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小姑娘昂首阔步, 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夜色下藕荷色的裙摆在青石路上绽放出一朵朵铿锵小花。
她迎着男子深邃目光,却在临近时, 一转将他忽略。
“父亲。”婉婉向容怀仲颔首,恭敬福身道:“女儿是来给您送宵夜的。
小姑娘恭顺有礼, 一举一动皆是名门闺秀的大家风范。
她微抬眼眸,看了眼旁边多出来的人, 并未有过多表情,只是上前几步,将食盒递到父亲手中。
“父亲您这既有客不方便,女儿便就不多打扰了。”
明是已经认出了他是位假仙人,且骗她许久, 可碍于有父亲在场, 婉婉选择隐忍不发。
女儿这明明什么都知道, 却露出一副好似什么都不知道神情,容怀仲接过女儿沉甸甸的食盒, 一时险些没拎住。
老父亲的心也似个铅块似的, 一瞬也跟着压抑了下来。
有些时候,不说远要比说出来还要叫人惶惶不安, 其心思的难以琢磨程度,如同一根银针沉沦海底。
就怕空气倏然凝固, 死一般的沉寂。
有道是做贼心虚,明女儿被骗这事根本与他无关, 可他就是因为自己知道的太多了, 瞧着女儿看自己的目光仿佛都带有几分审视, 好似是跟翊王一起被抓了包。
“婉……婉儿有心了。”
老父亲汗颜, 一时窘迫难当。
他急于挽回在女儿面前光辉煌伟岸的老父亲形象, 一时眉头都蹙成了八字,迫切想要解释一番。
可奈何他旁边还立着位他着实惹不起的人,此人被动的被戳破仙人身份,脸色已然很是不好。
若他这个时候选择和女儿解释了,此事他事先并不知晓,又与他无关,把自己先撇得干干净净。
那么且不管女儿相不相信他这位老父亲的肺腑之言,就说危难之时,他先把殿下给扔了,卖了,翊王这关,他第一个过不去。
他倒是也不在乎为了女儿“出卖”翊王,只是这出卖也要讲究个方式方法,当着当事人的面把他给卖了,他怎么说也是在翊王手底下做事,怎么也要为自己日后的工作环境和仕途做考虑。
再说他昨儿还在翊王面前信誓旦旦的说了许多阿谀奉承的话,什么肝脑涂地,誓死追随,最后一激动还学一把武官那套慷慨激昂,誓死维护殿下一生。
他昨儿还想他一不上阵杀敌,二不做暗卫护住,他一个连骑马都是个半吊子,半点功夫的纯文官,这话就拍个马屁,让殿下听着顺耳即可,那能有用上的一日。
可知人不可昧良心发任何不着边际的誓,果然老天谁也不放过,今儿就让他应验了。
“父亲,您不为女儿介绍下这位客人的身份吗?”婉婉到底耐不住,先发制人了。
老父亲喉咙一哽,没来由的心下更慌了。
他心道这下完了,女儿一定是认为是他包庇翊王,把他和翊王一种人想成了一丘之貉。
他该怎么和他的女儿解释,他是好人呢?
就在老父亲颤抖着嘴唇,徘徊在翊王和女儿之间,他到底该先在面儿上,象征意义性的维护主上,还是公私分明,把自己摘干净再说?
就在他始终拿不定主意之时,不明所以,闻声从屋里出来的容瑾走了过来。
他刚从扬州巡查铺子回来,人也是刚进府没多久,高湛此次来容府,也是得知容瑾归来,听他禀报暗查扬州官府贪污卖官一事。
如此当这段时日皆不在家的容瑾,见到门口,翊王,父亲,家妹,三目对望,异常诡异情景的一瞬。
容瑾自然而然认为,此刻迫切想要开口说话,嘴巴却似是被浆糊粘住的父亲,是因为婉儿撞见翊王殿下,突然遇到这样意料之外的事,父亲一时不知如何回旋解释,所以才迟迟不知如何开口。
而对于旁边那位,他又自然而然的认为,旁边那位脸色晦暗不明,始终沉默不语的翊王殿下,是因为不悦自己出现在容府,密密议事这事被除他们以外的第四个人知道,哪怕这人是容家人,是他的家妹,也不行。
此事说起来可大可小,大小之差,全凭殿下一念之间。
其说小,不过是小妹一时兴起前来看望父亲,误打误撞遇见殿下,并无探听之心,纯是无心之失,含混过去到也就罢了。
可若往大了说,便如此时父亲迟迟不语,未能很好将其化解。
如此议事重地,任由外人出入,松散不严,翊王殿下治他们一个管制不严之罪,甚至至此怀疑容家的可靠程度,从而不再信任,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所以容瑾见父亲迟迟答不上来,他心里又着急又怕因此而惹殿下不悦,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
如此容瑾第一时间挺身而出,含笑向自家小妹介绍道:婉儿,这位先生是父亲门下的门客。”
他说完,又转身向翊王恭敬介绍:“先生,这位是家中小妹,不知先生到来,偶然撞见,乃下属看守不严,还请先生见谅。”
他这话其实是在为婉婉开脱,也是想要翊王殿下息怒。
小妹无意撞见,乃是意外,他给翊王按了个门客的身份,容怀仲乃当朝太傅,其下不乏有一些有见识谋略,与容怀仲很是投机的门客登门拜访,如此说来并不会引人怀疑,也不会引婉婉做多探究。
便希望翊王殿下不要介怀。
容瑾深知,君臣之间,即有信任,但其间仍有不可逾越的距离。
他一息间便将所有都安排妥当,可除他之外其余三人,压根在意的就不是这个。
他瞧了瞧翊王神色,似乎无甚变化,心中舒然松了口气,便又向妹妹温提示:“婉儿,先生是长,你该给先生见礼才是。”
其实这礼见完,只要翊王不说什么,妹妹一走,这事也就算是这么过去了。
容瑾就是这样打算的。
婉婉瞧着眼前三人,三种不同表情,不同的神色,父亲和哥哥还好,什么事都挂在脸上。
而那位——
婉婉不禁用一种全然不同的角度,审视眼神打量着那个不动声色的门客先生。
她福身颔首,文静端庄,温声道了句:“南淮——先生。”
她道“先生”二字时,声音温婉又恭敬,可容瑾却在这其中听到了些别样味道来。
南淮?家妹怎知殿下表字?这是他们为臣属之家决不可能提及的。
而一旁容怀仲好似吃馒头被噎到了,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偷偷望相翊王的神情更是复杂不明。
小姑娘的声音如一把温柔刀,不动声色的扎进了某人的心窝子里。
那袅袅婷婷身影转瞬消失在院门之外。
只留下三个神色各异的男子,其容瑾惶恐,容怀仲面色复杂。
而那个始终沉默未语,神色晦暗不明的白衣男子,却在夜色的遮掩下,颀长身形几不可察的——微晃了下。
-
明月星稀,万籁俱寂。
一路婉婉都气冲冲回到芜华院,枫荷追都追不上。
院里大丽花和大菊花两只小兽正依偎着趴在树下,沉静安睡。
狗蹦子独自窝在狗窝里,享受着属于单身狗一只狗的悠闲时光。
当它听到院里有动静时,天生的本能让它伸头往外瞅了眼,见是它的小主人回来,无甚稀奇,脑袋一缩便又回到狗窝,继续做它的美梦去了。
婉婉回到院子后便径直去了那座南淮神庙。
小庙建得精致,依山翠竹,香火鼎盛,仙雾缭绕,那一砖一瓦皆是她亲手绘画涉及,和工匠沟通,花了好些银子不说,其耗费的心神精力,是不能计算估量的。
原本对仙人的报答之心,虔诚敬畏,本就无需计算,不图回报的。
可眼下,婉婉真是越看越觉生气。
枫荷气喘吁吁得跟进来,人还没站稳,便见小姐站在小庙前,一块一块的拆扔着房盖上的瓦砾。
那清灰色,成色极佳的南窑供瓦,被小姑娘一丢,一瞬飞进漆黑空中,消失不见。
一瞬又重重落在坚硬青石路面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昂贵的青瓦被摔得粉碎。
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小姐平时爱惜的不得了,掉块碴都心疼的不行,枫荷见了震惊,小姐怎说摔就摔了?
刚想要阻止,结果那瓦砾似雨一样,没有规律的砸过来,枫荷一时竟近不得身。
婉婉正在气头,什么银子不银子的,这功夫她也顾不得了。
神仙都是假的,她还留着这座庙平白添堵做什么,不如拆了解气!
瓦砾是一片一片覆盖在房顶之上的,十分容易取下,扔得自然也舒心痛快。
此时院子里起了狗吠声,高湛一进院子,便见到那个埋头苦干的姑娘,一边扔着什么,一边嘴里还负气道:“骗子!骗子!大骗子,让你骗我,等我把这个拆完,我就去把你的家也拆了,一个都不剩,让你无家可归!”
闻到院里有陌生气息的狗蹦子,一步步逼近,发出低沉呜声,警告外来入侵人员,叫他知难而退。
而男子不过是一个冷冽眼神,那方还气势汹汹的狗子,一瞬仿佛是遇到了强劲天敌一般,被骇得顿时萎靡不振,小小“呜咽”一声,便垂头退了下去。
不战而败。
树下的两只小兽听闻动静,挑起眼皮,闻声望了眼门口的人,一看是老熟人了,便摇摇尾巴,阖眼又睡了过去。
此时房盖上的瓦砾已经被婉婉尽数扔光了,如此她将目标一转,向砖墙使劲。
可奈何她银子花得太到位,泥瓦匠做的太用心,那青砖都是和着糯米面和泥土砌在一起的,当时泥瓦匠还和她信誓旦旦保证,风雨无阻,百年无虞,见她放心就是这一院子的房子倒了,这座庙也屹立不倒。
她当时还因此一高兴给了不少赏钱,而眼下她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把这青砖拆下来,委实也是不可能的。
“枫荷,去取锤子来!”
枫荷吓得“啊”一声,瞧着那富丽堂皇的小庙,顿觉砸了可惜,“小姐,真砸啊?”
“快去!”婉婉平日里对带下人都是温言温语的,就算下人做错了事也鲜少苛责,这次显然她是真动了气了。
枫荷不敢违背,应声后,一溜烟跑出去找管家要锤子去了。
她心急,如此走的也快,看到门口恍惚立着位年轻男子,下意识认为是公子来了,如此头也未抬,便匆匆出去寻锤子去了。
手上的动作停歇,小姑娘一时有气无处发泄,气鼓着腮帮,胸脯都跟着一上一下的起伏着。
等枫荷取锤子的间隙间,她想要把房梁先掀了,如此便转身想要从院子里寻个什么趁手物件。
结果一转身,东西没找到,门口倒是杵着个十分碍眼的人,且那人还在看她。
那人端方如玉,清冷自持,立在院门口,月色如银般洒在他的身上。
四目相对,男子便不动声色的缓步走上前。
他颀长身形在月色下映得笔直又修长,夜风拂起他轻薄袍角。
他亦然如那冷月如霜的天神,腾云踏雾而来,矜贵高冷,不食人间烟火。
她记得她第一次见他,他携着月色从屋顶翩然降落,一举杀死了两个匪徒,救她于危难。
而他带她入他的府邸那次,他也是带着她一起,一跃而起,飞至空中。
那种倏然离地的失重感和耳侧萧萧风声,心口的狂跳与被他揽在怀中莫名的安心,她至今还清楚记得。
可今日,那个口口声声以南淮仙人自居得神界散仙,天界皇子,竟是踩在青石路面,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婉婉忽然觉得这一幕甚是讽刺极了。
“你不是神仙吗?”
她望着那个逐渐向她靠近的男子,睥睨的看着他,“仙人不是走到哪里都靠飞得?”
她耻笑自己竟真的信了他得鬼话这么久,且还深信不疑。
一时情绪跌宕,她也不知是气自己太傻,太好骗,还是在气他的不诚。
既想不通,便一股脑全都发在他的身上。
小姑娘气鼓鼓,活脱脱似个炸了毛的猫儿,!又似是只发了狠的小野狼。
她指着漆黑的天儿,睽睽怒视,咄咄道:“咋就不飞了呢?”
作者有话说:
高湛:再飞就要挨揍了,媳妇的算盘,倒立不能掉珠子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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