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奶奶的古董灶台
十奶奶的古董灶台
自从有了花花的陪伴,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来望一起玩了,这天来望来找我,他手里拿着一个毽子,就是用一个麻钱栽上几根白色的羽毛,简单又很漂亮。
“这样踢,平子。”他给我示范了几次。
“谁给你栽的?”我问。
“爸爸。”他说。
我接过毽子,踢了几下,很不熟练,有几次为了追逐毽子落下的方向,我都摔倒了。
“慢点,黄毛。”一着急,来望也叫我黄毛,但我并不生气,他多数时候都是叫我平子,着急的时间除外,不像别人,就是不着急也叫我黄毛。
“我也想栽一个。”我边从地上爬起边说。
“那你得有一个麻钱,我家里没有,这个还是我昨天捡到的。”来望说。
“我知道那里有,这个不愁,我们得捡些鸡毛。”我说着便向鸡舍走去。
鸡舍里的鸡都放出了,陕北的鸡舍都不大,就是用木棍搭起一个缩小版的小屋,然后用泥覆盖,中间立几根木棍,供鸡在架上休息,也供粪便落下,下半截是空的,便于打扫,门都作的很小,即便是小孩也进不去,这样很保暖。鸡舍很深,我用木棍耙出几根羽毛,虽然是尾羽,但都很小,还糊了鸡屎,我伸手去捡的时候还粘上了手,我只好呲牙咧嘴的在地上来回摩擦干净,在鸡舍里找羽毛的想法就此打住,我决定抓鸡拔毛。
“来望,我们抓**,从它们屁股上拔。”我说。
“那样也好,还没鸡屎。”来望也赞成我的想法,他对有鸡屎的羽毛也是敬而远之。
于是,我从窑里,奶奶储存玉米的纸缸里抓了一把玉米,学着奶奶唤鸡的调子,四处唤鸡,这些鸡白天一般都在村庄的四周啄食昆虫和野草,直到傍晚才回家,那时粮食并不充足,所以给它们喂食的粮食很少,在夏季几天才喂一次。但是一听到我唤食的声音,它们还是从四面飞奔而来,尤其是来晚的,当看到别的鸡正在啄食,就从高处直接飞下,那硕大的身躯,那展开的翅膀,就像一只只雄鹰从天而降。
它们疯抢着低头而食,我瞅准一只大红公鸡,它的尾羽特别的漂亮,我从后面悄悄地靠近,然后快速地抓住了它,它嘎嘎的叫着想从我的怀里逃走,奈何我抱得很紧。
“来望,快拔。”我催促来望。
来望挑了一根长长的尾羽拔了下来,公鸡可能由于疼痛,拉直了声音叫着,来望又拔了两根,却再也下不了手。
“算了,别拔了,拔秃了奶奶会骂的。”我说着放开了公鸡,公鸡咕嗒嗒地叫着跑开,很远了还在不停的叫着,好像在控诉我的暴力。
这时我才发现,新拔的羽毛比来望毽子的羽毛长很多,也弯曲很多,对比后我对来望说:
“我们拔错了,应该拔翅膀上的,我们拔了尾巴上的,太长了。”
“是的。”来望捻着羽毛,“是拔错了地方。”
“我们再抓一只,重拔。”
“还拔?”来望疑惑地看着我,“要不你玩我的吧,我们不拔了。”
“没事,这么多鸡,换一只拔。”我说。
“那鸡很疼,反正我不拔了,”顿了顿他又说,“要拔你拔,我帮你抓住。”
“好吧。”
于是我又抓了一把玉米,高调地唤着走远的鸡,鸡又聚拢过来,但是比上一次谨慎了很多,它们只是小心地靠近,缩头缩脑地啄食,我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我不得不多撒了几把玉米,然后用一个空竹篓套住一只芦花公鸡,然后扯住鸡腿,把它从竹篓里拽了出来。来望抓住鸡,我开始扯它翅膀上的飞羽,平时看着它们掉羽毛,真扯的时候却非常的结实,拔了两根,却再也不忍心了,我对来望说:
“算了,还是放了它吧,我们去捡。”
来望松开了手,芦花公鸡惊叫着跑开。我们就到白天鸡常常休息的草甸去找,果然那里有掉落的飞羽,虽然颜色各异,但看起来却有另一种丰富的美。
有了羽毛,下一步就是找麻钱,在我童年时代,这个东西并不稀奇,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可能是太平常了,又没有什么用处,人们更不知道有什么收藏价值,唯一的用途,就是给孩子们做毽子玩玩,所以大家并不珍惜,常常散落在各个角落,有时可能在路边或者耕种的田地里都能捡到。知道家里有,但是又不记得具体的地方,我翻箱倒柜地翻了奶奶橱柜的几个抽屉,扒出了里面的零零碎碎,但是依然没有找到,我有些不耐烦了,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那就是奶奶的灶台,在那个石灰还没有走进老百姓日常生活的年代,人们充分利用自然资源,发挥劳动人民的智慧,奶奶的灶台就是利用我家后山的一处山崖,那里的土是红色的,土质细腻,粘性很好,俗称红胶泥,由于特殊的土质,几乎寸草不生,却是当地人砌筑灶台、炕沿等的上好材料,具有光洁、耐磨的性质,用久了还会十分的油亮,所以这种红胶泥备受当地人喜爱。
奶奶的灶台就是用这种红胶泥砌就的,这本身与所有人家的灶台一样,但是它的特别之处,就是奶奶在灶台上增添了装饰的成分,她用若干枚麻钱拼出一个八角形的图案,然后在八角形图案间填充上大大小小、形状不规则的鸡蛋皮,这两种材质,无论从色彩、质地、图案都相差很大,正是这种强烈的对比,却让它们相得益彰,以红泥作底,这种特殊的材质,让装饰之美达到了审美的巅峰。加上奶奶长年累月的油抹布抹来蹭去,灶台显得愈发油亮古朴。每当奶奶收拾完锅碗瓢盆,让它们各得其所,一字排开的三口大小黑铁锅都整齐地盖上木锅盖,灶台那符合人体力学和审美要求的曲线,这一切的组合,就是一幅最古老的水墨画,仿佛在静静地叙说着劳动人民的创造和智慧,不用说,这是我一生见过最美的灶台,没有之一。
“来望,我们从灶台上撬一枚铜钱,怎么样?”我走到灶台前对来望说。
“你奶会骂的。”来望挠挠头说,可能他也不忍心破坏这么好的灶台。
“没事,就一枚。”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我找来了铁铲,从铜钱的一角开始挖,红胶泥很结实,极其坚硬,但必定是胶泥,我费了好大的劲,还是挖出了一枚,这是一个八角形的图案,一旦挖出一个,别的就好挖了,我几乎毫不费力地又挖出了一枚,接着是另一枚,这已经不是我最初的目的了,而是我强烈的破坏欲,就像我们踩了一个气球还想踩下一个一样,不一会儿我就撬完了一个八角形的图案,我还想接着撬下一个。
“你疯了,你奶会打你的,你妈也会。”来望瞪着黑黑的圆眼睛说。
提到我妈,我还是犹豫了一下。
“没事。”我感觉自己此刻就像一个赌徒,破坏成瘾,我握着铲尖,还想继续去抠下一个麻钱。
“土匪女子,你干啥?”随着话音,奶奶已到了近前,她看清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一个巴掌就呼了下来,我本能的一偏头躲过了。
我们太专注,奶奶回来的声音,谁都没有听到。我知道闯下了大祸,其实在挖出第二枚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只是没有管住这双贼手,丢下铲子,夺门而出,来望也跟着我跑出来。
“这个黄毛夜叉,该上学了,留在家里就是个活土匪。”我跑出了院子,还能听到奶奶的叫骂声,黄毛和夜叉并用,我知道把奶奶气坏了,一个大衣襟上绣着马莲花,一个把灶台当作艺术品,一个整天围着灶台,变着花样为家人做出可口饭菜的老人,我毁坏了她最养眼的艺术品,正如一个演员,我破坏了她展示艺术的舞台,可想而知她的心情了。
“这是你老太爷给我砌的灶台,躲过了*****,却躲不过你这个黄毛夜叉的手。”老太爷是奶奶的父亲,已去世很多年了,我并没有见过,常听奶奶说起,是一个有名的木匠,以前的木匠,具有高超的手艺,他们不但懂得复杂的峁窍工艺,还懂得木雕,经常在家具上雕出花鸟、山水的式样,其实也就是一幅幅的中国画,所以他们也就是民间的能工巧匠。老太爷做出的灶台,可想而知工艺是多么的精湛。
我也并不知道,什么是*****,只能从大人们的片言只语中得知,那个年代给很多人戴了高帽子。每当我问起什么是*****的时候,奶奶就说,你不知道的,你出生的那年结束了,我感到很遗憾,我没有亲眼看到*****。我有又问谁戴过高帽子,奶奶就说,你大伯戴过,马铁匠戴过,可是我从没见过大伯戴高帽子,他只是偶尔戴戴蓝帽子,就是有帽沿很低,大家都戴的那种,并没有什么特别,而马铁匠更是长年不戴帽子。
“可是,奶奶,大伯的帽子很低,铁匠爷也不带帽子?”我的心中充满疑惑,继续追问。
“摘了。”奶奶简短地答道。
“摘了可以再戴呀。”
“不戴了。”听到奶奶的回答,我云里雾里,正如我是从哪里来的,从没有人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同时我也不无遗憾,不能再看到他们戴高帽子的样子,我也想要一顶高帽子戴戴,但是我没有要求,我有一个很好的习惯就是家里没有的东西,我不要求。所以,戴高帽子的心愿也就藏在了心底。
我和来望躲在窑洞上面的水沟,这是陕北窑洞上必有的防水沟,用途是为了分流雨水,防止雨水从山上倾斜而下,倒灌入窑里,同时为了预防暴雨,水沟往往修得很宽很平整,从水沟往下望,对下面的发生的一切就看得清清楚楚。不一会儿,我看到爷爷回来了,紧接着爷爷就到后山去了。
“你爷爷一定是背红胶泥去了。”来望说。
“我想也是。”对于后山有红胶泥,这我早就知道,就像我知道饮水沟在哪里,虽然我从没有去过那里。
“你奶还不知道我们拔了鸡毛。”来望不识时务地说了一句。
“怕什么,又没拔秃。”我有些不高兴地转过身,伸直了两条腿坐着。
“拔秃就麻烦大了,你奶那么爱她的鸡。”来望好像比我还担心。
“又不会捶你,你瞎操心。”
“我是替你担心。”
来望沉默不语,又掏出了毽子,在手中拨弄着。
“你玩吗?”他说着递到我面前。
我用手挡开了,这会儿,一点心情都没有,什么狗屁毽子,来望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想玩了,我又不会踢。”
过了一会儿,爷爷回来了,果然背了半袋红胶泥,随后,他就在家门前和泥,奶奶和他进进出出地忙碌了好一会儿,我看得都有些瞌睡了。
“我们回去吧,总不能老躲在这儿。”来望说,眼睛里似乎还有些同情。
“要不去我家吧!”他又提议道。
我摇了摇头,这会儿我哪也不想去,不想去见前院的人,不想把这件事广播出去,至少不是经我自己广而告之,毕竟不是件光荣的事。
“那我要回去了,我要放牧羊妈妈了。”
“好吧。”
“那你一会儿回去。”来望叮嘱道。
我点点头,看着他远去的小背影,有些不舍。
不知过了多久,我睡着了,迷迷糊糊觉得有人拽我,睁开眼一看是奶奶。
“回家睡,饭还没吃呢!”奶奶说。
我依然有些迷糊,但还是让奶奶拽着我的手走,忽然,我想起了灶台的事,心里不由一惊。
我立刻无比清醒,小心脏通通只跳。但是奶奶什么也没说,回到家里,母亲和爷爷都已午休,奶奶给我端出了饭菜,我坐在地上的小板凳,边吃边忐忑不安地瞄了一眼灶台,麻钱已镶嵌在原来的位置,新镶的蛋皮显得粗糙,还有些稀疏,和那些原有的差别很大,新抹得红胶泥和原有的色泽也不一样,一切都没有以前的那种和谐统一,我不禁暗暗自责:黄毛,你又干了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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