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刺杀
光阴匆匆,白驹过隙。
三月二十九日傍晚,肖淮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蓝锦衣,带着包裹精美的礼物,器宇轩昂地走出了太学大门。
集贤道尽头,赵佑花重金雇来的马车和小厮早已等在路旁,迅速载着肖淮往司隶校尉沈恒的府宅行去。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马车刚拐入都城北面的西林街,一阵异常嘈杂的哀求声就传入了肖淮耳中。
他刚想拉开车帘一探究竟,外间的骏马突然发出一声长嘶,猛地停在了街道中央。
“你是怎么驾车的?!”肖淮差点从座位上摔下,他匆匆稳住身形,掀开车帘责问道。
“公子,前面有好多流民,我也是没有办法……”驾车的小厮苦着一张脸,束手无策地望向道路前方。
肖淮眸色微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正跪在自己的车马之前,他们中有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人,也有手抱孩子、悲声哀求的妇人。
“公子,求求给口吃的吧!”“公子行行好,我家孩子已经好几日没吃上东西了!”“我们从青州一路逃灾来此,全家六口都等着吃食救命……”
看着眼前一张张涕泪满面的脸庞,肖淮修眉淡蹙,扭头朝小厮问道:“这些流民平日就聚集在这里吗?”
“先前京城的流民都被统一安置在城西的十里铺,但不知为何,最近几日他们突然散落在了郢都各处。而且,只要有马车经过,他们便一窝蜂上前乞讨,我都不知道被拦下过几回了。”
“有马车经过?”肖淮喃喃重复了一遍,目色微沉,从怀中掏出了三吊铜钱:“你去把这些钱分分,让他们快些散了吧。”
“是,公子。”
待马车离开那片千恩万谢的流民后,肖淮还没清净多久,就又被另一批流民拦住了去路。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前前后后散了四五次铜板,才千辛万苦地来到了沈恒的宅邸之前。
甫一下车,肖淮立刻带着小厮走上前,将手中的礼物交给了大门前登记名册的仆役。
“原来是宜城的肖公子,”看见肖淮的拜帖,那名仆役十分客气地说道:“老爷特意吩咐过了,肖公子的坐席定要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多谢沈都尉抬爱……”肖淮刚想客套两句,就听得一个略带欣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肖贤侄!”
肖淮闻言,几乎是立刻回身望去,就见沈恒带着一大群宾客,正快步向大门的方向走来。
“晚辈肖淮,代家兄肖铉,”等沈恒走到近前,肖淮敛袖俯身,无比谦恭地揖礼拜道:“恭祝沈世伯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贤侄快请起,”沈恒扶起肖淮,兴致勃勃地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我挚交肖钰的公子——肖淮,如今正在太学读书。”
“原来是宜城肖夜明的弟弟,”崇德公朱振顶着漆黑的眼眶,挤出了一个颇为谄媚的笑容:“当真是一表人才,英雄出少年。”
“多谢崇德公谬赞,”肖淮曲身拜谢,言不对心地说道:“先前崇德公至太学之时,引经据典、辞致雅赡、文墨斐然,令晚辈心生向往。今日能得一见,实属三生有幸。”
此话一出,自是在众人面前给了朱振极大的褒奖,甚至将他心头的丧子之痛也冲淡了几分。朱振面容一缓,极为熨帖地说道:“肖公子客气,日后你在郢都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到府中寻老夫便是。”
肖淮点头道谢,刚想再客套几句,就见沈恒指着身后两位容貌极佳的年轻人道:“肖贤侄,这位是犬子沈玉朝,这位是……”
“纪云生?!你怎么在这里?”
见肖淮愕然睁大眼睛的模样,纪云生勾唇轻笑,明眸流盼、语音清冽:“家父抱恙在家,所以让我代他来庆贺沈校尉生辰。”
说罢,他眉目温雅,形容得体地解释道:“沈大人,我与海楼是太学同窗,平日里住在同一间屋舍。今日我们先后出门,却没想到竟是殊途同归。”
“这倒是赶巧了……”沈恒颇有兴味地打量着两人,刚要说话,就被一阵车鸣马嘶所打断。
只见在两排劲装侍卫的簇拥下,一辆装饰华贵的车辇缓缓停在了校尉府门口。
沈恒见状轻甩袍袖,刚要俯身下拜,就见朱振已经抢先一步叩倒在地,对着缓步走下车舆的两人说道:“微臣参见陛下、太子,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一片山呼之中,执掌着大雍帝国的惠昭帝沈弈无比亲密地将沈恒搀扶而起,向周围抬手说道:“都平身吧。今日是阿恒的寿宴,我与太子本就是微服前来,大家无需多礼。”
听到他的话,众人忙不迭地叩谢圣恩,目光热切地望向帝国的统治者,翘首期盼着他的垂青。
而有幸站在人群最前面的肖淮却悄悄皱起了眉头,他仰面瞧着惠昭帝乘坐的马车,脑海中突然闪过了先前向他乞讨的那几批流民。
莫非……?
似乎是应了他的猜测,伴随着一阵哭喊,近百个流民争先恐后地从巷子另一端涌入,眨眼间便冲到了众人之前。
“护驾!”
见情势大乱,侍卫们立刻将惠昭帝围在了中间,拔刀就要往流民身上砍去。
“都住手!”太子沈皓厉声喝止了侍卫们的动作,拱手朝沈弈拜道:“父皇,这些都是因饥荒逃往京城的流民。他们不过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并非穷凶极恶之徒,眼下他们惊扰圣驾,怕是不得已而为之。父皇平日里一向教导儿臣‘治国之道,在于爱民。生之勿杀,喜之勿怒,如此而已’,故儿臣恳请父皇怀仁勿杀,且听他们一言。”
此话一出,街巷之中顿时雅雀无声,流民们纷纷跪倒在地,默默等待着沈弈的命令。
肖淮看着言辞恳切的太子,不禁在心中摇了摇头。
不听流民之言,便是不仁德;若给流民定罪,便是不爱民。
太子这般说,岂非在众人面前将了惠昭帝一军?
果不其然,在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沈弈将冰冷的目光从沈皓身上挪开,又挥手让侍卫们退了下去,转而用一种令人战栗的温和声音道:“你们有何事要禀与寡人?”
“陛下!”一个衣服上摞着补丁、瘦得只剩皮包骨的男人抢先叩首拜倒,悲声说道:“我们兖州遭受大旱多时,今年又赶上了蝗灾,山里、河里能吃的东西全部都吃光了,可州府那边不管我们死活,还要按往年那般征收赋税。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才不远万里来到京城,可却依旧吃不上饱饭。眼下,我们全家死的死、散的散,如今便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陛下,我的孩子已经好几天没吃上一口热粥了,”一名身形消瘦的妇人背着襁褓中的儿子,泪如泉涌道:“民妇不求自己苟活,只求圣上救救我的孩子!”
“陛下,前几日四处都传官府要开仓放粮,赈济我们这些流民。可是我们在十里铺等了好多天,每日还是只有一碗菜汤……”
“陛下……”
一时间,群情四起,痛哭声、陈情声不绝于耳,撕扯着虚假盛世最后的粉饰。
惠昭帝面色铁青,不禁怒声诘问道:“朱振,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他们每日吃的都是稻米和肉羹吗?!”
“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啊!”朱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扯开嗓子哭嚎道:“微臣早已将京城各处仓禀中的粮食分配妥当,肯定是养赡官们见郢都米贵,从而克扣公粮、中饱私囊,未将这些食物发放至百姓手中。微臣愿以死去的儿子起誓,绝无克扣粮饷之举,还请陛下明察!”
看着男人声泪俱下的模样,沈弈绷着铁青的面容,一字一句地喝道:“那你就立刻给寡人去查!若发现有人贪墨或是倒卖粮饷,立刻严惩,绝不姑息。”
“微臣这就去办,”朱振犹如捣蒜般磕头领命,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身,毫无形象地往府衙的方向跑去。
见朱振走远,沈弈面容整肃,回头朝着跪伏在地的流民们说道:“你们所奏之事,寡人已尽数知晓。不出三日,朝廷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谢陛下圣恩。”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沈弈不免心头一荡,竟生出了几分恩泽天下的磅礴之感。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银光猝然从离沈弈极近的人群中激射而出,直奔他的面门而去。
“陛下!”
在此起彼伏的惊呼之中,蝉如薄翼的匕首几乎抵上了男人的眉心。沈弈慌忙向后退去,却发现自己已是再也可避。
间不容发之际,肖淮袍袖轻甩,掷出一块银锭,将匕首狠狠撞了开来。随即,他点地掠起,纵身挡在了惠昭帝面前,一把握住了刺客的手腕。
只听得咔擦一声,刺客厉声惨呼,刚从腰间拔出的长刀顿时应声而落。肖淮勾唇冷笑,松手接住了长刀,反手回刺,一刀入骨。
鲜血飞溅,落在惠昭帝的衣摆之上。
侍卫们纷纷缓过神,急忙冲上前,将惠昭帝和太子紧紧围拢在他们中央。
然而,这场刺杀并没有到此结束。
在惊慌奔逃的流民之中,二十来个年轻男人掏出藏匿已久的软剑等利器,抬手劈开身前的人群,向惠昭帝和宾客的方向杀去。
刹时间,血光四起,平日里衣冠楚楚、官威十足的大臣们顿时像发了疯似地四散逃命,呼救声、哀嚎声瞬间响彻天际。
在交鸣的刀剑刃光之间,纪云生和沈玉朝旋身点地,冲进了人群之中,与刺客们缠斗在了一处。
“肖海楼!”拼杀之中,纪云生眼见一名刺客绕到了肖淮背后,不禁厉喝出声,将手中夺来的长剑直直掷了过去。
剑身呼啸而去,正中那名杀手的胸口。
肖淮蓦然一凛,长刀轻啸回转,割断了对方的咽喉。随即,他飞身而起,往纪云生的方向快速突进,刀锋过处,带起一片雪亮的圆幅。
“这个给你。”几个起落过后,肖淮纵身跃到了纪云生身侧,将握着的长刀塞到了对方手中。
“那你怎么办?!”
“我?”肖淮弓步突前、右手狠狠击向扑上来的刺客,一把夺过了对方的长剑,意气风发地扬眉说道:“轻而易举。”
纪云生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手底刀芒疾闪,迎向刺客们的新一轮攻击。
剑影交织,夺目惊心。
片刻过后,闻讯而来的京兆府兵冲进了青石铺成的街巷,剑起刀落间,无数流民被斩杀在地,也将这场刺杀推向了终局。
当最后一名刺客被绞杀殆尽,无数的尸体已经堆满了街衢巷陌,蜿蜒成了一地的血红。
惠昭帝沈弈站在夕阳之下,望着士兵们利刃上洒落的鲜血,声音中尽是彻骨的冰寒:“太子,原来这就是你口中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先前兖州、青州大乱,流民结成叛军,你说是天灾当头,地方赋税繁苛、赈灾不利所致,要寡人安抚攻心;今日他们以下犯上,你又要寡人怀仁勿杀,就是为了让他们来杀寡人吗?!”
闻言,沈皓砰地跪倒在地,急声拱手说道:“父皇,今日之事多有蹊跷,这些流民挨饿多日、又无功夫傍身,怎么可能……”
“太子!”沈弈戾气骤起,刚要怒喝出声,就被突然走上前来的沈恒所打断。
只见男人重重跪在了惠昭帝面前,稽首到地,沉声说道:“陛下今日遭此不测,皆因微臣寿宴而起;之后深陷险境,皆因犬子玉朝布防不利而致。故微臣万死难辞其咎,还请陛下责罚。”
沈弈面色森然地看向太子和沈恒,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头的怒意道:“罢了,今日之事,就交由廷尉府调查。至于京兆府的事务,这几日直接报由大司马处理。待流民之事过去,玉朝再回京兆府任职不迟。”
说罢,沈弈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衣襟染血的肖淮,淡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肖淮闻言膝盖一弯,恭恭敬敬地拂袍下拜道:“草民名唤肖淮。”
“你……姓肖?”
“回陛下的话,草民的先父是宜城长史肖钰。父亲去世后,草民一直在家中跟着先生读书,近日承蒙宜城太守孙嵘推举,才有幸进入太学学习。”
“肖钰的儿子?”沈弈眉峰淡掠,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宜城的那个肖夜明是你大哥吧,听说他养客三千,不仅在宣州颇有名望,就算在郢都也备受百姓推崇。”
闻言,肖淮心中咯噔一响,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父亲死后,我们家中失去了银钱来源。大哥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便和江湖上的朋友们帮着官府四处缉拿盗匪,赚些赏银生活。久而久之,大哥身边陆续聚集了百来人等,但绝无传言中的三千之众。”
“肖氏的子孙竟要靠着赏银过活,”沈弈低低喟叹,对着肖淮垂眸说道:“今日你救了寡人,想要什么赏赐?”
“我……”肖淮顿了顿,毫不客气地答道:“求陛下赐草民一套吴樾坊的宅院。”
“为何是吴樾坊?”
“因为……”肖淮厚如城墙的脸皮微微一红,讷声讷气地回道:“吴樾坊离天外楼比较近,草民和天外楼里的姑娘……”
看着肖淮满脸局促、支支吾吾的模样,沈弈的眼眸中闪过了然的意味,唇角极淡地一勾:“寡人准了。”
“多谢陛下恩典!”肖淮眼睛一亮,急忙长叩在地,高声应道。
“免礼,”惠昭帝向他摆了摆手,敛眸低眉地对着沈恒说道:“阿恒,今日遭此变故,你的寿宴便就此作罢吧。此间有不少受伤的臣工,就暂时留在你的府上救治。”
“是,陛下,”沈恒叩首领命,跪伏在地道:“微臣一定安排妥当。”
沈弈轻轻“嗯”了一声,冷下面孔,语气疏离地对着身旁的太子说道:“回宫。”
“陛下起驾——”
伴随着侍卫们的高声唱喏,惠昭帝乘坐的马车踏着流民的尸骨和满地的鲜血,一步步消失在了黯黑的天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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