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4
下雨了。
小孩的棉服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喉咙被勒住,发出微弱的呜咽——是有人从后面拉着他衣领。
女人疯了,将小孩拖过泥泞的小路,最终来到一座桥上。身下是滚滚的江水,卷起的狂浪像地狱里伸出的手,欲将来人拽入深渊。
“去死!去死!鬼小孩!”女人双手一松,小孩落入水中,狂风暴雨的夜,连激起的水花都被吞没。
似乎不会有人发现小孩。大晚上的,谁会来这种鬼地方。
污臭的江水拍打着瘦弱的身躯,小孩不死心地拽住一根水草,同水里的垃圾一起摇摇荡荡。
“别怕,把手给我!”
倏地,一只熠熠生光的大手递到面前,原来真的有人会来这种鬼地方。小孩睁开被水泡发的眼睛,看清来人是个大哥哥,但他好笨,趴在岸边徒劳地伸出手,怎么也抓不住他,一切都是那样遥不可及。
水草“啪”的断了,巨浪把小孩卷进漩涡。
蠢蛋哥哥,小孩想。
周遭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像时光长廊。
同样是夜,雨没有停,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房间里有挥散不去的热气,放在床头的蜂蜜水已凉透。小孩偎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体温烫得他发颤。
小孩说:“我就躺在你怀里,你爱我或是恨我都可以杀掉我,不要害怕我。”
噗嗤——
怀抱的主人把刀刃刺进他的皮肤,强烈的痛感迫使小孩死死咬住对方侧颈。
他听见对方固执地说:“晚安,小孩。”
嘭!
玻璃窗全碎了,大群人踏着碎片而来,嘶吼声、哭喊声几乎要砸穿耳膜。
“报告,嫌疑人生命体征不稳!”
“快!快叫救护车!带走!”
“不要,还给我!”
……
喧嚣似潮水般褪去,只剩重如擂鼓的心跳声在脑子里回响,小孩眼前是抹不开的浓黑,漫无边际的黑暗从四面包抄而来,但他还是看清了站在远处的人,那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
他说:“江南,回去吧。”
“江南,我们将合二为一。”
梦里下个不停的暴雨将江南砸醒,携带着丢失的记忆片段重新回归大脑,然而他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平静地睁开失焦的眼睛,精巧的鼻尖浮起一层细汗。
不知是谁在他身上盖了件外套,嗅了嗅,衣料上的味道与梦里的一样,是姜北的。
江南没有起,蜷在外套下,随着动作,后背那道已愈合的伤口好像又裂开了,再被外套里的温度缝合。
这时有人敲开了询问室的门,说:“大哥,你都睡了一晚了,再睡要收费了啊。你的不在场证明找到了,可以走了。”
“别叫我大哥,受不起。”江南起身,将外套搭在腕间,脸色有些苍白。
民警还立在门口等他回神,忽有一道沉稳有力的男声传来:“谁说他可以走的,二十四小时还没到。”
江南暗骂一句。
民警扭头叫了声杨中队,心想有好戏看了,却被杨朝瞪回了办公室。
江南瞌睡还没醒,懒懒地靠在椅背,长腿嚣张越界,伸到对面的椅子下。没等杨朝开口,江南便说:“不记得,不清楚,不知道。我是作为报警人来配合调查的,如果你想问我连环杀人案的事,请提前预约哦。”
半年前的连环杀人案六人死于非命,警方认为江南是重大嫌疑人,连夜展开抓捕。人是抓到了,材料也准备好了,结果移送检察院判定为犯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需补充侦查。市局为此成立了专案组,这位刑警支队第一大队中队长杨朝举头自荐,顶掉他上司,成为专案组组长。
他的理由非常简单,认为专案组前组长姜北与嫌疑人关系非常,按理应回避,不得参与调查,以保障公平公正。
杨朝始终把江南当成连环案的凶手,只是苦于没有确凿证据,再加之抓捕当晚江南出了事,从icu醒来后脑子便瓦特了,问以前的事他统统回答不记得,这给杨朝的调查造成了极大的障碍。医生说是心因性失忆,杨朝不信,这他妈狗血连续剧用烂的梗怎么会照进现实?说江南装病还差不多,反正这小子的演技可以拿奥斯卡。
江南起身欲走,杨朝冷声开口:“你是不是觉得证据不足,许队和姜副队又保你出来你就万事大吉了?别忘了,当初非要抓你的人是谁。”
江南僵了极短的时间,那是个不易被人察觉的紧绷动作,随后他倾身,蛰伏在桌下的黑影爬出来,轻松盖住了杨朝:“当初是谁要抓我不重要,但是你要抓我,就得拿出证据。第一次补充侦查的时限已经过了,要是第二次补充侦查仍拿不出证据,就只能做不起诉处理了。你有空在这儿跟我讲废话,不如去干点正事。”
杨朝回视江南,他见过无数犯人的眼睛,罪恶的肮脏的,但没人像江南一样,直白又赤裸,像黑沉平静的水面,深处却藏着暗潮。
他没绕弯子,直接说:“连环杀人案六人遇害,其中包括你哥哥程野。第四位被害人遇害当晚,监控拍到一个模糊的背影,衣着和你的一样,并且当晚姜副队在案发单元楼见到了你。起初大家不知道程野还有个双胞胎弟弟,理所当然怀疑程野。但第五位被害人遇害时,程野待在市局,无作案时间,这点你要怎么解释?”
“你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喽,”江南往后一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但你都说了,我和程野是双胞胎,我顶替他上班你们都没发现,一段监控视频你能看出什么,看透我的dna吗?”
“那程野呢?”杨朝眸子压得很紧,“你逼程野和你换身份,顶替他。程野遇害当晚你就住在他家。当时程野是嫌疑人,你杀了他再伪装成畏罪自杀,以为这案子就算完了,没想到警方从程野的胃容物里发现了端倪,得知你俩是同卵双胞胎。身份败露后,你跑了,这又该怎么解释?”
“你们先是怀疑程野,他死后,作为弟弟,我很光荣地继承了他‘嫌疑人’的衣钵,跑,不是情理之内吗?”江南说,“我不否认我顶替过程野,这事儿你们已经找我算过账了。可你说我杀人,就得拿出证据,案发现场的指纹dna什么的。我不记得以前的事,要是我杀了人,证据什么时候出来,我就什么时候伸出双手给你铐,但你别想用一段监控视频抓住我。”
江南抬手看不存在的表,说:“问完了吗?我脑子坏了,约了医生,得去复查。”
自杨朝担任专案组组长以来,曾多次传讯江南,最终被江南以“连续传讯疑似变相拘禁”为由给投诉了,从此只能捡别人的传讯时间问江南一些事情。
他说:“不要放弃治疗。”
“……”江南兀自走到门口,顿了脚步,又说,“上头收了我的驾照,我搬家换工作也得上报,我跑不了,所以你能不能少找我麻烦,我谢谢你。”
这俩人互相看不顺眼,在杨朝心里,江南就是个有妈生没妈教的市井混子、社会毒瘤,不关进去早晚得出事。而江南觉得杨朝迂腐,是个拿着正义当枪使的棒槌。
两人在对彼此的评价上达到高度统一。
见完棒槌,江南心情不是很好,避开人群溜达到二楼。姜北正站在走廊尽头打电话,在江南走过来之前,他已经摁下了挂断。
“你的衣服。”江南把外套递给他,指尖轻碰对方的食指,一触即分,“我昨晚想了想,想出温妤的死状为什么怪异了。”
他像个给警方提供线索的普通市民,如果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姜北侧颈的话。
姜北让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拉高衬衫领遮住侧颈的一圈咬痕:“为什么?”
“像……”江南歪着头,似乎在思考,“像一幅画,叫《雨中女郎》,图片发你手机上了,你可以对比下现场拍回来的照片。画里的女郎跟温妤一样,黑衣黑帽子,站在雨里,眼睛半阖。”
姜北看着手机屏幕,一幅压抑的画映入眼帘。画中身穿黑衣的女郎立在雨中,惨白的脸色与背景融为一体,被水晕染开的颜料代表雨,从女郎的黑色帽檐边滴落。
不少艺术家都擅长用冷色来渲染低迷沉重的氛围感,但这幅画有些与众不同。女郎的右眼眼珠像女孩们滑出的美瞳片,吊在半阖的眼皮上,她在凝视你,又像在凝视远方,平添了几分吊诡感。
姜北记得温妤的死状,除去她身上用于固定的细麻绳,无论是穿着还是神态都与这女郎有七分相似。
是巧合吗?如果不是,那么凶手便是在模仿画作。
姜北问:“这幅画有什么特殊寓意?”
“禁画,”江南说,“《雨中女郎》是一位乌克兰画家所作的肖像画,因为女郎眼皮上用了过多的颜料,夜晚时会在眼下投下阴影,看上去就像她睁着眼睛在看你。再加上用色压抑,曾购买过它的三位顾客都觉得这画挂在家里像多了个监视生活的幽灵,甚至出现了幻觉。不过后来检出画上涂有致幻药物,这画就被禁了。但谣言要么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要么愈演愈烈,有人说,看过真迹的人都会死。”
姜北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温妤身上的确有诸多疑点,比如凶手为什么不砸头,要砸颈椎?假设凶手在模仿画作,砸颈椎能最大程度保住“主人公”身体的完整性,不会像砸头一样血花四溅。第一、二节颈椎后上方是延髓,为生命中枢,受压可能会引起急性的心跳骤停、呼吸衰竭,可一砸就中,手法未免太过高超。
破案不靠想象力,否则就不叫侦查。思维发散到一定程度,姜北及时收住了,说:“温妤的尸检结果没出来,具体死因还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我会酌情参考。”
“嗯,你们看着办。”江南话锋一转,目光再次黏上姜北侧颈,“我一直很想问,你脖子上的咬痕是谁咬的?”
这问题太突兀,姜北握紧手机的手出汗了。但江南并无异常,就像问“你吃饭了吗”那样随意。
姜北不可察觉地深吸一口气,说:“猫咬的。”
江南冲着姜北皱皱鼻子,放软了声音:“它好凶。”
姜北瞧着他:“就是凶。”
“不咬回去?”
似是想到了什么,姜北眸光一动:“咬回去了。”
江南逗着他玩儿:“怎么咬的,咬了哪儿?”
不知怎的,姜北想到趴市局门口的流浪猫,那猫被女警收拾得雪白,很是乖巧黏人,但也凶,陌生人一靠近它就炸毛,哈着气露出尖牙要咬人。
乖是装的,实际野得很。
江南见他不说话,不逗了,手伸进姜北搭在腕上的外套里,指尖顺着姜北的小臂爬了会儿:“我去医院了,不要想我。”
他总是这样,把人心尖挠痒后便找各种理由开溜。姜北熟知他的套路,没留他,放下衬衫袖子转身走进办公室。
王志鹏看样子来了很久了,煎饼果子都啃得只剩张面皮,油腻腻的塑料袋旁放着两份报告。他对姜北说:“来了?我屁股坐麻了你才进来,看来是时候给上头建议在市局门口立块牌子,就写‘邪祟与江南不得入内’。”
作为反射弧可绕地球五圈的中老年人,王志鹏曾看姜北讨不到媳妇儿,把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家的未婚闺女全介绍给姜北,结果没一个成的。王志鹏这才发现没对,连夜总结,认为一定是江南的原因,那小模样小性子像姜北英年早生的私生子,姑娘们肯定不愿意当后妈,这才搞不成,因此王志鹏对江南意见很大。
“老姜,不是我说你,当初那案子大家都知道。虽然江南脑子坏掉这事儿全是你的功劳,但他现在能蹦能跳,孩子大了,要学会放手。”
姜北:“……”
一旁的林安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王志鹏,觉得这老哥不是反射弧长不长的问题,而是没有反射弧。与此同时,林安也十分羡慕王志鹏有一双没看过惊悚画面的干净眼睛。
王志鹏啃完煎饼,说:“我去法医那儿拿了检验报告,确定板砖就是作案工具,上面黏了根温妤的头发丝,应该是砸温妤后颈时带下来的,至于其他,没有。尸检结果我也顺道给你捎来了,你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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