恐怕会有隐患。

        于是这张誊抄的试卷放在了天祥的案头,阅卷官愤然道:“狼子野心,无君无父,要彻查法办,以儆效尤。”

        这么一说,天祥反倒来了兴趣,先是一目十行的看了前面千把字,顺手就撕了,掷于地上。

        “大胆狂徒,简直目无王法,等阅卷完毕,查出其人,革去功名,交有司惩处!”

        等阅卷官们走了,天祥细细一想,心似乎有个钩子,吸引着他又把撕成两半的试卷拿起来细细品阅。

        这是一张科试卷,行流畅,还用了很多新名词,如果用过去的目光看,确实是满纸荒唐,但是仔细思考,却越看越有道理,看到后面,心简直有惊雷炸响。

        这是个堪比程朱的大家,思想的先进性直追春秋时期的思想家。

        自汉武帝时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孔子就成为读书人的祖师爷,儒家就成了正统思想,金科玉律,是上至帝王,下至百姓都要遵守的行为准则,也是国家的法统,人类的价值观标准。

        而儒家的核心思想就是将君王神化,实行央集权制。

        从汉武帝一直到今天,走的都是这条路。

        这张试卷则指出这种制度的明显缺陷,如果君王是暴君,是傻子,没有法定机制进行矫正,这就是直指当今官家了,光凭这一条就够抄家灭门的。

        只指出缺陷不给出道路纯属耍流氓,试卷也指出一条明路,就是实行虚君化,大权归内阁,也就是官体系,皇帝从宗室选青年才俊充任,担任名义上的国家元首,如果德行有失,可以随时更替,军民要忠于君王,但是忠于国家有着更高的优先权,也就是保大宋不保赵家的意思。

        身为一个官,很自然的就会认为句句在理,事实上大宋当下不就是这么干的么,南渡以来,几任官家都生不出太子,只能从宗室里寻找青年才俊顶上,如果是个明君也就罢了,如果都是当今官家这种二傻子,根本不具备处理国政的能力,还是得官们顶上去啊。

        如今大宋的朝政是掌握在谢太后和贾似道以及官系统手,皇权,相权、官系统的御史台谏以及太学生们,不就是三股或强或弱的彼此制衡的政治力量么,和试卷提到的以法度明确三权分立不谋而合。

        还有“将权力关进笼子”这种话糙理不糙的大白话,简直让人豁然开朗。、

        天祥有一种感觉,这是一个人才,而且此人的矛头并不是指向官家,而是指向当今权相贾似道,要将相权削弱,避免一家独大。

        这张试卷上讲的都是当下正在发生的事实,只是捅破窗户纸的手而已。

        这是个能做状元的人,但是贸然将其评为状元的话,恐怕会引起天下大乱,毕竟言辞太过惊世骇俗,事实归事实,能做不能说。

        装看不见也不妥,白白浪费一次改良朝廷法度的机会,天祥舍不得,他思来想去,想出一个妙招,那就是明发天下,让天下士人来评说。

        看了这样劲爆的试卷,其他试卷再也进不了天祥的法眼,硬忍着看了一些,无非是老调重弹,把理学的一套玩意换汤不换药的说出来而已,拾人牙慧,毫无新意。

        其有些采出众的,天祥亲自点了圈,算作入选,一千三百名考生,能入进士前五甲的,这回不到二百人,比上回会试缩水三分之二。

        这篇熊雄,被天祥送到报馆,连夜排版印刷发行,这种每天发行的报纸脱胎于邸报,名为钱塘报,只在临安发行,但会传阅到江浙乃至天下,据说大都人都最爱看的就是过期的钱塘报,报纸上有国家大政,也有小民卦,还有各种酒楼茶馆的广告,各种寻人寻物启事,海外船运货物信息,连载故事等,可谓临安人的精神食粮。

        清晨的临安城墙,砖石缝隙里的青草挂满露珠,宿卫的士兵看到一艘官船抵达余杭门码头,数百名黄衣士兵鱼贯而下,井然有序的列阵,举起肃静回避的木牌在前开道,一位大人物从船上下来,上了抬大轿,由此入城。

        这是大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鄂王纳兰羽飞。

        岁月飞逝,昔日的少年已经变成留着三绺胡须的年人,鄂王衣衫朴素,穿着红色的公服,头戴濮头,脸色疲倦,倚在轿子里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外面有报童在叫卖今天刚出来的钱塘报,便让手下去买一份。

        很快一份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呈现在纳兰羽飞面前,他随便扫视了几眼,被一篇章吸引住,仔细看完,不置一词。

        鄂王回京,没有急着回家,更不会进宫面圣,而是先去了相府,觐见贾似道,纳兰羽飞这些年来可谓一帆风顺,全赖他娶了丞相一个庶出的女儿,翁婿之间的关系必然要比外人亲近,不然就凭他的实力,早就被范虎干掉了。

        贾似道并不住在城内的府邸,而是在西湖有别墅,鄂王的车驾绕了一个大圈,终于见到了丞相大人。

        贾似道手也拿着一份钱塘报,翁婿二人不约而同提到这篇章。

        上位者和下层人官僚所考虑的完全不同,他们自身就是制度的设计者,这篇章虽然在普通人看来惊世骇俗,但在他们眼没那么刺眼,甚至有些欣赏,把皇权彻底架空,以后万世一统,不再有人逐鹿原,黄袍加身的戏码,权力归于官集团所有,在集团内部世袭传递。

        “贤婿怎么看?”贾似道问。

        “纸上谈兵罢了,倒是有些新意。”纳兰羽飞捋着胡子道,“索性一步到位,君主立宪算了。”

        这不是纳兰羽飞第一次提到君主立宪这个词儿,他在政治改革上的抱负很大,这篇章的作者可以说与纳兰的理念一脉相承,会试的章登报非同一般,如果没有主考官的默许,绝无可能。

        “这应该是天祥抛出来试探天下反应的。”纳兰羽飞一语的,如果反对就直接封杀了,不加评述的转发本身也是一种态度。

        以天祥为代表的官清流一直是贾似道没能收服的力量,而贾似道以大宋的流砥柱自居,但从未想过篡权自立,也没像曹操那样为子孙规划,他的儿孙连一个堪大任的都没有,他只想留名千古,做个比诸葛亮名声还好的权相。

        这样看来,朝三股力量的两股都是支持此思想的,只有皇族的态度不明了,皇族的权力在谢太后手,而官家和太后没有血缘关系,换谁都一样,那么太后的态度就值得玩味了。

        纳兰羽飞当机立断,说回去就让师爷写一篇章以鄂王府西席的名义登报支持,亮明态度,这事儿不能等,等天下人都跳出来痛骂再支持就晚了。

        贾似道颔首,女婿率先开头炮最好,自己等到最后总结发言,总揽全局,一锤定音。

        ……

        北土门内,俞庆买了一个炊饼做早饭,顺便买了份钱塘报,边走边看,看着看着,炊饼都忘了吃,这章太劲爆了,这是要造反啊,他突然想到前几日和张埜的对话,是自己忽悠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搞不好就是这小子的大作。

        这种章出现在钱塘报上是什么意思,是让天下人唾骂,还是征求大家的意见?俞庆一时间难以判断,他匆匆回了租住的房子,一进门就被刀子顶在喉咙上。

        “你叫俞庆?”蒙面人问道。

        “你是蜀王府的走狗吧。”俞庆从容问道。

        蒙面人翻转刀柄砸在他头上……

        等俞庆醒来,半个身子还躺在麻袋里,头上一个大包,一摸还有血,张埜蹲在面前,正拍打着他的面孔。

        “我来晚半步,你就下钱塘江喂鱼了。”张埜说,“你是欠了别人钱么,还是骗了人家闺女,这么下死手搞你。”

        “多谢张兄,我只是戏耍了他们一下。”俞庆爬了起来,捡起报纸赞道:“张兄好大胆子,做的好章!”

        张埜笑道:“这不都是你的主意么,事到万难须放胆,反正考不上,不如拼一把,要么一步登天,要么身败名裂,人生能有几回豪赌的机会,我可舍不得放弃。”

        俞庆暗自叹息,自己就是太求稳了,不然现在露脸的是自己,就算被千夫所指又如何,起码一个狂士的名头是稳了。

        张埜说:“考都考完了,别想了喝酒去。”

        他们随便找了家书生扎堆的酒楼,点了四个菜,一壶酒,坐在楼下散桌,会试刚结束,满大街都是讨论本次科考题的人,他们也不是不想讨论理科,主要是太难,讨论不动。,

        而治国这个题目就太好了,连赶马车的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贩夫走卒们的治国理念如何暂且不论,现在最热烈的讨论在于一篇钱塘报上刊登的未署名应试章。

        “无君无父,无法无天,简直是造反,简直是谋逆!”一个书生暴跳如雷,太阳穴青筋乍现,非常激动。

        “举报!”另一个书生也拍案而起,“此等狂徒反贼不配苟活于世,应该抓拿归案,凌迟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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