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翌日一早，他们便乘上返回长安的舟船。
这日用过晚膳，姜若鸢挑起船窗眺望远处，已经逐渐能看清都城的轮廓了，想必用不上二日他们便能回宫了。
夜色深沉，姜若鸢睡意渐起，正准备唤来屋外的玉颜来为她梳洗，却忽地听见船外轰轰之声骤起，她探身向外面望去，幽深夜空中绽放着盛大的烟火，绚烂的火光将夜幕照亮，光焰万丈，灿华夺目。
船内空间有限，烟火看得不完全，姜若鸢唤来玉颜前往甲板继续欣赏这绚丽的烟火。
没料到甲板上除了她以外，姜璟也正在此。见她过来，忙解下身上披着的氅衣过到她身上，问道：“怎得出来了，冷不冷？”
姜若鸢摇头，看向天际那即将燃尽的烟火，道：“想来看看这烟花。”
姜璟与她一同仰头望去，一时静默无言。
直到最后一束烟花轰然炸开又随即凋零，火光四散，夜幕中重归宁静。
“回去吧。”姜璟低声道。
姜若鸢莞尔笑道：“好。”
她走上几步，忽得又顿住，玉颜轻唤了声公主，她轻抿唇，低哑着声道：“你不一起吗？”
沉默一瞬，随后便是疾步而来的脚步声，她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他额头抵在她玉白的香颈处，小心翼翼地将双臂慢慢环紧。
他们不知在甲板上抱了多久，身后寒风袭来，姜若鸢却因姜璟挡在她的身后，而没能感受到寒冷。
玉颜早已离开了，便只余他们二人。
姜璟埋首在她的颈中，留恋地一点点磨蹭着，手也缓缓下移，落在她交错相握的手上，十指相扣。指腹摩挲着她的小腹，同她一起感受着他们的孩子。
“鸢儿。”姜璟缱绻低喃，一声声重复着她的名字。
“我好爱你。”
说完这句话，他正想收回手推开身。他已经很知足了，能同她还能有如此温情的时刻，他再不贪心其他的了。
可姜如鸢的双手却牢牢固着他，他感受到她身子微微伏动，她哽咽地轻轻开口，“其实，我心中一直都有你。”
话音一落，她似是在再也忍不住，眼睫上悬挂的泪珠掉落，她听闻耳边传来轻微叹息声，身后人缓慢将她身子转正，捧着她的脸庞，吻着她的泪珠，一下一下，噙住那红唇。
庆雍元年，元月初八。
这日，帝后大婚。
内廷之意本是选了好些个来年的吉日，可姜若鸢怀着身孕，若是待诞下孩子后成婚，恐会引百姓议论。
幸好姜若鸢虽身怀四甲，小腹只微微显怀，宽大的凤袍加深，仍是窈窕聘婷，看不出怀孕的样子。
她仍以薛昶之妹薛枝枝的名义入宫，大婚三日前住进薛府，程丽华同姜璇也在身边陪着她。待日子一到，乘着凤辇入了皇宫。
明黄龙袍的姜璟立于高台之上，按照惯例，本是应该等着下方的姜若鸢层层越过九重台阶，与他携手入内的。
而此刻，当着台下群臣的面，他缓缓迈下阶陛，一步一步朝着他的皇后走来。
姜若鸢仰头望去，层层光晕倾洒在姜璟身影上，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知道他正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他向她抬手，脸上溢满失而复得的喜悦。
姜若鸢含笑望他，将手递给他，随后十指相扣，二人一同登上高台。
高台之下的众人她不甚看清，唯有朝臣无穷尽的欢呼声，绵绵不息。
椒房殿内，入目所及之处皆是大红。大红纱帐后，姜若鸢端坐于喜榻上，白日站了许久，此时腰酸极，玉颜先是倒了些水来，又为她轻捶着腰部。
渐渐睡意袭来，但毕竟是大婚之夜，她便想着闭目短暂歇息一会，没想到只一闭眼她便深深沉睡过去。
待醒来时，已经躺到床榻上。外头殿中传来细微水声，她知应是姜璟正在沐浴，便扶着榻侧坐起身子，等着姜璟来。
不出一刻钟，姜璟便半敞着外衫缓步走来。二人相视一笑，随后相拥而眠。
姜璟于背后搂着她，唇落在她脸颊，颈边，但无论如何都是克制的。末了，皆气喘吁吁。
姜若鸢脸颊通红，香汗淋漓。她埋在姜璟怀中，他握住她的手覆在小腹上，她轻声道：“也不知会是男还是女孩。”
姜璟轻笑，轻吻过她额间，“男女都好，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时辰虽晚，但二人好似有说不完的话一般，低声交谈声不断。
红烛燃了彻夜，迎来天明。
绵绵出生是在雨夜，姜若鸢孕晚期时胃口大开，犹爱吃辣。那时她正用完一整盘的辣烧羊肉，肚子就渐渐感觉到动静，足足一夜才呱呱坠地。
姜璟焦头烂额守在门外，听闻室内传来婴儿啼哭之声，立即起身进去。
程丽华守在榻边正低声安慰着她，见姜璟忽得闯进来，先是一愣，随后便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忙起身向姜璟让开地方。
“鸢儿。”姜璟直奔到她身边，握紧她的手。她闭着眼，汗珠一滴滴往下流，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姜璟心痛不已，无人知道方才在外面听到里面传来她的痛呼时，他的心有多痛，恨不得替她承受这些痛苦。
姜若鸢缓缓睁开双眼，勉强挤出笑容，开口时声音却极虚弱，“孩子呢？”
她仍迷迷糊糊着，但心中始终牵挂着孩子。她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子，她想要摸摸她，抱抱她。
程丽华正抱着孩子，闻声忙抱来给她看，“是个女孩呢。”
姜若鸢撑起身子去看，只是模样却同她想的不一样，黑黑瘦瘦的，不似她先前预料的那般，会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
可她还是极欢喜的，眸子满是柔和的光采。
小名是姜若鸢取的，为绵绵。而大名是姜璟花了三夜，终是选了一个寓意极佳的名字来，叫做清晏，取清平安宁之意。
这也是姜若鸢对孩子的寄托，安宁顺遂一生便好。
绵绵出生后，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乖巧得不得了，极少数有哭的时候。这倒让姜若鸢省心了不少，但她又难免担心。
“绵绵这样会不会太安静了，将来会不会受人欺负呀？”姜若鸢抱着怀中正沉沉睡着的绵绵，担忧道。
“谁敢欺负卫国嫡长公主便是欺负朕，没人敢。”姜璟坐在她们娘俩身侧，一手环着姜若鸢肩膀，一手抱着绵绵。
现在绵绵样子渐渐长开了些，眉眼上能瞧出几分姜若鸢的样子来，但高挺的鼻梁却是随了姜璟。
姜璟望着怀中他的全世界，忽得对过往种种彻底释然了。
他曾经将复仇视为生命，视作他生存下去的目的，可最终获得的真的是他想要的么？
记得那夜，母亲攥着他的手，拼命将他往墙外面推，并对他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
“璟儿，好好活下去。”
他会的。
少时的姜璟因为母亲同皇后交好的缘由，常会被带进宫里玩耍。但他性子顽劣好动，不喜在椒房殿枯坐一下午，故每每都会由宫人领着去往后花园中玩。
这日午后亦是如此，只是进殿同皇后请安时，却从皇后身后听到了细微的哭泣声。
皇后浅笑着，回身抚摸着身后孩童的发丝，柔声道：“鸢儿羞羞，哥哥可看到鸢儿哭鼻子了。”
那小姑娘抽噎着，抬起婆娑的泪眼，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哥哥”。
起初方未觉得，可后来这声哥哥却真正落进了他的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杨宛玉让姜璟带着妹妹出殿去玩，姜璟便拉着她的小手，同她往殿外走去。
那时他不知她为何哭泣，只以为她是做了错事受了母亲责罚，但他却没有哄小孩子的经验，好言相劝几句仍是无用。
他无奈叹了一声，觉得女孩子可真是麻烦，随后又环顾周围一圈，竟是抛下姜若鸢兀自往旁的地方去了。
姜若鸢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就这么怔愣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渐渐地哭声又大了起来。
她其实是很喜欢哥哥的，可她心里太难过了，怎么也止不住眼泪。但哥哥好像嫌她吵闹，不肯带她玩，将她抛下了。
她越想越伤心，身边的宫人忙上前哄着她，可都无用。
“呐，给你。”
姜若鸢正使劲用小手抹着眼泪，忽然从指缝中看到一束小花被递到自己面前，她愣愣抬头，眼泪还悬挂在眼眸，将落未落。
姜璟又将小花往她那推了推，只是语气仍是不耐，“送你的，可别再哭了。”
姜若鸢眼里噙着泪，伸出小手接过，低声道：“谢谢哥哥。”
或许时过境迁，姜若鸢早已不记得那年初遇，可这一幕却永远留刻在姜璟心中。
那年杏花微雨湿红绡，小姑娘红通着脸，眼泪汪汪，他心中竟募地生出几分怜惜，他折了一枝花，赠予他，这也成了他年少岁月值以珍藏的一抹光景。
中秋月圆，团圆之夜。
宫宴结束后已不早了，帝后二人自前殿携手往承明殿走去。
幽静的宫道之上，借着灯光，他们二人的影子清晰落于宫墙。姜若鸢忽得听了脚步，仰头望向那皎洁的圆月。
“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不对。”姜璟深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不是你千里相伴，而是我生死相随。”
那晚没能赏完的月圆，他们会有一生的时日，来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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